“當你做出完全錯誤的結論離開那裏回到旅館時,隻有我一個人剩在那,我以為我的冒險已經結束了。可是非常突然的事故發生了,使我吃驚的事情來了。‘轟隆’一聲,一塊巨大的岩石從天而降,從我身邊擦了過去,正中下麵那條小路,又彈起來掉進深淵。我當時還認為這塊岩石是偶爾掉下來的,但我抬頭望見昏暗的天空中露出一個人腦袋。這時又一塊石頭落下來砸在我躺著的地方,距離我的頭部不到一英尺。這意味著莫裏亞蒂並非是單槍匹馬行動的。在他行動時,還有一個同夥在望著我們,而我一眼就發現這個同夥是多麼陰險的家夥。他躲在一邊親眼目睹了他的朋友淹死和我逃脫的情形。他一直等著,然後繞道上了崖頂,試圖實現他朋友未能得逞的陰謀。”
“我考慮這一切並沒有花費多少工夫,華生,我又看見那張冷酷的臉從崖頂朝下張望,這預示著又有一塊石頭要落下來了。我瞄準崖下的小道往下爬,這比往上爬更難百倍。可是我沒時間想往下爬的危險,因為正當我雙手攀著岩架邊緣,身體懸空的時候,又一塊石頭‘呼’地一聲從我身旁落下。我爬到一半的地方腳踩空了。幸好上帝保佑,我掉在那條窄道上,但摔破了頭。我爬起來跑掉了,在山裏摸黑走了十英裏。一星期以後,我到了佛羅倫薩,如此一來,這世界上就沒有人知道我的下落了。”
“那時候我的哥哥邁克羅夫特是我唯一信賴的人。我再三向你道歉,親愛的華生。但是當時最緊要的是讓大家認為我已不在人世。要是連你都不相信我死了,你就一定不會寫出一篇令人信服的有關我不幸死亡的故事。在這三年中,我幾次提筆要給你寫信,但老是擔心你對我的深切關心會使你不小心泄漏秘密。正因如此,今晚當你碰掉我的書時,我隻能假裝不認識你走開,因為我處境十分危險,隻要當時你稍露出點驚訝,就會有人注意我,從而造成無法彌補的後果。至於邁克羅夫特,那是因為我需要錢,我必須告訴他我的秘密。在倫敦的事態發展並不是如我所想像得那樣有利,因為在莫裏亞蒂匪幫團夥案的審理中,兩個主要成員逍遙法外,而這又是兩個最危險的成員。我在西藏旅行了兩年,所以常常把去拉薩跟大喇嘛消磨時光當作樂趣。或許你曾讀過一個叫西哥森的挪威人寫得極其優秀的考察報告,相信你一定不會想到那裏寫的正是我的狀況。然後,我經過波斯,遊覽了麥加聖地,又到喀土穆對哈裏發作了一次簡短而有趣的拜訪,並且把拜訪的結果告訴了外交部。回國以後,在法國南部蒙彼利埃的一個實驗室中,我花費了幾個月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我滿意地結束了這項研究,又聽說我的仇人現在隻有一個還在倫敦,我便預備回來。公園路奇案的消息使我加速了行動步伐,不僅因為這件案子的是非曲直吸引了我,而且它好像給我個人帶來了最難得的機會。我馬上回到倫敦貝克街,赫德太太被嚇得歇斯底裏地發瘋,房間和記錄邁克羅夫特都替我原封不動地保存著。就這樣,我親愛的華生,今天下午兩點,我發現自己坐在我原來屋裏的那把舊椅子上,並希望能見到我的老朋友華生也坐在對麵他一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這是四月裏的一天晚上我所聽到的離奇曲折的故事。要不是親眼所見,我以為再也不能看見他那瘦高的體形和熱忱的麵容,這個故事真像癡人說夢。
“工作是對悲傷最有療效的解藥,”他說,“今天晚上,我給咱倆安排了一件工作,如果咱們能成功就不枉費今生。”我求他講詳細些,但是沒起作用。“天亮前夠你聽和看的,”他回答說,“有三年的往事要談,但隻能繼續到九點半,以後,就要開始這次空屋探險。”
一如既往,到了九點半,我發現自己挨著他坐在一輛雙座馬車上,我的心裏充滿要冒險的激動,口袋裏裝著手槍。福爾摩斯鎮定自若,一句話也不說。街燈的亮光明暗交替地照在他嚴峻的臉上,隻見他嘴唇雙閉、眉頭深鎖地沉思著。我無法設想我們將在倫敦這罪犯出沒黑暗的叢林中搜尋什麼樣的野獸,但從這個狩獵天才的神態來看,我完全確信此行必是一次冒險之舉。他那飽經磨煉的陰沉的臉上時而露出譏諷之色,預示著我們的對手凶多吉少。
我原本猜想我們要去貝克街,但福爾摩斯叫馬車在卡文狄希廣場拐角的地方停下來。我看見他下車後左右探望了一下,接著在走過的每條街的拐角上又非常細心地看清楚後麵是否有人跟蹤。我們走的這條路線無疑是獨一無二的。出於對倫敦偏僻小道的了如指掌,這次他飛速而有信心地穿過一係列我從來都沒來過的小巷和馬廄。最後我們在一條小路上出現,兩旁是一些光線模糊的老房子。我們沿著這條小路到了曼徹斯特,然後到了布蘭福特街。在這裏他馬上拐進一條窄道,又穿過一扇木柵欄門進了一個僻靜的院子。他用鑰匙打開一所房子的後門,我們一起走進去,他又關上了門。
這裏伸手不見五指,顯而易見是一間空屋,腳和沒鋪地毯的地板接觸發出“吱吱”的聲音。我伸手摸到一麵牆,感到上麵的紙早已裂成一片片地掛著。福爾摩斯用冰涼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領我走過一條長過道,到看見門上麵昏暗的扇形窗才停步。在這兒福爾摩斯忽然往右轉,我們就進了一間正方形的大空房,四角很暗,隻有正中央一塊地方被遠處的街燈照得能模糊辨認。附近沒有街燈,厚厚的灰塵積在窗戶上,因此我們在裏麵隻能看見彼此的輪廓。我同伴一手搭在我肩上,把嘴湊近我的耳朵。“你知道咱們在哪兒?”他悄悄地問。
“那邊就是貝克街。”我睜大眼睛透過模糊的玻璃往外看。
“不錯。這裏就是咱們寓所正對著的卡姆登私邸。”
“那咱們為什麼來這兒?”
“因為可以清楚地從這兒觀察對麵的高樓。親愛的華生,請你靠近窗戶一點,仔細別暴露自己,再看看咱們的老寓所——你那麼多傳奇故事不都是從那裏開始的嗎?讓咱們來看看我離開這兒三年是不是完全喪失了令你稱奇的能力。”
我輕輕地移動腳步,向那所熟悉的地方望去,當眼光落在窗上時,我吃驚地叫起來。對麵我們的老寓所的窗簾已經放下了,屋裏點著明亮的燈,窗簾上清晰地映出一個人的身影:那頭的姿勢,寬寬的肩膀,輪廓分明的麵部,不須任何疑問。那轉過半麵去的臉,就跟我們祖父母那一輩喜歡裝上框子的一幅剪影一樣,完完全全是福爾摩斯本人。我驚奇地忙把手伸過去,試圖證實一下他是否還在我身邊,他全身顫動而又忍住了笑。
“看見什麼啦?”他說。
“天哪!”我大聲說,“簡直妙極了!”
“我相信我變化多端的手法還沒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被淘汰,或者因頻繁使用而枯竭。”他說。從他的話語中,聽得出這位天才對自己的傑作有難以抑製的自豪。“的確有幾分像我,是不是?”
“我可以發誓說那就是你。”
“這個功勞歸格勒諾布爾的奧斯卡·莫尼埃先生,他花了幾天的時間做成了這個蠟像模子。剩下的是今天下午我在貝克街自己布置的。”
“你覺得有人在監視你的寓所?”
“不是覺得是知道。”
“誰?”
“我的老敵人——那可愛的一幫人,他們的頭子此刻正躺在萊辛巴赫瀑布下麵。別忘了隻有他們知道我還活在這個世上,他們確信我早晚會回到這個地方,就不停地監視著這兒。今天早上他們看見了我到達倫敦。”
“你怎麼知道的?”“因為我當時從窗口往外看,一眼就發現他們派來放哨的人。這是個小角色,姓巴科爾,以殺人搶劫為生,是個出色的猶太口琴演奏家。對他我毫不在意,但是我特別擔心操縱他的那個人,此人乃莫裏亞蒂的死黨,是全倫敦最狡猾、最危險的犯罪分子,也就是從懸崖上投擲石塊想加害我的那個人。華生,今天晚上追蹤我的正是他,可是他對咱們在追他卻毫無所知。”我朋友的計劃漸露端倪:從這個近便的隱蔽所,監視者正受人監視,追蹤者正被人追蹤。窗戶那邊削瘦的影子正是誘餌,而我們正是等待獵物的人。我們一同沉默地站在黑暗之中,注視著在我們麵前匆匆而過的人影。福爾摩斯不言不動,但我能看出他正處於緊張的戒備狀態,專心盯著過往行人。這是個寒冷喧囂的夜晚,冷風在街上呼嘯而過。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一般都緊裹著外套和圍巾。我有一兩次似乎看見了剛見過的模樣相同的人影,特別注意到兩個像是在附近一家門道裏避風的人。我讓福爾摩斯看這兩個人,但他極其不耐煩地應了一聲,接著又目不轉睛地盯著街上。他有時局促不安地挪動腳步,手指不停地敲擊著牆壁。顯然他開始擔心他的計劃不會完全像他希望的那樣有效。最後,將近午夜時分,街上的人跡漸漸稀少,他無法控製自己的不安情緒,在屋裏走來走去。我正要對他說點什麼,抬眼望了望對麵亮著的窗子,但我又大吃一驚。我抓住福爾摩斯的胳臂,對著前麵指了一下。
“影子動了!”我叫了出來。窗簾上的影子已經不是側麵而是背朝著我們。三年的時間並沒有消除他粗暴的脾氣,也絲毫未減少他對腦力低於他的人所表現出的急躁和不屑。
“它當然動了,”他說,“華生,難道我是一個那麼愚笨無比的蠢貨,會支起一個一眼就會被人看出破綻的假人,指望它來騙住幾個歐洲最狡詐無比的人?咱們在屋裏呆的這兩個小時裏,哈德森太太已把蠟像位置改變了八次,每十五分鍾一次。她從前麵來轉動它,這樣她自己的影子就決不會被人看見。”“啊!”他倒吸了一口氣。在微弱的光亮中,我看見他向前伸出頭,由於注意而全身繃緊。外麵的大街上已經空蕩蕩沒有一個人了,也許那兩個人,還潛伏在門道裏,可我已經見不到他們了。萬籟俱寂,除了我們對麵那現出人影的明亮的黃色窗簾之外,什麼也看不見。在靜寂中,我耳邊又響起了隻有在非常興奮的情況下才會發出的那種強忍的細微的“噝噝”聲。不久,他拉著我退到角落裏最黑的地方,用顫抖的手捂著我的嘴。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激動,漆黑的大街荒涼依舊,靜靜地呈現在我們麵前。
但是,我發覺了他那超人的感官已經察覺到的東西。這危險並非來自貝克街,而是從我們這所屋子後邊傳來一陣輕輕的躡手躡腳的聲音。一扇門打開又關上了。一會兒,走廊裏傳來蠕動的腳步聲。這原本打算不弄出聲的腳步,卻在空屋中引起了刺耳的回響。福爾摩斯靠牆蹲下來,我也照樣蹲下來,手裏緊握著我的左輪槍柄。朦朧中一個身影走過來,顏色比敞開著的門外的暗黑稍微深一些。他站了一會兒,然後彎下身子偷偷摸摸地走進屋裏。這個凶險的身影距離我們不到三碼。我準備好反擊他的時候,才想到他對我們在這兒一無所知。他從我們旁邊走過去,偷偷地靠近了窗子,小心翼翼地把窗戶推上去半英尺。當他跪下來靠著窗口的時候,街上的燈光因沒有了積滿灰塵的玻璃的遮擋,將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這個人上了歲數,鼻子尖而瘦小,前額又禿又高,一撮灰白胡子,由於興奮而兩眼發光,麵部不停地抽動。一頂可以折疊的大禮帽扣在後腦勺上,解開的外套露出夜禮服的白色前襟。他布滿凶悍皺紋的臉又瘦又黑,他手裏拿著一根類似於手杖的東西,當他把它放在地板上的時候,卻發出了金屬的鏗鏘聲。然後,他從外套口袋中掏出一大塊東西,擺弄了一會兒後,隻聽“哢噠”一聲響,似乎把一根彈簧或者栓子掛上了。他仍舊跪在地板上,俯身將全身力氣壓在某種杠杆上,然後,又發出一陣旋轉和摩擦的聲音,最後,又是“哢噠”地響了一聲。終於他直起腰來,我這才看清楚他手裏拿的是一支槍,槍托的形狀極其特別。
他拉開槍膛,把什麼東西放了進去,又啪地一下推上了槍栓。他彎下腰,把槍筒架在窗台上,長胡子墜在槍杆上,發光的眼睛對準瞄準器。當他把槍托緊貼右肩的時候,我聽見一聲滿意的歎息,看見他瞄準對麵黃色窗簾上的人影毫無遮攔地暴露在槍口前方。他停了停,然後扣動扳機。隻聽“嘎”地一聲怪響,跟著是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聲。就在一霎間,福爾摩斯如同老虎般地向他背後撲了上去,把他臉朝下推倒了。他迅速爬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掐住了福爾摩斯的咽喉。我用手槍柄照他頭上給了一下,他倒在地板上。我撲過去用力將他按住,我的朋友吹出了一聲刺耳的警笛,立刻在人行道上響起一陣跑步聲:三個警察——兩個穿製服,一個穿便衣,他們從門口衝進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