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諾伍德的建築師(1 / 3)

“現在看來,”福爾摩斯先生說,“整個倫敦因莫裏亞蒂教授之死變得空洞而乏味。”

“我認為很多正派的市民不會同意你的觀點。”我回答說。“對,對,我不應該如此自私,”他笑著說,一麵把他的椅子從餐桌旁挪開,“當然這對社會有益,無人受損失,除了可憐的專家整日無聊外。在那個家夥還活著的時候,你可以在每天的早報上看出許多危險的前兆。而且,華生,往往隻是一點極小的線索,一個最模糊的跡象,就足以告訴我這個惡毒的匪首在哪裏;就像蛛網的邊緣稍有顫動,你就可以想到潛伏在網中央的那隻陰險的蜘蛛。對掌握線索的人來說,一切小的盜竊行為、任意的暴行、意圖不明的逞凶都能聯係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對於一個研究上層黑社會的專家說,倫敦有別的首都不具備的許多有利條件。可是,現在……”他聳聳肩,極其幽默地表示他對自己花了好大力氣才營造的現狀感到不滿。

現在我所談到的那個時候,福爾摩斯已經在國內呆了幾個月了。按照他的請求,我出讓了診所,搬回貝克街我們共同居住過的寓所。有個姓費納的年輕醫生買了我在肯辛頓開的小診所,他一點沒猶豫就按我冒昧提出的最高價付了款,讓我十分詫異。幾年後,才知道原來費納是福爾摩斯的遠房親戚,實際上錢是他籌借的,我這才恍然大悟。

在我們合作的那幾個月裏,日子並非他所描述的那樣淡而無味。因為我大致翻看了一下我的筆記,就找出了在這個時期發生的前穆裏羅總統文件案和荷蘭輪船“費裏斯蘭”號的驚人事件,後者差一點使我們兩人送命。不過他的冷靜、自重的本性使他一向不喜歡任何形式的公開的溢美之辭。他嚴格約束我不能說一句有關他本人、他的方法或者他的成功的話。我已經解釋過了,這項禁令直到現在才被撤消。

一通古怪的議論後,福爾摩斯先生向後靠了靠,神態悠閑地打開了當天的晨報,一陣嚇人的門鈴聲,緊接著一陣“咚咚”的敲門聲,好像有人用拳頭捶打大門。敲門聲引起我們的注意。門開了,我聽見有人衝進過道和上樓梯的急促的腳步聲。沒過一會兒,發狂似的闖進屋來一個臉色蒼白、頭發散亂的年輕人。他兩眼充滿了激動和憤怒,全身抖動。他不停地看著我們,見我們的目光充滿疑惑,便意識到了自己應為他的冒失闖入做一番解釋。

“對不起,福爾摩斯先生,”他大聲說,“您不要責備我,我快要瘋了。福爾摩斯先生,我就是那個倒黴的約翰·赫克托·瑪克弗蘭。”聽這樣冒失的開場白,好像隻要一說他的名字,就可以了解他的一切,但從我夥伴臉上的表情,我能看出他對這個姓名和我一樣一無所知。

“抽支煙吧,瑪克弗蘭先生,”他說著把煙盒遞過去,“我相信我的朋友華生醫生會對症下藥給你開一張鎮定劑的處方。最近幾天天氣確實很熱,如果你現在穩定了些,請坐在那把椅子上,讓我們知道你是誰,你有什麼事。雖然你隻講了名字,就似乎我該認識你,可是除了你是單身、律師、共濟會成員、有哮喘病這些顯而易見的事實外,我對你真的一無所知。”出於對我朋友的熟悉,我極易領會他的推理,並且看出福爾摩斯做出了如此推測是因為這個年輕人不修邊幅,隨身攜帶著一劄文件,表鏈上的護身符和喘氣聲,但這卻使這位年輕人瞠目結舌。

“一點也不錯,您說的這個人就是我。除此以外,我現在還是全倫敦最不幸的人。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您可別不理我,福爾摩斯先生。如果在我沒有把話講完以前他們來逮捕我的話,務必請您先聽我把所有事實告訴您。要是我知道您能為我代為奔走,我可以愉快地走進監獄。”

“逮捕你!”福爾摩斯說,“這確實太……太有意思了。那你被逮捕的罪名是什麼呢?”

“謀殺下諾伍德的約納斯·奧德科先生。”

在我同伴富於表情的臉上,顯出一種好像多少帶點滿意的同情。

“啊,”他說,“剛才吃早飯的時候,我還同我的朋友華生說,報紙上已經消失了一切轟動社會的案子。”

我們的客人用顫抖的手把放在福爾摩斯膝蓋上的《每日電訊報》拿起來。“要是讀過這張報紙的話,先生,你就會發現為什麼我來找您了。我覺得好像所有人都在談論著我的名字和我的災禍。”他把報翻到刊登重要新聞的那一版。“這兒,如果您允許,我給您讀讀,您聽,福爾摩斯先生。這是標題:《下諾伍德的神秘案件——著名建築師失蹤——懷疑為謀殺縱火案——罪犯的線索》,那就是他們正追查的線索,福爾摩斯先生。他們馬上就會找到我。一下倫敦橋站我就被跟蹤了,他們隻是等待著對我出示逮捕證。這樣會使我的母親心碎——她一定會心碎的。”由於極度的恐懼,他用力扭著手,在椅子上不停地晃。

我仔細打量這個被控謀殺的男子:他麵容清秀,但此刻顯得十分疲勞,淡黃色的頭發,帶著驚恐的藍眼睛,神經質的嘴唇透著性格上的優柔寡斷,臉刮得精光。他差不多在二十歲左右,衣著和舉止都像個紳士。一卷簽注過的證書從他淺色夏季外衣的口袋裏露出,證明了他的職業。

“咱們得充分利用眼下的這段時間,”福爾摩斯說,“華生,請你念念報上剛才談到的那一段,好嗎?”

就在年輕人引述過的大標題下麵有一段帶有暗示的敘述,我照著念道:

昨天深夜或今日淩晨,下諾伍德發生了一起意外事件,恐怕是嚴重的犯罪行為。該區有名望的約納斯·奧德科先生曾從事建築業多年,係獨身,五十二歲,住錫登罕路盡頭之幽穀山莊,生性怪僻,平常沉默寡言,不喜交際,近年來已經退出建築業,但是宅後之貯木場還在。昨夜十二點左右,貯木場發出火警,消防車不久即趕至現場,但因火勢太旺無法搶救,直至整堆木料燒盡才熄滅。到現在為止,起火原因似屬偶然,但另有跡象顯示可能是嚴重犯罪行為。火災現場未見戶主,十分令人詫異。經查詢,才得知戶主已失蹤。查臥室床上無人睡過,但保險櫃門大開,若幹重要文件散落一地,最後發現室內曾發生格鬥跡象,有少量血跡及帶血跡的橡木手杖一根。現已查明晚上奧德克先生曾在臥室接待來客,該手杖即來客之物。此深夜來客為年輕律師約翰·赫克托·瑪克弗蘭先生,即中東區格萊沙姆大樓426號格雷姆——麥克法蘭事務所的合夥人。警方已掌握能說明犯罪動機的重要證據,總而言之,此事將會有驚人的發展,這是毫無疑問的。

本報交付印刷時,謠傳瑪克弗蘭先生因謀殺約納斯·奧德科罪已被逮捕。逮捕證確實已經發出,正在諾伍德進行的調查又有新進展。在建築師的寢室裏,除格鬥跡象外,又發現法國式落地窗敞開,並有痕跡表明曾有笨重物體從室內被拖往木料堆。最後在火場灰燼中發現被燒焦的殘骸。按照警方推測,這是一起極其驚人的凶案。受害者在寢室中被擊斃,文件被盜,屍體拖至木料堆被焚燒滅跡。本案已由蘇格蘭場經驗豐富的警官雷斯德著手調查。此刻他正以其慣有的精力與機智追查線索。

福爾摩斯閉著眼,兩手指尖頂著指尖,聽了這篇報道。

“這件事情裏確有幾點值得注意,”他慢吞吞地說,“瑪克弗蘭先生,我想先問一問:既然有充分的證據可以逮捕你入獄,為什麼你仍然能夠來到我這呢?”“福爾摩斯先生,我和父母同住在布萊克希斯多林頓寓所,昨天晚上,因為有點事要替約納斯,奧德科辦一辦,就在諾伍德一家旅館住下,然後去他家把事辦完了。我是在火車上看到那條新聞,才知道諾伍德發生的事件的。我馬上看出自己的處境極其危險,就立即來把這件案子委托給您。我知道要是我在城裏的辦公室或在家裏,一定會給抓走了。有人從倫敦橋車站就跟蹤我,我一點都不懷疑——哎呀!有人來了!”門鈴響了,從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一會兒,房門口出現了我們的老朋友雷斯德,在他身後,我看見兩名穿製服的警察。

我們這位可憐的委托人站起身來,臉色蒼白。“因為你蓄意謀殺諾伍德的約納斯·奧德科先生,現在,我要逮捕你。”瑪克弗蘭做出一個絕望的手勢向我們求救。“等一等,雷斯德。”福爾摩斯說,“你不會因為半小時而受影響吧?這位紳士正要向我們敘述這件事的有趣過程;他的敘述有助於我們弄清真相。”

“我覺得弄清楚它沒什麼困難。”雷斯德冷漠地說。“不過,我倒很有興趣聽他講。”“好吧,福爾摩斯先生,因為你曾經為我們幫過一兩次忙,我很難拒絕你的任何要求,我們蘇格蘭場還欠你一份情呢。”雷斯德說,“我必須同犯人在一起,而且還必須警告他:凡是他說的話都會成為對他不利的證據。”

“這再好不過了,”我們的委托人說,“我僅僅請求您一定要聽我講,我講的絕對是真話。”

雷斯德看了一下他的表說:“我給你半小時。”“我首先聲明,”瑪克弗蘭說,“我與約納斯·奧德科先生並不熟悉。他的名字我倒是熟悉,因為很多年以前我父母和他認識,但是他們後來疏遠了。因此,昨天下午,大約三點鍾,我十分驚奇他會走進我城裏的辦公室,更加驚奇的是他的來意。他手裏拿著幾張從筆記本中撕下來的單頁,上麵寫滿了很潦草的字——就是這幾張——把它放在我桌上。‘這是我的遺囑,’他說,‘瑪克弗蘭先生,我請你照正式法定的格式把它寫出來。你寫你的,我就在這兒坐著。’”

“我抄寫這份遺囑時,驚奇地發現除了若幹保留外,他把其餘的全部財產都贈送給我。他是個小雪貂似的怪人,長著白眉毛。我抬頭看他,看見他那雙銳利的灰色眼睛正盯著我,臉上帶著一種快樂的表情。當我讀到遺囑中那些內容時,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他解釋說,他是一個無任何親屬在世的單身漢,青年時他結識了我的父母,而且一直聽說我值得信任,所以放心把他的錢交給我。當然,我隻能結結巴巴地說一些表示感謝的話。遺囑照格式寫好了,簽了字,由我的書記當證人。你們看,就是這張藍紙。我已經說過,這些小紙條隻是草稿。奧德科先生然後告訴我,還有一些字據——租約、房契、抵押契據、臨時憑證等等,應該都讓我去看看。他說一切都辦妥了他才放心,並要求我晚上去他家將所有事情都安頓好。‘記住孩子,在一切未結束之前,什麼也不要對你父母講,我也不講,好給他們一個意外的驚喜。’他堅持這一點,還要我發誓一定要做到。”

“你可以想像,福爾摩斯先生,我當時不忍心拒絕他的任何要求,他成了我的保護人,我隻想一點兒不差地實現他的願望。於是我往家裏打了一個電報,說我手邊有重要的事,沒法得知我會呆到多晚才回家。奧德科先生還告訴過我,他希望我能在九點鍾和他一同進晚餐,因為九點以前他可能不在家。可是,他住的地方十分難找,我到他家的時候都快九點半了。我發現他……”

“等一下!”福爾摩斯說,“誰給你開的門?”

“一個中年婦女,我推測是他的女管家。”

“她說出了你的名字吧?”

“不錯。”瑪克弗蘭說。“請說下去。”

瑪克弗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然後繼續講他那段經過:“這個婦女將我領進一間起居室裏,簡單的晚飯已經擺好,後來約納斯,奧德科先生將我領進他的臥室裏,那裏有一個保險櫃。他打開保險櫃,取出來一大堆文件。我們把這堆文件仔細看了一遍,直到十一點和十二點之間才看完。他說我們最好不要打攪女管家,就讓我從那個法國窗戶出去,窗戶一直是開著的。”

“窗簾有沒有放下?”福爾摩斯問。

“我不敢肯定,但是我想好像是放了一半下來,對,我記得他為了打開窗戶,把窗簾拉起來了。我找手杖卻沒有找到,他說:‘沒關係,我的孩子,我希望以後能經常見到你,我會把它收藏好,下次你來的時候再拿走。’我離開他的時候,臥室裏的保險櫃是開著的,那些分成幾小包的字據還擺在桌上。天太晚了,當然不能回布萊克希斯,我就在安納利·阿姆斯旅館過了一夜。剩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直到今天早晨看報紙才知道了這件恐怖的事情。”

“你還有別的疑問嗎,福爾摩斯先生?”雷斯德說,他在聽年輕人講這段不尋常的經曆的時候,我見他有一兩次揚起了眉毛。

“在我沒有去布萊克希斯以前,沒什麼要問的了。”

“你是說沒有去諾伍德以前吧?”雷斯德說。

“啊,對,是諾伍德。”福爾摩斯臉上帶著那種莫測高深的微笑。雷斯德從經驗得知,福爾摩斯的腦袋是一把鋒利的剃刀,能切開他看來一切堅硬的東西。他隻是不願承認這一點。我見他好奇地看著我的同伴。

“呆會兒我想跟你說一兩句話,福爾摩斯先生。”他說,“好吧,瑪克弗蘭先生,我的兩個警士和一輛四輪馬車在等著。”這個年輕人站了起來,帶著可憐而祈求的目光望了我們一眼。警察帶著他上了馬車,但雷斯德留下了。福爾摩斯正在看年輕人留給他的那幾頁遺囑草稿,顯得十分感興趣。

“這份遺囑的確有些特點,雷斯德,你看呢?”他說著便把草稿遞過去。“頭幾行和第二頁中間幾句我能看出來,還有最後一兩行。這些像印的一樣清楚,”他說,“其餘的都模糊不清,有三個地方我根本一點也認不出來。”“你如何解釋這一點?”福爾摩斯說。“你如何解釋呢?”“是在火車上寫的遺囑,清楚的部分說明火車當時停在站裏,不清楚的部分說明火車在行駛,最不清楚的部分說明火車正經過岔道。如果有經驗,能立刻斷定這是在一條郊區鐵路線上寫出來的,因為在別的地方不可能接二連三碰到岔道。他可能用一趟快車的全程時間來寫這份遺囑,而這趟車在諾伍德和倫敦橋之間隻停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