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刻鍾,第二個騎自行車的人出現了。這次是那位姑娘從火車站來。我見她騎到查林頓樹籬時向四周張望。不久,先前那個男人從藏身之處走出來,跳上自行車後尾隨著她,在那一望無際的如畫風光中隻有這兩個人在動。那位儀態端莊的姑娘挺拔地騎在車上,她身後的男人卻低伏在車把上,舉止鬼祟。她回頭看到他,便放慢了速度。他也放慢了速度。姑娘下了車,他也馬上下車,始終與她保持二百碼的距離。那姑娘的下一步動作出奇不意地迅猛:她忽然扭轉車頭緊蹬一陣,徑直向他衝了過來。然而,他也像那姑娘一樣迅速,不顧一切拚命地逃脫了。當那姑娘不屑再理會他,返過身昂頭傲然又騎車趕路時,他也回過身來,保持原距離,最後轉過大路直到我再也看不見他們為止。
我依然藏在那兒,並認為這樣做十分恰當,因為那個男人立刻又出現了,他不慌不忙地騎了回來。他拐進莊園大門,下了車。我看他在樹叢中站了幾分鍾,舉起雙手,好像在整理他的領帶。然後又上車從我身旁路過,向對著莊園的車道騎去。我跑出石南灌木地帶,透過樹林縫隙,可以隱約看到遠處那座古老的灰樓和它那些矗立的都鐸式煙囪,可惜那條車道穿過一片濃密的灌木叢,我再也看不到那個人了。我自認為幹得十分漂亮,便興高采烈地徒步返回法納姆。關於查林頓莊園,當地房產經紀人什麼也說不出來,隻好把我介紹到帕爾馬爾的一家著名的公司。在回家途中,我在那兒逗留了一會,經紀人殷勤接待了我,但卻告訴我不能租用查林頓莊園避暑了,太晚了,那兒一個月前已經被租下了,租給了一個叫威廉森的體麵的老先生,頗有禮貌的經紀人客氣地說他不能再為我提供什麼了,因為他不能在背後議論他雇主的事。
那天晚上,福爾摩斯耐心地聽了我長篇大論的報告。原以為可以得到稱讚,而且在心中也十分重視他這種稱讚,可是他卻連一句讚許的話也沒有說。與此相反的是,在他評論我的所得所失時,他嚴峻的麵容比平時更為嚴肅。
“我親愛的華生,你那藏身之地是非常不妥的。你本來應該藏幾百碼,告訴我的情況甚至比史密斯小姐還要少。她以為她對那個人不認識,但我相信他們一定互相認識,否則,為什麼他會那樣擔心姑娘走近他,看清他的麵容呢?你說他伏身在自行車把上,你看,這樣做的目的不也是為了隱藏真麵目嗎?你確實做得十分不妙。他回到了那所宅院,你要查清他是誰,卻跑到一個倫敦房產經紀人那裏!”
“那我該怎麼辦呢?”我有點頭腦暈乎乎地高聲喊道。“到最近的酒店裏去,那裏是村上扯閑話的中心。人家會告訴你每一個人的名字,從主人到幫廚的女仆。至於威廉森嗎,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如果他是個老年人,那麼他就和那個靈活機敏的騎車人搭不上邊,不是在姑娘敏捷迅速的追趕中迅速逃掉的人。你這一次遠行隻能證明那姑娘所言不虛,這一點我從來沒有懷疑。了解到了騎車人和查林頓有關係,這點我也同樣不曾懷疑。知道了那園主是由威廉森租用的,誰又能為這作證呢?好了,好了,我親愛的華生,不要顯得那麼沮喪。星期六以前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幹點事,這段時間我還可以親自做一兩次調查。”第二天早晨,我們接到史密斯小姐的一封短信,簡明扼要地重述了我親眼所見的那件事,可是信的主旨卻在後麵。
當我向您吐露我心中的秘密時,您一定會了解我在這裏所處的艱難處境,這是由我的雇主已經向我求婚這樣一個事實造成的,我相信他擁有十分深厚和高尚的感情。當時,我當然把我已經訂婚的事告訴了他。他對我的拒絕感到很難承受。然而,你可以理解,我的處境有些尷尬。
“看起來我們年輕漂亮的朋友似乎陷入了困境,”福爾摩斯看完信後,若有所思地說道,“這件事一定比原來我設想的要有趣得多,事態發展也有多重可能性。看來我應當到鄉下去過一天安靜太平的日子,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也驗證一下我的一些想法。”
福爾摩斯的鄉下之行結局是滑稽可笑的,因為那晚他很晚才回到貝克街寓所,嘴唇被劃破了,額頭上還有好大一塊又青又腫的皰,那種狼狽的樣子,足可和蘇格蘭場調查的對象相媲美。他對自己的曆險感到非常高興,一邊陳述,一邊開懷大笑。
“積極的鍛煉總是有好處的,可惜我不常鍛煉。”福爾摩斯說道,“你知道我精通一些優秀的英國舊式拳擊術,偶爾可以派上用場,比如說在今天,要是不會它,那我的模樣會更慘。”
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他答道:“我到了跟你提過的那個鄉村酒店,開始了我細致的調查。在酒吧間裏,多嘴多舌的店主將我準備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威廉森是一個白胡子老頭,他的莊園裏還有幾個仆人。據說他當過牧師,或者現在就是牧師。可是雖然我在那兒的時間很短,我卻覺得他並不像個牧師。我走訪了一個牧師機構,他們說,的確有一個牧師叫這個名字,但他有著極不光彩的過去。那店主接著告訴我,莊園裏每到周末總有一些來客一是一夥下流痞,先生——尤其是一個蓄紅胡子、名叫伍德利的人,總少不了去。我們正談的時候,沒想到伍德利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在旁邊一直喝著啤酒,並把我們的談話全聽到了。他問我是什麼人?我要幹什麼?我問這些問題是什麼意思?他口若懸河,滿口都是修飾語。最後他大罵了一通,在我沒來得及躲閃的情況下給了我凶狠的一擊。後來的幾分鍾就更有趣了,我給那凶惡的暴徒一連串的打擊。我就成了你看到的這種樣子。伍德利先生乘車走了。我這次鄉村旅行也就這樣結束了。但必須承認的是,無論多麼有趣,我在薩裏邊界之行的一日裏收獲並不比你大。”
星期四那天我們又收到史密斯小姐的一封信。她寫道:
福爾摩斯先生,當你聽說我要向卡拉瑟斯先生辭職一定不會感到驚訝吧。即使報酬再優厚,我也不願處在這樣的一種尷尬之中。卡拉瑟斯先生已備好一輛馬車,因此,如果說過去路上有什麼危險的話,那麼現在偏僻車路上的危險已經不存在了。
說到我辭聘的具體原因,不單是我和卡拉瑟斯先生的尷尬處境,而且那個令人厭煩的伍德利先生又來了,他本來就麵目可憎,現在更是嚇人,似乎他出了什麼事,所以比以前更不檢點。我是從窗子裏麵看到他的,我很高興我並沒有碰上他。他和卡拉瑟斯先生談了很長時間的話,從那時起卡拉瑟斯先生就極其激動。順便說一句,伍德利好像居住在附近,因為他並未留宿在卡拉瑟斯家裏。今天早晨我又看到他在灌木叢中鬼鬼祟祟地活動。不久我就將在這地方碰到這個野獸一般的家夥,我簡直說不出是多麼憎恨和害怕。卡拉瑟斯先生竟能同這種人往來,如果是我,一刻鍾也忍受不了。但是,我的一切麻煩到星期六就要結束了。
“我相信她,華生,我相信她,”福爾摩斯嚴肅地說道,“這個姑娘這些天陷入一場極為隱秘的陰謀之中,我們有責任去一趟,讓她在最後一次旅行中不受到任何人騷擾。華生,我想周六早晨我們一定抽時間一起去,確保我們這次奇異而廣泛的調查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說實話,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十分在意這個案子,依我看來其中並沒有什麼危險可言,無非有點荒誕古怪罷了。有個男人埋伏著等待漂亮的女人並且尾隨她,這並不是什麼聞所未聞的事,而且看來他很膽小,不僅不敢向她示愛,而且在她接近他的時候,反而逃跑,可見他不是一個特別可怕的暴徒。那個惡棍伍德利則又當別論。可是,除此之外,他再沒有騷擾過我們的委托人,近來他到過卡拉瑟斯家,可再沒有闖到她麵前。那個騎車人無疑是酒店老板所說的周末聚會的成員。可他是誰?他要幹什麼呢?這很令人費解。我的朋友表情嚴肅,在離開房間時將一把手槍塞進衣袋裏,這一切都使我感到這件事的非比尋常。
一夜雨過,早晨陽光燦爛,長滿石南灌木叢的鄉村,被一叢叢盛開的金雀花點綴著,閃閃的金光對於厭倦了倫敦那陰鬱灰暗的暗色調的人來說格外美麗,令人耳目一新。福爾摩斯和我漫步在寬闊而多沙的道路上,呼吸著清晨的新鮮空氣,體會著欣欣向榮的春意。我們從克魯克斯伯裏山巔的大路高處,能夠看到那座不祥的莊園聳立在古老的橡樹叢中。古老的橡樹和被它環抱的建築物相比,卻顯得極為年輕。福爾摩斯手指著一條長路,它掩映在棕褐色的石南灌木叢和一片嫩綠的樹林之間,像一朵紅黃色的帶子。遠處,出現了一個小黑點,可以看出是一輛單馬馬車在向我們這個方向移動。福爾摩斯焦急地驚呼了一聲。
“我差了半個小時,”福爾摩斯說道,“假如這是她的馬車,她一定是在趕乘早些的列車。華生,恐怕我們趕不上會她,她早就經過查林頓了。”這時,我們走過大路高處,已經看不到那輛馬車了,可是我們接著加快速度向前趕路,相比之下我露出平日安坐為生的,弊端,因而不得不被福爾摩斯落下。福爾摩斯平素一直鍛煉,這使他有取之不盡的旺盛精力,因此,他一直保持著輕快的腳步。突然在前麵大約一百碼的地方,他停住了腳步。我看見他舉起一隻手做了一個失敗而絕望的手勢。與此同時,一輛空車拐過大路的轉彎處吱吱嘎嘎地向我們迎麵駛來,那匹馬韁繩拖地,慢步小跑著。
“完了,華生,太晚了!”在我喘著粗氣跑到福爾摩斯身旁時,他大聲喊道,“我真愚蠢,怎麼沒有想到她要趕那趟早些的列車!一定是劫持,華生,是劫持!是謀殺!天知道是什麼!把路擋上!把馬攔住!這就對了。喂,跳上車,看看能否為我們釀成的大錯而做些挽救。”我們跳上馬車,福爾摩斯調過馬頭,狠狠給了那馬一鞭子,我們便順大路往回疾馳。在我們轉過彎時,莊園和石南地段間的整個大路都呈現在眼前。我抓住了福爾摩斯的胳膊。
“就是那個人!”我氣喘籲籲地說。一個孤身騎車人向我們低著頭衝過來,他雙肩滾圓,把全身力氣都用在腳上,像一個賽車的人蹬得飛快。突然,他抬起滿是胡子的臉,黑胡子和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見到我們,便停下來,從自行車上跳了下來。他雙目閃亮,仿佛正在極度興奮之中。他瞪眼看著我們和馬車,然後,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
“喂,停下!”他大聲喊道,並用他的自行車把我們的路攔住,“你們在哪兒弄到這輛馬車的?我叫你們停下!”他從側麵口袋中掏出手槍大聲吼道,“告訴你,快停下,否則,我可真的要送你那匹馬一顆子彈了。”
福爾摩斯把韁繩甩給我,跳下馬車。“你正是我們想找的人,魏奧萊特·史密斯小姐在哪裏?”福爾摩斯連忙急切地問道。
“我正要問你們呢,你們坐的是她的馬車,一定知道她在哪兒。”“我們剛在路上攔住這輛馬車,但是輛空車,我們想把車趕回來去救那位姑娘。”“噢,天哪!這可怎麼辦?”那個陌生人絕望地喊道,“他們把她抓走了,是那個該死的伍德利和那個惡棍牧師!快來,先生,要是你們真是她的朋友,那就快來。幫助我一同救她吧,我橫屍查林頓森林也在所不惜!”他提著手槍向樹籬中的一個豁口發瘋似的跑過去,福爾摩斯緊隨其後,我把馬放開任它去路邊吃草,也緊跟著跑了過去。
“他們是從這兒穿過去的,”陌生人指著泥濘小路上的足跡說道,“喂,停一下!灌木叢裏是什麼人?”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衣著像馬夫,穿著皮褲,打著綁腿。他麵朝天躺著,雙膝蜷起,頭上有一道傷口,似乎還有氣,我簡單看了一眼他的傷口,就知道他無性命之憂。“這就是馬夫彼得!”陌生人喊道,“他就是替那姑娘趕車的,那些雜種把他打昏了!讓他先在這裏吧,反正我們現在也救不了他。可是我們卻可能來得及去搭救可憐的史密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