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修道院公學(1 / 3)

在貝克街這座小小的舞台上,每個人物的出場和謝幕都是極不尋常的,但現在想起來,隻有曾經榮獲碩士、博士等學位的桑爾尼克夫特·賀克斯塔布爾的首次亮相最為突然,最令人吃驚。那張幾乎印不下他的全部學術頭銜的小名片剛剛送來幾秒鍾,他自己就緊跟著進來了。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氣度不凡,神情特別莊嚴,集冷靜與穩重於一身。但是當他進來隨手關上門後,就馬上靠著桌子搖晃起來,然後渾身軟綿綿地癱倒在地板上,那魁梧的身軀匍匐在壁爐前的熊皮地毯上,沒有了知覺。

我們急忙趕上前去。顯然他這隻龐大船隻在自己生命的海洋上遭遇了急劇而致命的風暴。福爾摩斯拿了一個座墊放在他的手下麵,我則把白蘭地送到他的唇邊。在他陰沉而又蒼白的臉上,布滿了憂愁的皺紋,他雙眼緊閉,眼窩發黑,嘴角鬆弛而下垂,胡須沒有修理,顯得十分狼狽。他的衣領和襯衣帶著長途旅行的灰塵,頭發亂蓬蓬的。無疑躺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過度憂傷的人。

“華生,他怎麼了?”福爾摩斯問道。“極度衰竭,可能是由於饑餓和疲勞所致。”我一麵說一麵摸著他細微的脈搏,感到他生命力已經由奔騰的泉源變成了涓涓細流。

福爾摩斯從來人放表的口袋裏取出一張火車票,說:“這是從英格蘭北部的麥克爾頓到倫敦的往返車票。現在還不到十二點,他一定很早就動身了。”一小會兒後,他緊閉的眼瞼開始顫抖,他抬起頭來用一雙呆滯的灰色眼睛盯著我們,然後他爬起來,臉色因羞愧而發紅。

“福爾摩斯先生,我太累了,請原諒我的衰弱,如果您給我一杯牛奶和一塊餅幹,那樣我就會感覺好些。福爾摩斯先生,我親自到這兒來是為了請您一定跟我走一趟。我怕電報不足以使您相信這個案件的緊迫。”

“您先恢複一下……”

“我已恢複好了,非常抱歉,我太虛弱了。福爾摩斯先生,我希望您能同我乘下一趟車到麥克爾頓去。”我的朋友搖了搖頭。“我們現在很忙,這你可以問我的同事華生大夫。費爾斯文件案等著我處理,還有阿巴加文尼家的謀殺案即將開庭審判。除非你的案件極其重要,否則我不會離開倫敦半步。”

我們的客人攤開雙手大聲說:“當然重大!您難道一點也沒聽說霍爾得瑞斯的獨生子被劫持的事?”

“什麼!就是那位前任內閣大臣嗎?”

“就是他,我們盡力不讓媒體得知此事,可是昨晚在環球戲院已經有了謠傳,我猜或許您已經得知此事。”

福爾摩斯急忙從許多本參考資料中,伸手取出“H”那卷。

“‘霍爾得瑞斯,第六世公爵、嘉德勳爵、樞密院顧問……’頭銜夠多了!‘伯維利男爵、卡斯頓伯爵……’天啊,多少頭銜!‘自一九○○年起任哈萊姆郡的郡長。一八八八年同愛迪·查理·愛波多爾爵士的女兒結婚。他是薩爾特爾勳爵的繼承人和獨生子。擁有土地二十五萬英畝,在蘭開夏和威爾士有礦產。地址:卡爾頓住宅區;哈萊姆郡,霍爾得瑞斯府邸;威爾士,班戈爾,卡斯頓城堡。一八七二年海軍大臣,曾任首席國務大臣……’他當然是國王最偉大的臣民之一嘍!”“不僅是最偉大的而且或許是最富有的,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您十分熱愛您的職業,並且為了您的事業可以鞠躬盡瘁,但不妨告訴您一點,公爵大人親口和我說,有人如果告訴他他兒子的下落,將會得到五千鎊的獎賞,要是還能說出劫持他兒子的人的姓名將會再加一千鎊的獎賞。”

福爾摩斯說:“啊,這真是很優厚的報酬!華生,我看我們就同賀克斯塔布爾博士到英格蘭北部走一趟吧!賀克斯塔布爾博士,請您先喝點牛奶,然後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以及在什麼時候和怎樣發生的。最後的一個問題是,到底您這位修道院公學的博士與此案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事過三天——您的胡須長短程度告訴了我——您才到了這裏,要求我們貢獻微薄之力呢?”

我們的客人用過了牛奶和餅幹,他的臉頰漸漸紅潤起來,一雙眼睛重新發出光芒,這時他開始有力而清晰地敘述事情的經過。

“先生們,首先聲明,修道院公學是所預備學校,本人既是創建人也是校長。《賀克斯塔布爾對賀拉斯之管見》這本書或許會讓你們想起我的名字。一般說來修道院公學是不錯的,在英格蘭這所公學是最優秀、最好的預備學校。布萊克沃特地方的萊瓦斯托克伯爵以及卡其卡特·索姆茲爵士等人都把他們的兒子托付給我。三周前,霍爾得瑞斯公爵委托他的秘書王爾德先生來告訴我,他要把他的獨子和繼承人——十歲的薩爾特爾勳爵交給我管教,當時我認為我的學校已經到達了高峰時期,誰料到,天有不測風雲,沒想到這竟成為我一生中最悲慘命運的前奏。”

“五月一號這個孩子來到了學校,那時正是夏季學期的開始。他是一個令人一見就喜歡的少年,而他自己也很快地適應了我們這裏的生活。我相信我說話一直是謹慎的,可是出了這件不幸的事後,我便不宜再把一些情況留在心中了——公爵的家庭生活並不和睦,公爵的婚後生活並不美滿,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後來夫妻雙方同意分居,公爵夫人現在定居於法國南部。這事是在不久以前發生的。我們了解到他們母子間的感情特別深厚,自從他的母親離開霍爾得瑞斯府後,孩子一直悶悶不樂,因此公爵才同意把他送到我這兒來。他到校才兩周,便和我們很熟悉了,而且似乎十分快樂。”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星期一——也就是五月十三日夜晚,他的房間在二樓,要穿過另一間兩個孩子合住的較大的房間才能走到那個裏間,這兩個孩子在當天晚上毫無察覺,所以可以肯定小薩爾特爾並沒有從這裏走出去。他的窗戶是開著的,有一棵常青藤從窗上直連到地麵。事後我們在地麵上並未找到足跡,但除了這扇窗子再不能有別的出路。”

“星期二上午七點發現他已經不見了,他的床是睡過的。臨走以前,他完全穿好了衣服,就是他常穿的衣服——黑色伊頓上衣和深灰色的褲子。沒有跡象說明有人進過屋子,如果有喊叫和廝打的聲音別人一定聽得到,因為住在外麵一間的年紀較大的孩子康特睡覺向來是很輕的。”

“發現薩爾特爾勳爵失蹤後,我馬上召集全校人員點名,其中包括所有的學生、教師和仆人。這時我們才確定了薩爾特爾不是獨自出走的,因為德語教師黑底格也不見了。他的房間在二樓末端,和薩爾特爾勳爵的房間朝著一個方向。他的床鋪表明他在上麵睡過,但顯然他在匆忙之間穿上衣服就走了——襯衣和襪子還放在地板上,毫無疑問他是順著常青藤下去的,因為他的足跡清楚地印在下麵的草地上。他平日放在草地旁小棚子裏的自行車也不見了。”

“黑底格和我在一起已經有兩年了,他來時所帶來的介紹信給他的評語非常好,但他平時憂鬱寡言,教師和學生都不太喜歡他。逃亡者的蹤跡全無,直至現在,已經是星期四的下午了,還是一無所知。當然事發後我們馬上到霍爾得瑞斯府上尋查,府邸離學校不到八英裏,我以為他或許由於想家就突然回家了,但我們在那兒一無所獲。公爵萬分焦慮,而我自己,您二位已經親眼所見,我因為這件事的責任和由此所引起的憂慮已經心力交瘁。福爾摩斯先生,我懇求您用您的智慧解決它,在您的一生中不會常碰到能給你帶來如此大好處的案子。”

歇洛克·福爾摩斯聚精會神地聽著這位不幸的校長的敘述。他的眉頭緊鎖,這表明他正在對案子聚精會神地思考,根本不需要我的勸說了。因為除了報酬優厚以外,這個案子也引起了他對於複雜的、不尋常的案件的興趣。他拿出筆記本寫了幾句話。

他嚴厲地說:“您太大意了,沒有及時來找我,直到時過境遷仍束手無策後才想起來請教我。難以想像一個行家在常青藤和草地那兒竟看不出線索。”

“福爾摩斯先生,責任不全在我,公爵大人不想讓流言蜚語包圍他,他擔心這會使公眾對他家庭的不幸刨根問底,他一向對於流言蜚語深惡痛絕的。”

“官方已經做了一些調查了吧?”“是的,先生,但結果令人非常失望,明顯的線索得到得極快,這是因為有人報告說,在鄰近的火車站有人看見一個孩子和一個青年乘早班車,這兩個人被跟蹤到利物浦,結果查清他們和此案毫無瓜葛,這是昨晚我們得知的。我的心情是這樣的沮喪和失望,一夜未眠,所以今天就乘早班火車徑直來到了您這兒。”

“我想在追蹤這個虛假線索的時候,當地的調查有所放鬆吧?”

“完全沒有進行。”

“有三天時間徒而無勞。這個案件處理得太不妥善了。”

“我也承認這一點。”

“這個案子應該得到妥當處理,我很願意接手這個案件,您知道那孩子和那位德語教師之間的關係嗎?”

“一點也不了解。”

“這孩子是他班上的嗎?”

“不是,而且我聽說,這個孩子從來也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

“這種情況倒是少見。這孩子有自行車嗎?”

“沒有。”

“還有其他自行車丟失嗎?”

“也沒有。”

“確實嗎?”

“確實。”

“那麼,你的意思是,這個德國人並未在深夜挾持這個孩子騎車逃走,是嗎?”

“是的,沒有。”

“您想應該怎麼解釋呢?”

“這可能是個騙局,或許車子被藏在某個地方,然後這兩個人徒步走了。”

“極有可能。不過用自行車做幌子似乎有些荒謬。棚子裏還有自行車嗎?”

“還有幾輛。”

“如果他想使人認為他們騎車走掉,難道他不會藏起兩輛嗎?”

“我想他會的。”

“他當然會,幌子的說法說不通。但是我們可以從這個情節人手調查。總之,一輛自行車是不容易隱藏或是毀掉的。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孩子失蹤之前有人來看過他嗎?”

“沒有。”

“他收到過什麼信沒有?”

“有一封。”

“誰寄來的?”

“他的父親。”

“平時您看他的信嗎?”

“不。”

“那您憑什麼認為是他的父親寄來的呢?”

“信封上有他家的家徽,筆跡是公爵特有的剛勁筆跡。此外,公爵也記得他寫過。”

“在這封信以前他什麼時候還收到過信?”

“收到這封的前幾天。”

“他收到過從法國來的信嗎?”

“從來沒有。”

“你當然明白我的問題重點所在,這孩子的失蹤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被挾持,一種是自願出走。如果是後看,一般在外界唆使下,小孩子才會做出這種事情;如果沒有人來拜訪,教唆一定來自信中。所以我急於弄清誰和他通過信。”

“在這個問題上恐怕我幫不上什麼忙。據我所知,隻有他父親和他通信。”

“他父親恰巧就在他失蹤的那天給他寫了信。他們父子倆很親近嗎?”

“無論是誰,公爵和他都不親近,他的心思完全被國家大事和公眾事業占據著。一般的情感,他基本上是無動於衷的,但對於這個孩子來說,公爵本人對他相當好。”

“孩子與他母親的感情更好吧?”

“是的。”

“孩子這樣說過嗎?”

“沒有。”

“那麼,公爵呢?”

“唉!他也沒有。”

“您怎麼知道的呢?”

“公爵大人的秘書詹姆士·王爾德先生和我私下談過,是他給我描述了這孩子的感情。”

“我明白了。還要問一下,公爵最後送來的那封信——孩子走了以後在他的屋中找到沒有?”

“沒有,他把信帶走了。福爾摩斯先生,我看我們該去尤斯頓車站了。”

“我要叫一輛四輪馬車。過一刻鍾我們就會再見到您。賀克斯塔布爾先生,如果您要往回打電報,最好讓您周圍的人誤以為調查在利物浦繼續進行,或是由這個假線索使你們想到的任何地方。同時我打算在您的學校附近秘密地做點工作,或許痕跡尚未完全消失,華生和我這兩隻老獵狗還可能找到一點痕跡。”

當晚我們就到了賀克斯塔布爾先生著名學校的所在地皮克鎮,這裏空氣清涼,給人一種爽快的感覺。當我們到達時,天色已暗,一張名片放在大廳的桌子上。管家向主人耳語後,博士轉過身來,臉上十分激動的樣子。他說:“公爵在這兒,公爵和王爾德先生在書房。先生們請進來,我要把你們向他做介紹。”

我們當然熟悉這位著名政治家的照片了,但他本人和照片大相徑庭,他是一個高大身材神態莊嚴的人,他衣著考究,臉型瘦長,鼻子長得有些出奇,又帶點彎兒,蒼白的臉色如死人一樣,又長又稀的紅潤胡須使這張臉更為可怕。胡須飄到白色背心上,背心前表鏈的鏈墜閃閃發光。公爵就是這樣莊嚴地出現在我們麵前,他站在地毯中央冷眼打量著我們。在他旁邊站著一個年輕人,我猜他就是那位私人秘書王爾德,他身材不高,機警而又緊張,一雙淡藍色的眼睛顯得很聰明,麵孔易流露出感情。他用尖刻而又肯定的語調立即開始講話。

“賀克斯塔布爾博士,我今天上午來過,但是已經晚了,不能阻止您去倫敦了。我聽說您的目的是請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來承辦這個案子。賀克斯塔布爾博士,您在沒和公爵大人商量的情況下,竟貿然采取這一行動,是大人始料不及的。”

“是在我了解到警察已經無法……”

“公爵大人相信警察完全有能力辦理。”

“可是王爾德先生,那……”

“賀克斯塔布爾博士,您不是不了解,大人尤其擔心這事會傳播到公眾中去,他的本意是知道這事的人越少越好。”

受到威嚇的博士說:“要挽回這件事並不難。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明天可以乘早車回到倫敦。”

福爾摩斯毫不介意地說:“我想不必,博士,不必。北部地區的空氣使人神清氣爽,所以我預備在你們草原住幾天,好好地用一下我的頭腦,至於我住學校還是村中旅店,由您決定好了。”

我看得出不幸的博士十分猶豫,但是紅胡須公爵的低沉響亮的聲音幫了他的忙。

“賀克斯塔布爾博士,我同意王爾德先生的意見,您如果先和我商量一下就好了,既然福爾摩斯先生已經得知此事,我們就不能不麻煩他幫忙。福爾摩斯先生,您一定不要住到旅店裏,我將十分榮幸您來到霍爾得瑞斯和我住在一起。”

“謝謝公爵大人。為了便於調查,我想我留在事情發生的現場更適合一些。”

“福爾摩斯先生,那您請便。如果您想向王爾德先生或者是我了解什麼情況的話,隻管提出。”

福爾摩斯說:“我將來可能到您府中去拜訪您,但現在有一個疑問,對於您兒子的神秘失蹤,您有沒有想到什麼別的原因?”

“沒有,先生。”

“首先請您原諒我又勾起了您的痛苦回憶,但是同時也是我無法避免的,您認為公爵夫人是否和此事有什麼關係?”

可以看出這位大人物遲疑不決。

他終於說:“我想不會。”

“另一個明顯的原因是劫持這個孩子以索取贖金,有沒有發生向您勒索的事呢?”

“沒有,先生。”

“公爵,還有一個問題。我了解到在事件發生的那天您給他寫過信。”

“不是在那天,是前一天。”

“正是如此,可是,他是在那天收到的,是嗎?”

“是的。”

“在您的信中說沒說什麼讓他心神不安、導致他出走的話呢?”

“沒有,先生,肯定沒有。”

“信是不是您親自寄出的?”

公爵正要答話,王爾德卻搶先說:“公爵自己從來不寄信,這封信和其他的信一起擺在書房的桌子上,是由我親自擱在郵袋裏的。”

“您可以肯定在這些信中有這樣一封?”

“是的,我看到了。”

“那一天公爵寫了多少封信?”

“二十或三十封,我的書信往來一向是大量的。可是這不會與本案有什麼相幹吧?”

福爾摩斯說:“也不是完全無關。”

公爵接著說:“我已經向警方建議讓他們把注意力放在法國南部。我說過,我認為公爵夫人不會讓這孩子做出如此荒唐的行為,但這個孩子極其剛愎自用,在那個德國人的唆使和幫助下,他完全有可能到公爵夫人那兒去。賀克斯塔布爾博士,我們該回霍爾得瑞斯府去了。”

我發現福爾摩斯還有一些問題想問,可是這位貴族突然表示結束會見,顯而易見他認為和一個陌生人談論他的私事,是與他濃厚的貴族氣質相互抵觸的,並且他不想隨著一連串問題的提出,使他細心掩蓋的個人私事被無情地揭出。這位貴族和他的秘書走後,我的朋友馬上開始緊急的偵查,他一貫是這樣急迫的。我們認真檢查了孩子的房間,可是一無所獲,不過我們更加相信,他隻能從窗戶逃走。德語教師的房間和財物也沒有向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他窗前的一個常青藤枝杈因承受不住他的體重而折斷了。在燈光下我們看到,油綠的草地上他落下的地方有一個足跟的痕跡。這個足跡證明德語教師在夜晚走掉了。福爾摩斯獨自離開住處,直到十一點才回來,他弄到一張這個地區的較大的官方地圖。他把地圖拿到我的屋子裏,在床上鋪開,並把燈放在地圖正中,然後他一麵看著一麵抽煙,偶爾用煙味濃烈的煙鬥指點著的地方讓我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