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發生在多年以前,盡管如此,我現在回憶起來仍然是心有餘悸。因為在很長一段時期裏,即使是最謹慎小心、最低限度地把事實說出來,都是不可能的。現在因為主要參與者已不會再受到人間法律的約束,所以才可在有保留的情況下進行講述,而不至於損害任何人的任何聲譽。這件事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和我平生所經曆的最為奇特的案件。如果我略去了日期或其他,能夠使人追溯到事情真相的情節,敬請讀者原諒。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的晚上,我們兩個出去散步,大約六點鍾時回來了。福爾摩斯打開了燈,在燈光下我們看到桌子上有一張名片。他掃了名片一眼,不禁哼了一聲,隨手把名片扔在地板上。我撿起來讀道:
查爾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
阿倍爾多塔
韓姆斯德區
代理人
我問:“他是誰?”“倫敦最臭名昭著的人。”福爾摩斯答道,然後坐下來把腿伸到壁爐前,“名片後麵沒寫什麼字嗎?”我翻過名片念道:“六點半來訪——C. A. M.”
“哼,他就要來了。華生,當你在動物園裏看到蛇時,看著這種蜿蜒爬行的帶毒動物,看著它嚇人的眼睛和邪惡的扁臉,你一定會產生一種厭煩的感覺並且想要避開吧?這就是米爾沃頓給我的感覺。我和不少於五十個殺人犯接觸過,即使其中最壞的也沒有像他那樣令我如此厭煩,可是,我又不得不和他在事務上交往,是我約他到這兒來的。”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華生,別急,聽我告訴你。他在詐騙犯的圈子裏可是頗有名氣的。上帝幫他的忙,使他總能掌握許多女人的把柄和秘密,從而去對她們敲詐和勒索。雖然他有一顆鐵石般的心腸,但他幹起事來,卻帶著魔鬼般的笑容。不把她們的血吸幹他是不會罷休的。這個家夥有特殊的本領,本來是可以在更體麵的行業中發跡的。他的方法是:不惜血本收買有權有勢而又富有的人的信件。他有時從他們不忠誠的男女傭人手中弄到這些東西,有時又借助於經常流連於上流社會的流氓之手——這些流氓可是非常容易騙得一些單純女人的芳心和信任的。他做交易非常大方,有一次我聽說他用七百鎊向一個仆人買了一張隻有兩行字的便條,結果毀滅了一個貴族家庭。市麵上的多樣事情全會傳到米爾沃頓那裏,有成百上千的人一聽到他的名字便嚇得臉色發白。誰也無法預料哪一天他會找他們的茬兒,因為他既有錢又有心機,胡作非為。他還能把一張牌留下好幾年,等到可以贏得最大的賭注的時候才打出去。我說過,他是倫敦最壞的人。你想,一個發脾氣時打老婆的暴徒怎麼能和他相提並論呢?為了滿足自己對金錢的追求,他能夠有步驟地、殘忍地折磨別人。”
我極少聽到我朋友如此感情強烈的議論。我說:“那麼這個人應該受到法律製裁。”
“從法律角度是應該的,但事實上根本不可能。例如,控告他讓他坐幾個月牢,可是隨之自己也將身敗名裂,這對於一個女人有什麼好處呢?所以,受害者不敢回擊。如果他敲詐一個無辜的人,我們一定要抓住他,但是他狡猾得像魔鬼一樣。不,我們一定要找出別的方法刺激他。”
“他幹嘛要到我們這兒來呢?”
“因為一位當事人把她的不幸遭遇委托給了我。這個人很有名氣,她就是貴族小姐依娃·布萊克維爾,初登社交界的最美麗的女士。兩周後她將和德溫考伯爵結婚。但這個惡魔弄到了幾封她寫的輕率的信——輕率的,華生,沒有更壞的事——信是寫給一個窮年輕鄉紳的。但是,這些信足以毀掉這個婚姻。要是不給他一大筆錢,米爾沃頓就會把信送給伯爵。我受委托見他,盡量把價壓低。”
馬蹄聲和車輪聲從街上傳來,我向窗外望去,隻見樓前停著一輛富麗堂皇的雙駕馬車,車上明亮的燈光照著一對栗色駿馬的光潤腰腿。仆人打開門,一個矮小而強壯、身著粗糙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的人下了車,一分鍾後他來到屋子裏。
查爾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年紀約在五十歲左右,腦袋挺大,露出聰明的樣子,臉又圓又胖,皮膚光滑,兩隻灰眼睛靈活地在金邊大眼鏡後閃閃發光,臉上帶點仁慈,堆著假笑,眼神銳利而且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的聲音也像他的表情那樣,既溫和又穩重。他一麵向前走著,一麵伸出又小又胖的手,嘴裏低聲說他第一次來沒有見到我們很遺憾。福爾摩斯不理會那隻伸出的手,隻是冷冰冰地看他。米爾沃頓的嘴微笑著咧開一些,聳聳肩後,脫下他的大衣,精心疊好放在一個椅背上,然後坐下來。
他用手向我坐的方向一指,說道:“這位先生貴姓?這樣講話慎重嗎?行嗎?”“華生大夫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很好,福爾摩斯先生。我這樣問,是為了您的當事人好。事情是很細微的——”
“華生大夫已經聽說過了。”“那麼,我們就談交易。您說您是依娃女士的代理,是不是她已經同意接受我的條件了?”
“你的條件是什麼?”
“七千鎊。”
“不能改變嗎?”
“親愛的先生,我很不高興您和我討價還價。總之,要是在十四號之前不交款,十八號的婚禮便一定沒人看到。”他擠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微笑,臉上是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福爾摩斯想了一會兒,說道:“你似乎把事情看成定局了,我當然知道這些信的內容。我的當事人也許會考慮我的建議。我要勸她把全部事情告訴她未來的丈夫,相信他的胸懷寬廣。”
米爾沃頓格格地笑了。他說:“顯然,你不了解這位伯爵。”
從福爾摩斯疑問的麵容上,我明白地看出福爾摩斯是不了解的。
他問:“這些信有什麼害處嗎?”米爾沃頓回答:“害處極其大,因為這位女士寫的信很有情調。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德溫考伯爵是不會喜歡這些信的。道不同,不相為謀。如果你認為這些信到伯爵手中對你當事人的利益沒有多大損壞,那麼隻有傻瓜才會出這樣一個大價錢買它。”他站起來去拿他的黑色卷毛羊皮大衣。福爾摩斯氣得臉色發灰。他說:“等一下,不必這麼著急。在這樣一個微妙的問題上,我們當然應該盡力避免流言蜚語。”
米爾沃頓又坐到座位上。
他嘟噥著說:“這個問題你別無選擇,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
福爾摩斯繼續說:“可是依娃女士並不富有。我發誓,她的財產不超過兩千鎊,你要的數目是她無能為力的。所以,我代理她請求你降低數目,按照我定的數目交錢退信,我保證你不可能弄到更多的錢了。”米爾沃頓似笑非笑,嘴角咧開了一些,並且狡黠地眨著眼睛。
他說:“我知道,你所說的這位女士的財產情況是屬實的。可是你要知道,她的朋友和親屬會非常願意在她結婚時為她解囊的。要買一件貴重的結婚禮品,他們也許猶豫不決。可是買這些信,我向他們保證,這一遝信帶給他們的快樂,要比倫敦的全部宴會所給的還要多。”福爾摩斯說:“那是不可能的。”米爾沃頓拿出厚厚一本東西,喊道:“唉呀呀,太不幸了!請看這個!如果這些女士們不做些努力,我隻能認為她們太不明智了。”他舉著一封便箋,信封上印著家徽。“這在明天早晨以前是不該說出名字的。可是如果她不願將鑽石換成紙幣,拿出一些錢來,那麼這封信將會落到這位女士的丈夫手中。這真是太可惜了!你記得貴族麥爾茲女士和中尉多爾金的訂婚趣聞嗎?在婚禮舉行的前兩天,《晨報》報道婚禮取消。為什麼?說起來使人難以相信,隻要拿出一千二百鎊這樣小小的一筆錢,問題就可以圓滿解決的。難道這不令人痛惜嗎?我沒料到你是個不通情達理的人,竟然置當事人的前途和榮譽於不顧,在這兒討價還價。福爾摩斯先生,你實在讓我感到意外。”
福爾摩斯回答:“我所言不虛,她實在沒辦法弄到這筆錢。毀壞這位婦女的一生對你沒有什麼好處,況且我開的價也不低,對你難道沒有好處嗎?”“你錯了,福爾摩斯先生,消息傳出去對我將會間接地有很大好處。我手下有八九件事已到辦理的時候了。如果在這些人中傳開依娃因為不願付錢而失去了一位好丈夫,我想她們會更聰明一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福爾摩斯突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華生,到他後麵去,不要讓他出去!先生,現在讓我們看看你本子裏有什麼?”米爾沃頓像老鼠一樣一下子溜到屋子旁邊,背靠牆站著。
隨後他掀開上衣的前襟,一支手槍柄露了出來,然後說:“福爾摩斯先生,福爾摩斯先生,我早已料到你會做出些不尋常的事來。這種威脅我不是沒碰到過,可誰也沒從我這兒得到好處。老實告訴你吧,我可是全副武裝,別忘了,法律是允許自衛的。除此之外,如果你以為我會把全部信件隨身攜帶,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從來不做那種事的。先生們,我今天晚上還要見一兩個人,何況回韓姆斯德區又很遠。”他走近前來,拿起他的大衣,手放在槍上,轉身走向門口。我抄起一把椅子,福爾摩斯搖了搖頭,我又放下了。米爾沃頓鞠了一個躬,眨眨眼,微笑一下,然後走出屋去。不一會兒我們聽到砰的關門聲和嘎拉嘎拉的車輪聲,馬車走遠了。
福爾摩斯坐在火旁一動不動,他的手深深地插在褲子口袋裏,下巴垂到胸前,眼睛盯著發光的餘燼。足足有半小時他默然不動並且一言不發,然後他似乎打定了什麼主意,走進他的臥室。過了一會兒,走出來的卻是一個俏皮的青年工人,長著山羊胡須,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他在燈旁點燃泥製煙鬥,對我說:“華生,我過些時候回來。”接著他就消失在夜色中。我知道他已經準備同查爾斯·奧格斯特斯·米爾沃頓一決雌雄。但做夢我也沒有猜到這場戰鬥會以那樣一種特殊的形式進行。那些日子裏福爾摩斯整天穿著這身衣服出出進進,不用說,他這些天一直呆在韓姆斯德區,而且卓有成績。至於他所做的具體的事情,我卻毫無所知。終於,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他出征歸來了。他除掉了化裝,坐在火前,並且以他特有的方式得意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