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的朋友抓住我的手,用力握一下表示信心,像是告訴我他很穩定,這種情況他有把握處理。從我這兒能看見,我不知道他是否也看到了:保險櫃的門沒有完全關好,米爾沃頓隨時能發現這點。我心中拿定主意,要是米爾沃頓有所警覺,我就立刻衝出去,用大衣蒙住他的頭,把他製伏,剩下的事就交給福爾摩斯去辦。但是米爾沃頓沒有抬頭看。他懶散地拿著文件,逐頁地翻閱一份律師的申辯詞。後來我想他看完文件抽完煙,會到臥室去,但是還沒到這個時候,情況就有了意外的發展,這把我們的思路引到另一麵。我發現米爾沃頓極其不耐煩地站起來又坐下,還看了好幾次表。要不是我聽到外麵陽台上傳來微弱的聲音,我真想不到在這樣的時間裏他還有約會。米爾沃頓放下了文件坐等著。不一會兒,傳來輕輕的敲門聲,米爾沃頓起身去開了門。他不客氣地說:“嗯,你遲到了差不多半小時。”
這就是沒有鎖門和米爾沃頓深夜不寐的原因,我耳旁傳來婦女衣服的沙沙聲。剛才當米爾沃頓的臉轉向我們這邊的時候,我已經把窗簾中間的縫合上了,但是這時我又小心翼翼地再次打開。現在他又坐在椅子上,嘴角上仍然叼著雪茄煙。他對麵站著一位婦女,在明亮的燈光下,她的身材顯得又高又瘦,微黑色的皮膚,蒙著黑色麵紗,下巴的地方係著鬥篷。她的呼吸急促,柔軟身軀的每個部位都因感情激蕩而顫動。
米爾沃頓說:“親愛的,你讓我一夜沒有好好休息。我希望你不會辜負這一夜。你在別的時候來不行嗎?”
這個婦女搖了搖頭。“好吧,你不能來就不能來吧。如果伯爵夫人是個難應付的角色,你現在有機會和她一爭高下了。祝福你,你為什麼要戰栗?振作起來,我們現在談買賣吧。”他從書桌的抽屜裏取出一個筆記本。“你說你有五封信要賣,其中包括伯爵夫人達爾伯的,我要買。隻要是好貨——啊,是你?”
這位婦女一言不發地揭開麵紗,解開鬥篷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副清秀美麗、黑黝黝的麵孔,彎曲的鼻梁,又黑又硬的眉毛下是一雙堅定的閃閃發光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帶著某種危險的微笑。
她說:“是我,正是你毀了我的一生。”米爾沃頓笑了,但是恐懼使他的聲音發抖。他說:“你太頑固了。是你逼我那樣做的。我不會因為我自己而傷害一隻蒼蠅,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難,我又能怎麼做呢?我出的價完全是你力所能及的,可是你卻不肯。”
“所以你把信送給了我的丈夫,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我連給他係鞋帶都不配。那些信使他那顆正直的心傷透了,他憔悴而死。你記得那天晚上,我從那個門進來,懇請和哀求你憐憫我。你譏笑我,現在你仍然想譏笑我,不過你有一顆懦夫的心,因為你的嘴唇在發抖。是的,我們在這兒又見麵了,但正是那個夜晚告訴了我應當如何單獨地與你相見。查爾斯·米爾沃頓,你還有什麼要說?”
他一麵站起來一麵說:“不要以為你可以威脅我。我隻要喊一聲,我的仆人就會跑來,馬上把你抓起來。但我大人大量,你怎麼來的就馬上怎麼走吧,我不再說什麼了。”這位婦女手叉在胸前站在那兒,她的薄薄的嘴唇上仍然帶著令人顫抖的微笑。
“你再也沒機會像毀壞我的一生一樣再去毀壞更多人的生活了。你再也不會像絞殺我的心一樣再去絞殺更多人的心了。我要你這個毒獸從世界上消失,你這條惡狗,吃我一槍,一槍,一槍,一槍,再一槍!”她掏出一支發亮的小手槍,子彈一顆一顆地射進米爾沃頓的胸膛,他的前胸離槍口不到兩英尺。他痙攣了一下向前倒在書桌上,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並且雙手在文件中抓撓著。最後他搖晃地站起來,又中了一槍,他跌倒在地板上。他大聲說:“你打死我了!”然後就沒有聲息了。這位婦女目不轉睛地看了看他,然後又抬腳跟朝他的臉上踢了一下。她又看了他一眼,仍然不見他有動靜。一陣沙沙的衣服摩擦聲音響起,接著夜晚的冷空氣吹進這間出事的屋子,複仇者已經離開了。要是我們出麵幹涉,這位複仇者不一定會達到目的。這位婦女一槍又一槍地打在米爾沃頓的蜷縮的身體上的時候,我剛要跳出來,福爾摩斯冰冷的手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明白了福爾摩斯的意思:這和我們的事無關,是正義在懲罰邪惡,而且不該忘了我們有自己的目的和所擔負的責任。這位婦女剛一走出屋去,福爾摩斯便敏捷地輕輕地邁了幾步,出現在另一扇門旁。當他轉動了一下門鎖的鑰匙時,我們聽到房內有說話的聲音和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槍聲驚動了這棟房內所有的人。福爾摩斯沉著果斷地走到保險櫃旁,雙手抱起一捆捆的信件投進壁爐裏。他反複這樣做著,直到保險櫃空了才停止。這時有人在轉動門把手並且急切地敲門。福爾摩斯迅速地回頭向四周望了一下。桌子上放著那封對米爾沃頓來說是死神請帖的信,它濺了他的血跡,福爾摩斯將它投入熊熊爐火之中。他拔出通到外麵的一扇門上的鑰匙,我們一前一後出了門,又從外麵把門鎖上。
他說:“華生,跟我從這邊走。我們可以越過花園的牆出去。”警報傳得極快,這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我回頭一看,這棟大房子的燈全亮了。前門開著,一個一個的人影往小道上跑去,整個花園吵吵嚷嚷全是人。當我們從陽台上退出來時,有個家夥一麵喊“捉人”,一麵緊緊地追著我們。福爾摩斯對這裏的地形相當了解,他敏捷地穿過小樹叢,我緊緊跟在他的後麵,在後麵追趕我們的那個人氣喘籲籲。擋住我們去路的是一座六英尺高的牆,但是福爾摩斯一下子就翻了過去。當我跳的時候,我感到我的踝骨被一隻手抓住,但是我踢開了這隻手,攀過長滿草的牆頭,麵朝下跌落在矮樹叢中,馬上被福爾摩斯扶了起來。我們一起飛速向前跑去,穿過韓姆斯德荒地。又跑了兩英裏我們才停下來,仔細地傾聽了一會兒,我們的背後是一片寂靜。我們已擺脫掉追趕者,平安無事了。這件不平常的事發生後的第二天上午,吃過早飯,我們正在抽煙,麵容嚴肅的仆人把蘇格蘭場的雷斯德先生引進我們簡陋的客廳。
他說:“早安,福爾摩斯先生,請問,您現在很忙嗎?”
“還不至於忙得沒時間聽你說話。”
“我想要是你有時間,你或許願意幫助我們解決一個極其奇怪的案件,這事是昨天夜裏發生在韓姆斯德區的。”
福爾摩斯說:“噢?什麼案件?”
“謀殺——一件非常驚人的特別的謀殺案。我知道你對於這類案件非常感興趣,如果你能親自去阿倍爾多塔一趟,能給我們提些建議,我將十分感激。我們監視這位米爾沃頓先生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老實說,他是一個惡棍。人們知道他持有一些書麵材料,可以用來勒索。殺人犯們把這些材料全燒了。沒有丟失任何值錢的東西,所以罪犯大概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物,他們這麼做的目的隻是為了防止這些材料流傳到社會上。”
福爾摩斯說:“犯人們?你是說不止一個?”
“是的,他們是兩個人,差一點當場將他們捕獲。我們有他們的足跡,知道他們的外貌,十有八九我們會查清他們是誰。第一個人行動相當敏捷,第二個人被一個花匠的學徒捉住,經過掙紮才逃脫。這個人中等身材,身體強壯,方下頦,脖子較粗,有連鬢胡子,戴著麵具。”
歇洛克·福爾摩斯說:“仍然十分模糊,聽起來似乎你在描述華生。”
雷斯德打趣地說:“真的,我是在描述華生。”
福爾摩斯說:“雷斯德,恐怕我無能為力。我知道米爾沃頓這個家夥,我認為他是倫敦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並且我認為有些犯罪是法律無法幹涉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私人報複是正當的。不,不用多說了,我下定決心站在犯人的一麵,而不是死者的一麵,所以我不會去受理這個案件。”
關於我們親眼目睹的這一殺人慘案,那天上午福爾摩斯沒有提過一句話。我發現他一直在冥思苦想,從他淒迷的眼神和心不在焉的樣子來看,他似乎在努力地回憶著什麼。正在用午飯時,他突然站起來,大聲說:“天啊!華生,我想起來了!戴上你的帽子,我們快走!”他飛速地走出貝克街,來到牛津街,接著向前走,差不多到了攝政街廣場。就在左手邊,有一個商店櫥窗,裏麵都是當時著名人物和美人的照片。福爾摩斯的眼睛凝視著其中的一張。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我看到一位穿著朝服、莊嚴的皇族婦女,頭上戴著高高的鑲著鑽石的冕狀頭飾。我認真看著那緩緩彎曲的鼻子,那濃濃的眉毛,那端正的嘴,那剛強的小小下巴。當我讀到這位婦女的丈夫——一位偉大的政治家和貴族的古老而高貴的頭銜的時候,我屏住了呼吸,和福爾摩斯彼此對望了一下。當我們轉身離開櫥窗時,他做了個手勢——把手指放在嘴唇前,暗示我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