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文環顧四周,目光漸漸適應了陽光下的黑暗。他此刻發現,樹洞的左右兩邊各有六個鑿好的長方形壁龕,一字排開,總共十二個。壁龕的表麵被玻璃板封住,約一米長、半米寬、半米深。
“大師,不要打啞謎了,時間寶貴。”他大聲說。
才旦達傑輕輕地笑起來:“年輕人,不要著急,所謂時間,不過是人類自欺欺人的一種計數工具。在這裏,時間已經不重要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人生在世,如果不能做一些頂天立地的大事,那麼活著和不活著,又有什麼區別呢?”
關文搖頭:“大師,我是來聆聽教誨的,不要再捉弄我了。”
他向前走了兩步,凝視才旦達傑的臉。
驀地,他發現那聲音響起時,才旦達傑的嘴唇並未噏動,臉部表情更是無比木然。
“你很聰明,別人想一個問題的時間,你能想十個。別人筆下無法表達的東西,你輕輕鬆鬆就畫出來了,這很好,這很好……”那聲音還在響著。
關文悚然後退:“大師,你究竟在哪裏?現身出來說話吧!”
對麵的才旦達傑不僅不開口,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渾身上下沒有一絲活人跡象。
關文退得太快,後背一下子撞上了樹身壁龕,肩胛骨撞得隱隱作痛。他回頭看,壁龕裏竟然平躺著一具屍體。按照龕的體積計算,裏麵僅僅能容得下五歲之前的兒童屍體,但他現在看到的,卻是一具麵容蒼老、胡須拉碴的成年人的屍體。更為詭異的是,那屍體並沒有立體起伏感,而是扁平如一隻相框,連衣服在內,厚度絕對不超過一寸。
“這是什麼?”他忍不住低叫,渾身的汗毛根根倒豎起來,以為自己也陷入了不死不休的噩夢。
“對啊,那是什麼?你能看出來嗎?”那聲音問。
關文咬著牙,努力克製著渾身的劇烈顫抖:“是一具微縮的屍體,怎麼會這樣?你到底是不是樹大師,才旦達傑他又怎麼了?”
那聲音長歎:“我說過,我是。別害怕,我沒有惡意的。”
關文又退了一步,做好隨時拔腿逃出的準備。
“才旦達傑,你來告訴他到底是怎麼回事。”那聲音說。
才旦達傑這時才脫離了僵直姿態,活動了一下手腳。那個過程,就像是一段影片從暫停狀態重新開始播放一樣。
關文額頭上已經滲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但他總算還能撐得住,等才旦達傑開口解釋這一切。
“別怕。”才旦達傑說。
“大師,這種時候,我還能怎麼樣?也許我不該來?”關文苦笑。他沒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半小時前,他還跟寶鈴在一起,靜心討論那些古怪的夢。可半小時後,他竟然深陷噩夢一般的真實環境中,麵對十具微縮的平板屍體。
才旦達傑歎了口氣,走到壁龕前,先靜默地思索了十幾秒鍾,才艱澀地開口:“你當然看得出,他們都已經是死人了。他們的遺體之所以變成這樣,是因為人人都已經絕食辟穀幾個月甚至一年,直到思想成熟而身體機能極度匱乏。在那種狀態下,他們就可以輕易將思想無私地捐出去。”
關文無法理解,隻是連連苦笑,望著才旦達傑。
由那些屍體的五官看,都應該是藏民。每一具屍體的眼珠全都深深凹陷,身體的任何一處都隻剩皮包骨頭。他們的骨頭甚至都已經塌陷萎縮了,所以整個人才能變得那麼薄。
“他們是銘記曆史的伏藏師,也是大公無私的奉獻者。正是因為有他們割肉喂鷹、舍身飼虎般的奉獻精神,這棵古樹才能艱難地活下來。在漫長的藏傳佛教曆史中,總有一些人物是扮演了悲劇角色,用自己的死換來更多人的生,用決絕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給人類帶來繁衍留存下去的希望。從某種角度說,伏藏師的一生,是為別人活著的,儲存在他腦子裏的秘密一天不揭示出來,他就一天不能真正為自己而活。你看,割肉的、舍身的那些英雄人物心裏,何曾把自己當做一個簡單的人?他們活著,就是為了時刻為大眾獻身,拋棄小我奔向大我,拋棄私利以饗大眾……”
才旦達傑越說下去,關文變得越是迷惑。
他快速整理自己的思想,得到的卻隻是模模糊糊的結論:“才旦達傑是伏藏師?龕裏死去的也是伏藏師?他們為了某件事,貢獻了自己的身體,但這身體貢獻給了誰?除了才旦達傑之外,樹洞裏還有一個人。如果那人就是傳說中的樹大師,他在哪裏呢?為什麼不出現……”
“我也是伏藏師。”才旦達傑撩起虛垂的僧袍,向關文展示右肩上那個斷木般的恐怖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