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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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豔榮

其實人跟樹一樣,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尼采

錦江喜歡泡酒吧,他是夢巴黎酒吧的常客。那個女調酒師邊調酒,邊跟他眉來眼去。調酒師調酒的動作狂野而嫻熟,三個雪克壺在她手裏上下翻滾,拋向空中,再從後背轉過,然後又穩穩落在手裏。她不像是在調酒,很像是雜技表演。紅紅綠綠的洋酒在透明的高腳杯裏洋溢著多情和浪漫。錦江坐在吧台高腳凳上,愜意地品味著美酒,不時與調酒師私語著。錦江的眼神很色,瞟著調酒師的臉蛋,調酒師揮舞著手臂,豐滿的胸脯也跟著突突地震顫,若隱若現。她穿的白襯衫扣子係得很低,襯衫布料是薄如蟬翼的桑蠶絲,半透明。錦江的眼神瞟完她的臉蛋,又在她豐滿的胸脯上瞟來瞟去。說的什麼,別人聽不清,聲音很低。不用聽,一看那表情和眼神,就知道他們在調情。這樣一個紙醉金迷的地方,靡靡之音中,隻能與男歡女愛、纏綿悱惻相互交融。

朦朧的燈光中現出一個半封閉的高檔包間,一個不男不女的人端坐在裏麵,短發,頭發打了發蠟,一根根梳向腦後,發際線規整,修剪得恰到好處。她穿著一身白色西裝,紮著淺黃色的領帶。手裏端著一個碩大的高腳杯,端杯的姿態優美,張揚著上層社會的優越和傲慢。杯裏的藍色液體,洋溢著浪漫與神秘。打了發蠟的頭發黝黑鋥亮,顯得她的皮膚更加白皙。她的眼睛屬於杏仁眼,但略細長了些,打著眼影,顯得眼窩很深,像歐式眼。她喜歡斜著眼睛看人,眼神不經意、輕浮,媚至妖冶。但沉穩中透著殺氣的神情卻與這妖嬈的眼睛不搭界,更與整個麵孔不相匹配。最不可思議的是,著一身男人的西服,上等的料子,穿著卻又是那樣得體。見到這樣打扮奇怪的人,人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兩性人,或同性戀。

摞成塔狀的高腳杯正等著美酒的潤澤,調酒師把三瓶酒從最頂端的一個高腳杯倒起,飛流直下,飄著輕霧,蕩著酒香,泛著甜絲絲味道,一直到下麵所有的杯子都傾滿。一片歡呼聲。調酒師優雅地伸出白淨細長的手,端起頂端的碩大高腳杯,踏著模特一樣的貓步,向包間走去。高跟鞋讓調酒師的身姿挺拔而婀娜,她嫋娜地走進包間,老朋友似的坐在她的身邊,她接過調酒師的酒杯,呷了口,眼睛卻始終盯著調酒師,像錦江似的在調酒師的胸脯上瞟著,同樣瞟那地方,隻是那眼神比男人的眼神多了分淫邪。她近乎咬著調酒師的耳朵說話,調酒師聽後,放蕩地大笑。

錦江把玩著杯子,百無聊賴,他點燃一支煙,不時地瞟一眼那包間。他不禁在心裏罵一句,婊子。罵誰?不知道,也許兩個人都在內。一會兒,調酒師回吧台取包,她向錦江拋個媚眼,錦江就勢抓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親了一下。調酒師低頭,放肆地摸他的臉,耳語呢喃,臉貼在了錦江的臉上,“虹口她在看台。”調酒師抬頭,更媚地對著錦江笑了下。錦江就勢又吻了她的手,這次是用舌頭在她的手背上蕩了幾下。調酒師罵了句,流氓!錦江不惱,灑脫而嫻熟地打個響指,真像個流氓,但他又在心裏罵了句婊子。調酒師挽著包間裏的人走出了酒吧,不,是揚長而去。

司馬朔裝著心事,走進夢巴黎,他是來找錦江的。他不想張愛敏再在園子裏住下去,免得夜長夢多,他要盡快送她去瑞金,但船票難買。他走進酒吧,徑直坐在錦江的身邊,要了杯酒,兩人互換眼神,算是打招呼。他倆以老朋友見麵寒暄的表情和口氣交談,聲音很低,淹沒在酒吧的音樂中。錦江說:“你來得正好,虹口日本閱兵,那個女人在看台,派你的人炸死她。”

司馬朔幹脆回絕:“我沒人,要去我自己去。”

錦江堅持說:“你去不合適,如果你死了,我們中間就斷線了。再說與你那邊聯係,你,我最放心,換了別人,我怕我的腦袋搬家。”

“現在我與我們那兒都失去了直接聯係,還靠你聯係呢,我哪來的人?”司馬朔略思忖,“再說,這幾年都被你們殺的殺,抓的抓的。”司馬朔說的是實情。

錦江碰了下司馬朔的高腳杯,說:“不要一概而論,你我不一直保持著國共合作嗎。”

司馬朔不屑,斜著嘴角說:“合夥更恰當。你我也許出於相互利用,亦或,你出於同情吧。”他輕笑了聲,“千古一錦江啊。”

錦江也輕聲笑著,讚同,受用,“同情還是多些嘛。”他壓低嗓音,湊近司馬朔的耳朵,“炸死她,派你的學生,他們都是熱血青年,沒有不恨日本人的。”

司馬朔沉思不語。錦江以為他為難,給他出主意:“沒什麼,找個東北籍的學生,他們對日本人恨之入骨,特別對那個芳子,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司馬朔仰脖幹了杯裏的酒,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撴:“你咋不讓你的人在所不辭去呢?”

錦江看看周圍,有幾個膽小的女士往這邊張望了幾眼。錦江口氣生硬:“你火啥?我弄的情報,讓你出人怎麼了?小日本是我們自己的嗎?也有你們的份兒,不能都讓我們抗了。”

“不是我們不抗,那些學生一點兒經驗沒有,讓你說著了,有的就是命。”司馬朔沒有權利讓他的學生冒險。

錦江無奈:“好,你們是命,我們就不是命。這麼說我們弄情報,我們還他媽的出命。這叫什麼合作?”

司馬朔又火了:“那我的命是狗命?第一次刺殺她是我去的,坐莊也該到你了。別跟我談合作,是你們撕破臉,對我們趕盡殺絕。”他口氣又舒緩了些,“我這真沒有一個人選。那些學生就是孩子,我不忍心。”

錦江佯裝怒,譏諷:“斤斤計較,你也是那個什麼黨?還討價還價的?”

司馬朔撲哧笑了:“行了,要不我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這是我們倆人的合作。”他不想整得太僵,還得用人家呢。司馬朔嘴上說去,他心裏真不想去,因為他有自己的任務。他把心思都放在了張愛敏身上,張愛敏沒有著落,他是不能死的,要確保自己安全。說這話,他就是寬錦江的心,他知道錦江是不會讓他去的。

果然,錦江半開玩笑說:“拉倒吧,你已經混臉熟了,萬一認出你,你死了不要緊,別壞了我的大事。”

司馬朔拍拍錦江放在桌子上的手,意味深長,一半是保重,一半是佩服。司馬朔今天來這不是跟他對飲酒的,也不是感歎的,他是為張愛敏來的。他就認準張愛敏了,他不會看走眼的,一準能行。現在出上海進上海都挺亂的,客輪要好幾撥人查,有日本人暗中支持的黑幫,他們雖不明目張膽,但暗地使壞更讓人難以提防。再就是國民黨相關機構對輪船的排查,瞅誰不順眼,就扣誰。所以,他必須求錦江安排,再說與上麵聯係,他隻能通過錦江。他與黨組織聯係的那條線早就斷了,隻等著黨組織來聯係他。錦江跟那邊有聯係,也不是公開,他到底跟誰聯係,司馬朔問都是幼稚的,反正錦江神通廣大。他今天的目的隻有一個,船票。他直截了當地問:“船票買了嗎?”

“買倒是買了,不是正常價。這年頭幹點什麼事都要打點,哪路都想當神仙。出的是大頭錢。再說不光是票的事,好幾層呢。”

司馬朔明白他的意思,去瑞金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他是要酬金。啪,司馬朔摘下手表,拍在他麵前:“這個夠吧。”

錦江低頭,是金表。“夠倒是夠,你幹的是見不得光的活兒,哪能不看時間呀?這個我不要。”

“先把事辦了,過幾日把錢籌齊,會讓你滿意的。先把票給我。”司馬朔要票心切。

“過幾日到我飯店拿吧。”錦江就是現在有票也不會給司馬朔,因為他沒帶錢。讓他去飯店拿,就是給他時間,讓他把錢湊齊。

“你真是奸商。”司馬朔損他。

“哥們兒我也得活呀,養活一幫人呢,要不到時候抓瞎呀。哪像你,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錦江不惱,掙的是錢,沒錢,在上海寸步難行。

司馬朔先走的,錦江在酒吧要泡到天亮,他等調酒師回來。對調酒師,他有雙重的感情,別看他罵婊子,可是,這種大雜燴的酒吧,往往是她獲取第一手情報的最佳場所。再就是,他是她的上線領導,但他這個上線領導離開她又寸步難行。他們應該是戀人,說不準,連他自己也難以下結論。發展到現在,他倆卻變成了調情。似乎隻剩下赤裸裸的色情,少了過去的朦朧和含蓄。也可以說,由最初的羞澀牽手,跳躍式地到了調情和色情。在他的感覺中,女特工,一旦進入角色,像是再也沒了真情,也難讓人對她付出真情。但他還是固執地等她回來,一份擔心,一份情誼,一份責任吧,說不清。唯獨那份愛人之間青澀的嫉妒在這樣無數次的等待中消失殆盡。多麼珍貴的青澀嫉妒啊,沒了這份青澀嫉妒,戀人間也就徹底失去愛了。

對日本人的閱兵,已經有兩夥人準備實施爆炸。其中一夥是張森和他的兩名同學。一夥是錦江,但錦江不會親自爆炸,雇凶。雇的人是他的一個小弟兄黑七,是殺手。

這個黑七以殺人、施暴為生,手段幹淨狠毒,從不失手。錦江跟他不是做一單生意了,都很利落。黑七也願意接錦江的生意,出手大方,再就是熟人了,做起來放心。錦江跟黑七做生意,向來是上打珠,一次性給齊。這次也不例外,並是一筆可觀的酬金。他們約好,錦江在隱蔽的地方開車等候,黑七活幹完,趁亂上車,齊活。黑七這次接的這個活心裏也打鼓,知道日本人厲害,但他是幹什麼的?殺人,掙錢,生意來了,拒收,道上也講不過去,以後還怎麼吃這碗飯。縮手縮腳的,再就沒有買賣找你了。危險隻能把價碼提高,雇主嫌貴,不用可以。他是把價碼提高了,錦江不嫌貴,多少錢他都要川島芳子的人頭,隻要他去就行。黑七橫下一條心,去,還是殺日本人,死了是英雄,不死就賺了。吃這碗飯的,活的就是個險字。殺手,栽,是最終的劫數,也就是早和晚的事情。但這次不會栽,每幹一單生意黑七都是這麼想,僥幸心理。誰也不願意死,憑他的經驗,憑他的膽識,憑他的身手,再說還有錦江接應。他想這次不會有事。

一般雇主付定錢後什麼也不管,就等著消息付尾款。如果失敗那尾款就別想要了。錦江這次破例,這單生意非同小可,配合他,等著他完活坐汽車逃跑。

錦江給黑七交代有關芳子的特征,當然不會明確告訴他芳子就是川島芳子。她出席檢閱有可能穿軍裝,有可能穿西裝,外穿黑色大衣。短發,英俊中帶著秀氣。穿軍裝的可能性要大,閱兵嘛,穿的要威嚴,況且她又是那麼好表現自己的人。錦江分別給黑七看了川島芳子穿軍裝、穿西裝的照片。黑七點頭,說他記住了。錦江許諾,事成以後還要給他一筆酬金。但醜話說到前麵,如果被活捉。還沒等錦江說完,黑七說我守口如瓶,扛不住我就死。錦江照他的肩打了一拳,夠漢子。幹哪一行的,都有行規和德行。

明麗的陽光照在園子裏,樹木也顯得格外精神。這是張愛敏住進這個園子難得的好天氣,陽光透過窗戶照進房間,照在梳妝台前。張愛敏坐在梳妝台前照著鏡子,仔細查看著脖子上的傷疤,已經脫痂,隻是皮膚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呈褐色。她本來皮膚白皙,更顯得那塊皮膚硌眼睛。醫生說了,沒關係,過一個夏天皮膚就能恢複正常顏色。現在就差腿上傷沒好,但也無大礙。

張愛敏戴上帽子,穿上大衣,興致勃勃地奔到了門外。屋裏傳來護士的聲音,說跟她一起出去。張愛敏說不用了,她的腿基本好了,不用她照顧。她與這個護士沒什麼話,她甚至有些討厭她,護士的眼神有些躲閃,遇到她的眼光躲閃得更厲害,讓人看了很不舒服。

護士跟到門口,看張愛敏在園子裏散步,她在門口站了會兒,就進屋了。張愛敏在園子裏轉了一圈,當她走到與張森相擁的樹下,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天的情景,心裏無比的溫暖。現在張森做什麼呢?她太孤獨了,像離群的大雁。上次她跟司馬老師提到過要回學校,她的傷已經好了,可以住宿舍。司馬老師說再等兩天,因為學校比較冷,不利於傷口恢複。這洋房,有壁爐,確實很暖和。她答應老師再住幾天。

陽光燦爛,溫暖了園子裏的每一棵果樹,也溫暖了張愛敏,她從心裏呼出,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呀。忽然,她萌生了想回學校看看的想法,晚上再回來。想到這,她一刻也不想停留,恨不得馬上奔到學校。說走就走,回屋拿包,背著包就往外走。她想跟護士打招呼,但怕不讓走,婆婆媽媽,她不願跟護士廢話。她推開樓門,繞過園子裏的池塘,穿過果樹,向園子的大門走去。園子是用黑色的鐵欄杆圍成的,大門是鏤空的鐵門,外麵人能看見園子裏的景色,裏麵的人也能看見外麵的車水馬龍。就在她要推開園子大門的時候,護士氣喘籲籲地跑來,問她去哪?張愛敏說回學校看看。護士開始強調她的傷還不好,不能外出。張愛敏執意要走,根本不想跟她囉嗦。護士幹脆攔在大門前,說什麼也不讓開,好像就是特意監視她。張愛敏忽然間有種被囚禁的感覺,她的心掠過一絲驚慌和悲涼,為什麼?司馬老師要幹什麼?帶著種種疑問,她上去就撕扯護士,她一定要出去。

正在爭執時,司馬朔走來了,看見兩個人正在大門口爭執,他緊跑幾步。司馬朔二話不說,拉著張愛敏的手往回走。張愛敏看他的表情嚴肅,也就沒敢說什麼,也沒掙紮,被動地跟著走。司馬朔批評了她,在大門口跟護士動手,路上的行人都能看見,萬一有巡警路過,就會被詢問,這樣會帶來不必要麻煩。司馬朔還說了讓張愛敏無法理解的話,說我希望你以後要學會思考行事,並胸懷大誌,你和別人的身份不同,記住。

這些張愛敏都不想問為什麼,她幾乎是跺著腳說:“我就想回學校,不想在這住了。”

司馬朔思忖了會兒說:“好吧,但要明天。”

張愛敏聽了明天,她才稍稍安靜下了。

司馬朔也想了,光讓張愛敏在這住也不是回事,人忍受寂寞的極限很低,何況張愛敏隻有十八歲。他這就去找錦江,要船票,看他是否安排了張愛敏去瑞金的事。不管情況怎樣,他都要給張愛敏一個安排,要麼回學校,要麼去瑞金。反正不能再在這吊著了。明天?回學校,也許張愛敏就錯過了做紅色特工的機會,將來會是另一種生活方式,那麼就一定會幸福?司馬朔在問自己,他要讓自己迅速做出正確的判斷。日本鬼子橫行華夏,哪有什麼好日子。明天?去瑞金,張愛敏將要挑戰自己的人生,要脫胎換骨,中國命運的某一步也許與她息息相關。想想前進路上的困難重重,他感歎,連自己的明天都把握不了,怎麼把握張愛敏的明天。他長長歎口氣,他不能就此罷休,抬腕看了下手表,船票錢他有了,隻要把金表當了。他聽懂了錦江的意思,有錢就有船票。他當機立斷,說:“愛敏,今天好好在這待著,明天我來接你走。”

張愛敏聽了,拍著手說太好了。司馬朔看著歡呼跳躍的張愛敏,心說,真是孩子。忙扶住她,說慢點,腿還沒好呢。忽然一種罪惡感襲上他的心頭,他就是個陰謀家,伸向單純少女的黑手。他把枷鎖和沉重的使命強加在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身上。他們是不講究以美色開展工作,但美色作為一名女特工來說的確得天獨厚。司馬朔不想與之失之交臂,張愛敏就像美玉,但天然,需要雕琢,方能光彩照人。他陷入情感的冥想中,明天,明天他或許把一對年輕人拆散,在他們連一句道別都沒有的情況下,各奔東西。他矛盾,要不要把真相告訴張愛敏,告訴她明天你要去哪?將來你要幹什麼?你的理想和使命是什麼?還是不要說吧,她太年輕了,哪能懂那麼多,萬一她任性、耍賴,抓著門框死活不走,怎麼辦?他沒有能力駕馭,還是到那邊慢慢引導、培育吧。到那時就由不得她了,什麼樣的人也架不住思想的灌輸和熏陶。在那樣的煉鋼熔鐵的氛圍內,洗盡鉛華的提煉,會讓她更加超凡脫俗,並帶著英氣和睿智。當她再次踏上北平、上海、重慶這些舉足輕重的大城市,會因為她的出現而改變。想到這,他情感潮湧,他要立刻去找錦江,他要傾出他所有的積蓄,去買一個前程,錦繡前程!

一刻也不能停留,司馬朔穿上大衣往外走。張愛敏執意要送他到大門口,看得出,好不容易來個人,她是戀戀不舍。走出大門,司馬朔看著張愛敏,帶著希冀和快樂的神色,趴在大門的欄杆上,目送著他。她盼望著,明天,明天她要走出這個園子,和她可愛的果樹們告別,當然也要向那討厭的護士告別。現在她心裏輕鬆多了,打消了被人監視的顧慮,她以為司馬老師是讓護士監視她,看起來她錯怪老師了。為此,她狠狠地檢討自己。她衝司馬朔的背影喊了聲老師,算是道歉。司馬朔轉身,示意她回去。她問明天張森一起來嗎?司馬朔向她揮著手,還是示意她回去,說一定來。他是在敷衍。張愛敏也向司馬朔招招手,看著他消失在大門外。她不想回屋,她百無聊賴地望了眼天上的太陽,又看看腳下的枯草,漫無目的地走在樹林間,時而駐足觀望。像是要記住樹的模樣,又什麼也沒記住。

從園子出來,司馬朔奔走在上海的大街上,他需要奔走,需要狂風暴雨打在他身上,可偏偏今天的陽光如此的燦爛。不時有日本浪人經過,看他們走路的姿勢,就是橫行霸道。這幫強盜,他們無權享受中國的陽光。他滿腔的悲憤,中國,你的命運在哪裏?他加緊了腳步,走進一家當鋪,他果斷地摘下腕上的金表,當了。裏麵問活當死當?司馬朔說死當。談了價錢,司馬朔壓根沒還價,可見他用錢的迫切性。他揣上錢,直奔錦江的飯店。

飯店的門口異常冷清,還沒到飯口,屋裏隻有幾個服務員在走動。司馬朔徑直上了三樓。

三樓有點像閣樓,窗戶很小,隻透過幾縷光,打在錦江的身上。他站在窗前,憑窗遠眺,神情專注。那扇窗幾乎被他的頭所占據,通過這狹小的窗,能透徹地觀望到外麵的世界。他幾乎每天都要站在這一次,吸著煙,看著外麵。應該說觀察著外麵。窗台的高度,外麵窗台的寬度,能容下幾隻腳,順著窗台到地麵的高度。包括磚縫長的青苔他都記得一清二楚。跳下樓穿過馬路,順著哪個方向進入繁華地段,順著哪條路能進入公園。樓前的一草一木,他都銘記心間。他隻要站在這窗前,都身臨其境地跳一次、逃一遍。今天更要記住逃生的路線,過了明天,說不定什麼時候,他會從夢中驚醒,一躍而起,穿窗而去。那僅容得下一個人身子的窄窗,將成為他生命的通道。他就覺得住在這狹小的空間安全,不是沒有大房間,因為這屬於三樓。一樓飯店,二樓住人和放一些雜物,如果有人上三樓抓他,他有充分的時間準備逃離。司馬朔今天來,在他的意料之中,有船票,一張,他變卦了,他想留給黑七。他沒敢跟黑七說,要炸死的這個女人是誰。他要說是川島芳子,借黑七倆膽他也不敢去。他給黑七看了照片,告訴他是坐在主席台上。黑七應該料到,能有幾個女人有資格坐在主席台上,隻有她,愛出風頭。但黑七沒問,還是僥幸吧。最後他跟黑七交代,最笨的辦法,見到台上男人裝束的女人就炸。錦江心裏有個最惡毒的想法,最好黑七被當場擊斃。黑七完了這事,活著一天,他就離死亡線接近一天。如果黑七萬一活著,他都想好了,這也是個最善意的辦法,司馬朔不是讓他聯係去瑞金的事嗎,他聯係了,接人的人隻憑暗號,不知道接的男人還是女人。他現在就把人換了,換成黑七,騙他走,具體去哪不告訴他。當然,他炸死了川島芳子,有一百個理由誘惑他離開上海,走不走由不得他。到了瑞金,具體他變成何許人也,那是他的造化了。到那時候,日本人再想破案,那是大海撈針。有本事去瑞金抓人。

司馬朔進屋,錦江手裏燃著煙,轉過身來,表情凝重。司馬朔看到他這個表情,知道明天的行動已經定了,他佩服錦江的膽識,他身上那種俠義,他自愧不如。可他也為錦江捏著一把汗,是個什麼人執行刺殺,可靠嗎?這些他顧不得了,他也管不了,他隻想求船票,送張愛敏去瑞金。

司馬朔把當的錢拿出一半,拍在桌子上,很幹脆。

錦江看著錢,不屑,沉思,悠閑地吸口煙。想想,說:“票?有。”他停頓,咽下了後半句,吐著煙圈,“我是留給另一個人的。”

有票就好說,那就說明他已經辦好了。司馬朔也不猴急著問,盡管他心裏急得火上房。

“我有新的用途,我辦的是掉腦袋的事。”錦江說出這話,就是拒絕了,他的事比起司馬朔的事重要,他是為抗日掉腦袋。

司馬朔燃上一支煙,他不急著回答他,他要想想,一句話就說中要害。他自嘲地笑笑,說:“誰也不是沒幹過掉腦袋的活,那天執行船上刺殺任務,我身先士卒,沒退縮過。”

這樣說像小孩翻小腸,但提醒一下還是有必要的。果然,錦江說:“那倒也是,但也不必總掛在嘴上吧。”刺殺川島芳子是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黨務調查科交給錦江的任務,他不便出麵。

司馬朔緩和了口氣,略帶著笑:“你看你,不是嫌我不幹活嗎。”

錦江輕輕搖著頭:“你呀。”恢複了哥們兒情誼。

司馬朔又把兜裏的另一半錢推到他麵前,勸誘的口氣:“知道你幹的是大活,手頭緊。別客氣。”

錦江發牢騷:“媽的,經費也不知道用到什麼地方去了,總勒著我們大脖子。”

司馬朔知道他說老蔣,也知道他倆的買賣成交了。他伸出手:“拿來吧。”

錦江不情願地把票給了他,告訴他走的路線和接應暗號。司馬朔拿到票,如同握著希望,明天就可以送張愛敏去瑞金了。他不敢耽擱,一路小跑從三樓跑到一樓,出門攔了一輛黃包車,快速離開錦江的飯店。他怕錦江反悔。

票送出去了,送黑七去瑞金成為泡影。又一個罪惡的想法在錦江心裏閃過,他要再雇個殺手,殺死黑七,豈不更省心。他也不敢耽擱,去找另一個殺手,找誰?他心裏已經有譜,找殺手對他來說輕車熟路。他的車停在一個正在賣報的報童跟前,說來份報紙,要今天的。報童給他報紙的同時,用報紙遮著,他遞給報童一遝錢。報童把腦袋湊到他搖下的車窗前,錦江跟報童耳語著,告訴他黑七是他的仇家,在什麼地方,規定了時間,那天必須解決。

案子不怕羅圈,越羅圈,越麻煩。讓鬼子破去吧,破到最後就是個無聊的仇殺。

目前司馬朔和錦江同為抗日,但他們各為其主,難免在思想和做派上各分春秋,風格迥異。

不管錦江籌劃得如何縝密,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還有一夥“行凶”者,橫空出現在虹口公園。

第二天,上海的天氣烏雲密布。上海的冬天就是這樣,沉悶,冰冷,時不時下著小雨。這樣的天氣,黑七暗喜,天助我也。他可以在棉衣外麵再加一件雨衣,更萬無一失。

黑七準備了一枚手雷,一把手槍。他打扮成車夫,手槍藏在破氈帽裏,手槍是勃朗寧,小巧,容易藏匿,殺傷力是小了點,距離近還是能要人命的,最起碼能防身,關鍵時還能要自己的命。手雷藏在棉衣的夾層裏。他準備個特別破的棉衣,補丁摞補丁的。可以從一塊補丁裏把手伸進去拿手雷,外麵又加一件破雨衣。他是這麼想的,如果被活捉,他就拿槍對準太陽穴,自殺,不想遭那份牢獄的洋罪。

無線電學校的秘密小組也在籌劃,張森和其中一名同學打扮成記者,混入虹口公園,另一個同學在門口接應。三個人,一個是空手,在門口接應,張森拿手槍,藏在靴子裏,另一個同學拿手榴彈,藏公文包的夾縫中,他倆商量好了,聽張森指揮。他們去的目的,不是為了炸川島芳子,他們也不知道有個叫川島芳子的女人觀摩閱兵,他們就想炸日本鬼子,憑什麼在中國的上海閱兵,這不是向中國人示威嗎?他們就是想整出點動靜,讓日本人看看,中國人不答應,中國人不好惹。完全不計後果,腦瓜一熱,想幹就幹,全憑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衝勁。

張森他們去的時候,黑七先他一步進了公園,黃包車就扔在了公園門口。黑七做了兩手準備,如果以拉黃包車的身份進不去,就亮出記者證。他的記者證是在黑市上買的假證,但一般人是看不出破綻的。黑七的這身黃包車夫打扮不影響他亮記者證,很多記者為了保全自己,或得到第一手新聞,也是需要喬裝打扮的。

看到這個黃包車,張森靈機一動,倒是個很好的掩體和道具,就讓那個同學在黃包車跟前等,萬一有人盤問起來也好有個托詞。張森不經意間的一個回頭,看見一個報童也在門口徘徊,有一聲沒一聲地喊著賣報。天冷,他的臉捂得嚴實,隻露出兩隻眼睛。他當時心裏想,看熱鬧不怕死的可真多。張森如果不是為了這次爆炸行動,他是不會往這湊合的。危險啊,上次日本飛機轟炸,張愛敏被埋在廢墟裏就是個教訓。他心裏惦記著張愛敏,算今天已經兩天沒去看她了,昨天原本要去的,為了今天的行動,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密謀、準備。嘴上說不怕死,心裏也是膽突的。今天如果活著回去,無論如何要去看張愛敏。她指定惦記死了,還不定急成什麼樣呢。兩人一塊出來,相依為命啊。是沒談婚論嫁,還以兄妹相稱,可心裏都有對方。就是沒男女那層關係,他們的兄妹之情也足以讓兩人難舍難分。

距離公園兩百米的十字路口,靠路邊停著一輛黑色轎車。錦江坐在車裏,手握著方向盤,隨時啟動的架勢。他戴著墨鏡,從後視鏡觀察著後麵的情況。這是他和黑七原本說好的接應地點,但他現在等在這裏,完全違背了初衷。原先是幫他逃離,現在是幫他“解脫”。即使報童打不死他,逃到這,上了他的車,他在車上也把他解決了。到了晚上往黃浦江一扔,神不知鬼不覺,他就可高枕無憂了。他不是狠心,日本人的嗅覺實在是太靈敏。一旦黑七落在日本人之手,殃及的可是一串人。真到那時候,誰也別說誰骨頭軟,誰也架不住酷刑的考驗。何況他隻是個殺手,沒經過保密守則的訓練,供出他,輕而易舉的。別看黑七信誓旦旦講什麼道上的規矩,那是他還沒嚐過酷刑的滋味。罷罷,黑七,我不等你負我了,我先負你吧。你負我在先,還得搭上個我,我負你在先,隻搭上你自己。這個多和少的哲學不難懂啊。

檢閱台上坐滿了日軍軍官。黑七不看什麼軍官,他隻看男人打扮的女人。哦,他看見了,在最後排靠邊的位置,穿著軍裝,戴著單帽,短發露在外麵。臉色白皙,大眼睛。夠派!黑七想,就是她。看熱鬧的不少,還有一些商戶和漢奸,外加各方的記者。黑七往跟前湊湊,準備閱兵一開始他就行動。

閱兵剛開始,檢閱台上第一排日軍大佐的身邊又落座一個女人,男款黑色呢子大衣,貂毛領子。梳著大背頭式的短發,沒戴帽子,貂毛領子很長,正好簇擁著她的下巴,也不顯得冷,倒顯得美麗動人。她是想用男人的裝束掩蓋女人的美麗,但這更讓她的美麗多了些特別之處,女人的漂亮外加男人的英俊。

這下黑七傻眼了,是誰?誰是?一個穿軍裝,一個沒穿軍裝。要不一塊炸?但兩個女人離得很遠。

張森和他的同學也往看台靠近,張森懷裏揣著手槍,同學藏著手榴彈。第一次沒有經驗,黑市上也買不著殺傷性強的手雷。張森用胳膊拐了他一下,讓他做準備。那個同學臉都嚇白了,張森的心也突突地跳,看了同學的臉色,心裏更沒底了。他用胳膊輕輕地靠著同學,他的胳膊明顯地感到抖動,他的同學已經發抖了。他用眼睛示意他,別怕,但他自己怕得要命。

閱兵式正進行著,日本兵邁著整齊的步伐向看台走來,腳步聲整齊而震撼。

如果隊伍走到看台前,黑七行動,士兵很快就圍上他。不容他猶豫,不容他思索。兩個女人,要盡快炸掉一個,出手要快。那就是第一排,那個重要的位置。他快速拿出手雷,這個動作快得別人看不見,他是小偷出身。小偷的手要是慢了,那不早被抓了嗎。他掏出手雷的同時,就拉開了引擎,投向第一排的貂毛領女人。黑七為什麼要炸毛領女人,很簡單,錦江讓他殺的是看台上的女人,因為這個第一排的毛領女人更像女人,況且她坐在第一排,說明她的重要性,就是她。壞就壞在錦江給他看了兩張照片,一張是穿軍裝的照片,一張是穿男裝的照片。如果就給他看穿軍裝的照片,他就不用選擇了,直接炸後排的那個軍裝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