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剛從起點出發,聚精會神關注著自己的腳步是不是整齊,沒理會其他的動靜。
張森也想快點行動,他跟黑七想的一樣,投完手榴彈,快逃命。這時候他甚至想放棄,但這次行動不是他一個人,他做不了這個決定。如果他自己來的,他現在轉身即逃。但事不宜遲,他捅了下同學,示意他快扔手榴彈。他們的目的不在女人身上,就是搗亂,扔個帶響的,嚇唬日本人。最好扔在檢閱台上,因為,檢閱台上都是日本人的大官。要不咋說學生呢。
那個同學手抖得厲害,掏了幾下才把手榴彈掏出來,還沒等他扔,黑七扔到檢閱台上的手雷響了。先是那個毛領脫離了主體——脖子,飛上了天空,接著是她身邊的大佐軍帽斜著從他的腦袋飛向了人群,他的手像是抓帽子,跟著帽子一起飛了出去。反應最快,開槍最早的是坐在最後排穿軍裝的女人,她舉著小巧的手槍向黑七射擊……
那個同學手激烈地哆嗦了一下,手榴彈掉在腳下,幸虧沒拉弦。張森把他拎的包蓋在了上麵,拉著他就往大門跑,這時候再開槍或扔手榴彈純粹是當靶子。
身後日本兵開始放槍,子彈在耳邊嗖嗖響,他倆拚命地跑。子彈不是打他倆,而是打黑七。那個女人連開幾槍,沒打中黑七,其他士兵才反應過來,一齊向黑七開槍。那個女人收住槍,突然,她躥到士兵跟前,做個停止射擊的動作,意思抓活的,她要殺手背後的指使人。她就是黑七要殺的川島芳子,那個穿男式呢子大衣的女人就是個“謊花”。不結果的花,就叫謊花。比如,黃瓜花。黃瓜藤爬滿架了,架上開滿了黃色的黃瓜花。有的花後麵結黃瓜,但有的花傻傻地開放,就是不結果。這不結黃瓜的花,就叫謊花。黑七殺錯人了,殺了謊花。張森往檢閱台跟前湊的時候看見黑七了,來的時候他們在大門口打個照麵,臉沒看清,但這裝束他認得,主要他拉個黃包車,停在門口了。正好讓等在外麵的同學以黃包車為掩護等他們。進到虹口公園裏麵時,這個拉黃包車的人就站在他們的前麵,他留意了他一眼,不是故意留意,而是條件反射,因為在門口有印象。這一有印象,他就多留意了他幾眼,黑七是怎麼掏出手雷的,怎麼投向看台的,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暗自佩服——英雄!他光佩服了,一眼沒照顧到,同學把手榴彈掏出來了。當黑七掏出手雷時,他就該告訴同學別投彈了,反正有人整響了。他還沒等製止,同學手榴彈掏出來了,幸虧沒拉弦,一哆嗦,掉地上了。
他倆跑出了大門口,黑七還差兩步,後麵是鬼子兵追。張森看見另一個同學從黃包車裏站出來,向他倆招手。他倆跳上了黃包車,張森喊,快,拉著跑。接應的同學急忙彎腰,握著車把,架著車,剛站起來,張森猛回頭,他是看英雄跑出來沒有,好,跑出來了。但同時他看到了另一種情景,報童躲在一個電線杆後麵,正向英雄開槍。那還了得,他是抗日英雄啊。張森舉槍射擊,也不咋那麼準,歪打正著,一槍打在報童的腦門。拉車的同學也是沒經過事,聽到槍響,也不管誰放的槍,拉起車,撒腿就跑。差點把張森甩出黃包車。
如果張森不開槍,賣報的人會一槍打死黑七。黑七逃過這一劫,還有一劫在等著他。鬼子蜂擁而至,呼喊著抓活的!川島芳子一貫伎倆,抓住一個活口,就能咬出一串同黨。黑七拚命向他的黃包車跑,黃包車可以擋一擋子彈,再說他跟錦江約好了,在路口相遇,第一個參照物就是黃包車。眼見著車被拉走,黑七一愣神的瞬間,鬼子把他團團圍住。
從早上,天就陰沉著,陰得快要擰出水了,但就是不下。這時候,雨終於下了,一改平常的淅淅瀝瀝,變成了嘩嘩啦啦,形成了氣勢。黑七站在中間,手裏握著手槍,雨順著臉流淌。他沉著地站著,看著四周的鬼子,看不出驚慌。多年的殺手生涯練就了他鐵石心腸,也練就了他冷酷的表情,他幾乎不會笑了。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有幾縷貼在額頭,稍顯出他的狼狽和懼怕。他是懼怕的,但他是為了掙錢。這次他如果死了,掙多少錢對他都失去意義了。他血液裏需要這種冒著生命危險的滋養,幻想著下一次的刺殺的成功。像他們做殺手的,像是賭博上癮的人,完成了這次,就期待著下一次的恐懼、刺激、冒險和勝利。這些似乎組成了他生命的元素。如果說他貪生怕死的話,那是因為,留戀下一次不一樣的恐懼、刺激、冒險和勝利。
黑七看著虎視眈眈的鬼子,知道這次插翅難飛。他也聽說日本人的殘忍,老虎凳,辣椒水免不了品嚐。罷,他舉槍對準自己的頭。所有鬼子的槍也對準了他的頭,這顆頭需要這麼多子彈嗎?他苦笑。盡管他表情冷酷,可他的眼神淩亂、惶惑。這種眼神沒逃過川島芳子的眼睛,她一直站在圈外注視著他。看他舉著槍,她遲疑了下,黑七的槍也遲疑了,子彈還在槍管裏……她走到他麵前,傲慢地笑笑。她是沒有黑七個高,但那神態居高臨下。蔑視他,鄙視他,從氣勢上壓倒了他:“你是要炸死我吧?可惜呀。”川島芳子踱著步子,慢條斯理地說,“你眼力不如我,因為我還活著,膽識不如我,因為你的子彈還在槍管裏。何必較真呢,你沒炸死我,就算對了,我會放你一條生路。”她慈愛地拍了拍黑七的肩,“放下槍,我們商量。我們也可以做一筆生意。”
黑七遲疑著放下槍,真要打死自己,他還真缺少勇氣。他貪生了,事前的豪言壯語和職業道德到這會兒失去了應有的作用,什麼也抵不過黑洞洞槍口的威力。腦漿迸裂,血流如注,可以放在別人身上,放在自己身上?他膽怯了。
轎車還停在路口,錦江依稀聽到了槍聲。這個時候黑七該到了,如果不到有兩種可能,一種報童把他打死了,另一種被擒。但那個女人死沒死?錦江最關心的還是那個女人,把她滅了,他可以向老頭子邀功請賞。
錦江又等了會兒,雨下大了,順著車玻璃往下流,人們都跑著躲雨。他不斷地看後車鏡,希望出現黑七的身影,還是親手結果的放心。報童不會失手的,黑七一定死了,那個女人也必死無疑。他寬著自己的心想象著,各種猜測翻江倒海。他不能再等了,再等會引起別人懷疑了。他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發動車,車消失在雨霧中。等著看明天的報紙吧,一切都會真相大白。黑七這小子如果被活擒,怎麼也能挺到明天,他不會踹兩腳就什麼都說。錦江不想現在就逃,因為在上海的任務還未完成。再說他要等到真相出來,等到明天不會有問題的。
三
園子裏迎來了最後一場雨,對張愛敏來說。她早已經收拾停當,等著來人接她。司馬老師不來,張森一定會來。她的傷已經好了,理應高興,但她怎麼也快樂不起來。隱隱的,心裏像有個什麼事沒辦,心就飄浮在胸腔上麵,來回飄蕩,讓她怎麼也踏實不下。她站在窗前,眺望著園子,園子有條小道,一直通向大門。她的眼光望向小道的盡頭,希望能看見大門。她不是為了看見大門,而是看見進大門的人。護士也把自己的包收拾好,張愛敏的離去,也意味她的這份工作的結束。她得看住張愛敏,還有工錢沒給,她把張愛敏看丟了,也就意味著她不但拿不到工錢,還要擔責任。
小路的盡頭終於走來一個人,撐著傘,右手拎著一個黑色公文包。張愛敏露出一絲笑意,司馬老師來接她了,她就要回到學校和同學們和張森在一起。張森已經兩天沒來了,他在忙什麼。這是不曾有過的,把她放在這不管了嗎?難道忘了,這還有一個人啊,他的親人。司馬朔進了一樓客廳,先把護士叫到身邊,把工錢遞給她,並跟她說了幾句話,暗示她保密,否則小命不保。護士點頭,拎著包,匆匆忙忙離開了這座房子。他進了張愛敏的房間,張愛敏歡快地蹦到門口,接過老師手裏的包,說:“老師,我都收拾好了,就等著你來。”
司馬朔不自然地笑笑,他不知道怎麼跟張愛敏說,到這個時候了應該告訴她去哪裏,不然太突然了會適得其反。但怎麼開這個口呢?明明是騙她去瑞金。但不說,怎麼去碼頭?總不能綁架吧。隻要她到了瑞金就好說,他相信瑞金方麵的能力。他自己做這行不也是從懵懂開始的嗎,他也迷茫過,掙紮過,反抗過。都要有這個過程的,好在她年輕,就像小樹,修剪成什麼樣,就成長什麼樣。還是直說吧,時間緊迫,容不得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了。他說:“愛敏,你坐下,不急。”
張愛敏有些恍惚,疑問:“老師,不會你又變卦了吧?今天不帶我走了。”
“不是,”司馬朔招呼她坐下,“你看我已經把護士都打發走,怎麼會變卦呢。”
張愛敏遲疑著坐下,手裏還拿著包,隨時走的樣子。司馬朔清清嗓子,表情嚴肅地問張愛敏:“你還記得你為什麼住在這裏?”
“因為我受傷了唄。”張愛敏答得隨意,那口氣怪老師問些小兒科的問題。
“怎麼受的傷?”司馬朔表情依然嚴肅。
“日本鬼子炸彈炸的呀。”
“在我們的上海,怎麼會遭到日本飛機的轟炸?”司馬朔像法庭上的辯護律師步步緊逼。
“日本鬼子欺負我們中國人,我們太軟弱了。”張愛敏很氣憤,“就該跟他們打,把他們趕出中國。”
“那你願意做這樣的中國人嗎?”
“我願意。”
“現在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引導,司馬朔會運用得淋漓盡致。
張愛敏驚異,又顯出驚恐的樣子:“老師,我們不回學校了?”
司馬朔心軟了,張愛敏緊張的樣子,讓他心裏很難受。他跟自己說,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來得及呀。可是,箭在弦上啊,不發怎麼行。他莫不如說出來了:“愛敏,你別怕。老師說的這個地方叫瑞金。你聽說過嗎?”
張愛敏搖頭。
“共產黨你聽說過嗎?”
張愛敏點頭。
“他們始終在抗戰,那裏就相當於上海,是抗日的紅色根據地。你到了那兒會學到很多本事。那裏也有大學,到那兒你一樣能讀書。”司馬朔每說一句都在問自己,我在撒謊嗎?沒有。
“我非得去嗎?”而張愛敏的疑問倒像祈求。
“必須去。”司馬朔回答得斬釘截鐵,話說出來,自己也覺得太強硬了,他又加了句不著邊際的話,“祖國需要你。”
“祖國!?”張愛敏的表情和口氣,連司馬朔也分不清是激動還是驚詫?
“對,祖國,我們的祖國!”司馬朔眼裏閃爍著光芒,因為祖國早已裝在他的心裏。而對張愛敏,祖國兩個字,宏大得一時不知安放在心的什麼地方。沉甸甸的,她那稚嫩而瘦弱的肩膀一時還扛不起。但受到老師對祖國敬仰的感染,她學著肩負。她應該去,但她有些卻步,她想有個依靠,她問:“那張森也一起去嗎?”
聽了這話,司馬朔知道張愛敏可以去了。她的態度始終是猶豫的,不是強硬的,這就好辦了。他看了下手表,不能再耽擱了,沒時間了。他拎起張愛敏的箱子往外走,說:“張森隨後去,因為船票緊張。兵荒馬亂的,日本人明著暗著搞陰謀,山雨欲來風滿樓啊。這樣你先走,過後我再安排張森去找你,你們倆還在一塊,老師保證。”
後麵的話,安排張森去找她,司馬朔都是胡說,也就是哄著張愛敏上船,對張森,他另有安排。他也罵自己,是個狡猾的狐狸。沒辦法,多年的地下工作練就了他的狡猾。說謊更是信手拈來,這是做特工應該具備的先決條件,撒謊不臉紅。司馬朔在前麵拎著箱子疾步如飛,張愛敏小步跟在後麵,問:“老師,我們怎麼也得等張森來了再走,或者去學校跟他做個告別。”
“愛敏,來不及了,船就要開了!”他招手,一輛黃包車向他這邊跑來,他利用這個空檔說,“再說張森不在學校,他去參加抗日活動了。”
“啊?沒有危險吧?”張愛敏擔心張森的安危。
黃包車停在他們跟前,司馬朔扶張愛敏上車,說:“放心吧,不會的,我會轉達你的意思。”他拎著箱子一步登上車,坐定,他示意張愛敏不要說話,以免拉車人聽到。
當時上海有很多探子就是利用黃包車探聽消息的。他也是不想讓張愛敏再問了,他心慌得有些眩暈。再問他更心虛了,無法自圓其說。他就希望黃包車快點,再快點,分別的一刻他不知道怎麼麵對,更無法麵對的是張森,還要撒謊。對敵人撒謊那是機敏,對自己的同誌撒謊,那是種煎熬。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幸虧這是一輛帶篷的黃包車,擋住了飄落的雨,但擋不住張愛敏飛出去的心,她有許多話要問司馬老師,可是此刻一句也不想再問了。她把頭探出車篷,別過臉去看外麵的風景,雨刮在她臉上,冰涼的,如同她灰暗的心情。上海籠罩在灰蒙蒙的雨霧中,西洋式的建築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如罩著一層輕紗,更顯得神秘而悠遠。總想讓人揭開那層麵紗,看它到底藏著怎樣的驚豔和妖嬈,藏著多少誘惑和向往。張愛敏微蹙著眉,一言不發。司馬朔凝重的臉上,藏著些許的不安和焦躁,他也一言不發,他克製著不說話,可是他有許多話要囑咐張愛敏,畢竟“西出陽關無故人”。對一個女孩子,她心裏的忐忑和恐懼可想而知。張愛敏不說話,司馬朔知道,這個女孩與他有著特殊的默契,在她漂亮的臉上,眉宇間鎖著無法融化的冷靜。眉宇間的這份冷靜,讓司馬朔更堅定了他的判斷,是她,就是她。這麼多年的經驗,不會錯的,她現在稚嫩得有些不知所措,等她羽翼豐滿的時候,這個舞台是她的。張愛敏一路都看著外麵,別著臉。司馬朔理解,這是無聲的怨。
遠處傳來汽笛聲,江麵上泊著幾條船,一條白色的客輪停泊在岸邊,拎著大包小裹的客人正往船上走。張愛敏見此情景,猶如就在昨天,她與張森剛踏上上海的土地,突然一聲槍響,一個人從船上飛奔而下,正撞在她身上。她感慨萬千,不禁看著司馬老師,她端莊的眼神讓司馬朔的眼光無處安放,躲閃著,像是做了天底下最虧心的事。接下來,不知道張愛敏要問出怎樣讓他難以回答的問題,因為快要上船了,該問的總該要問。司馬朔謹慎著,思忖著,措辭著,可是,張愛敏莞爾一笑,說:“老師,我上船了。”她毅然地轉過身……
突然,司馬朔覺得有種致命的牽掛拽著他的心,此去茫茫,這份牽掛將要夜以繼日地吞噬著他的心。他說等等。張愛敏停住,轉過身,說:“老師,現在還來得及。”張愛敏的話是提醒司馬朔,如果他改變主意,現在他們就回去。可是,司馬朔像是未聽懂她的話,也像是還沉浸在自己的感受裏,他無所顧忌地抱住了張愛敏,哽咽著說:“孩子,去吧,那是你該去的地方,相信老師。”張愛敏站著,手裏拎著東西,沒拎東西的手無力地垂著,她沒響應老師的擁抱,淡漠著老師的疼惜。司馬朔又看見她眉宇間的冷靜。司馬朔說:“上船有人接你,記住,他說東西都帶齊了嗎?你說,忘了一件,書落在姑媽家了。”張愛敏點頭,她拿出一本書,是《簡愛》,托司馬老師送給張森。張愛敏心裏還有一點小小的希望,她想,到了瑞金她就給張森寫信,他們不會失去聯係的。這不是絕別,隻是個短暫的分離。司馬朔說書一定交到張森手裏,請她放心。張愛敏臨上船還在張望司馬朔的身後,希望張森突然出現。司馬朔知道她在張望誰。
四
驚魂未定的張森沒回學校,在外麵躲了一陣子,就跑到了園子。可大門緊閉,他敲了半天也沒人開。他就翻牆進到院子裏,屋門沒鎖,但空無一人,連護士也不在。看了張愛敏的房間,東西都不見了。他斷定,張愛敏走了。去哪了?這麼急嗎?為什麼不等他?一連串的問題湧向他。他有些蒙,各種可能他都想到了,什麼綁架呀,搶劫呀,走丟啊。他就是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瑞金。他懷疑到各種人,也不會懷疑司馬朔。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回學校找找,如果學校沒有那麻煩就大了。
他往學校跑,見到同學就問,看見張愛敏了嗎?她回學校了嗎?同學不知道,宿舍沒有她,也找不到司馬朔老師。他徹底蒙了,站在學校的操場上,仰天呆望。天空還在下著雨,滴在他的臉上,天空灰蒙蒙,望不見一點亮光。雨水和著他的淚水,他第一次像個女人似的無助,第一次掏空了心般失望。他衝出了學校,在大門口正碰見回來的司馬朔,他像見到了救星,劈頭就問,司馬老師,你見到張愛敏了嗎,她跟你在一起嗎?她不見了?司馬朔很鎮靜,反問他,你問完了嗎?問完去我的辦公室。
聽這話,張森心裏稍微平穩些,老師知道愛敏的下落。抓住救命稻草就不能放鬆,他乖乖地跟著司馬朔到了辦公室。老師的辦公室是辦公加臥室,從臥室的門出去,是個小院,院子裏長著些矮小的樹木。樹木掩映中有個放雜物的小屋,裏麵是些淘汰的桌椅、書籍。
司馬朔把張愛敏留下的書交到張森手裏,這是愛敏的書。張森太熟悉了,他們在園子的長椅上看的那本《簡愛》。他翻看著,他們在園子裏討論的那句話的頁麵折著。“你以為,就因為我貧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也沒有心嗎?不,你錯了!我跟你一樣有靈魂——也同樣有一顆心”。張愛敏用筆把這句話畫上波浪紋。張愛敏把這頁折著,是想告訴他什麼?他讀著這句話,想起園子裏兩個人在長椅上相依相偎的情景。他心裏默念著,我有同樣的一顆心,對妹妹永遠不會變。他再抬起頭,司馬朔看見他哭了。張森剛想問,司馬朔用手勢止住他,說:“你不用問,我都告訴你。張愛敏已經離開上海了,走得匆忙,沒來得及跟你道別。”
張森聽到這,有些急,說:“我不信,我了解我妹妹,她就是再匆忙,也會跟我打招呼的。她不會一個人貿然前往。”
司馬朔還要繼續編,顯出悔恨的樣子:“都怨我,沒攔住。我不是不想攔,這次來的不是愛敏的姐姐,而是她姐夫,另加兩個兵。都帶著槍,不是商量,而是搶啊。”
“老師為什麼不叫我?”張森明顯質疑,口氣是責怪。
“不是不叫你,我找你了,你在學校嗎?你今天去哪了?”張森不在學校,司馬朔已經偵查好,早已經為他的謊言做了充分的準備。但張森去哪了,他不知道,他也無需知道,隻要知道他不在學校就足夠了。
張森心灰意冷,手把著椅背,慢慢坐下。他從進屋就站著,他顧不得坐下,他預感著司馬老師隨時都會拉著他奔出去找張愛敏。他不想說今天虹口公園的事,他們三人約定好了,誰都不要跟任何人提。畢竟死人了,檢閱台上炸死了幾個日本軍官,這事日本人不會就此罷手。再說,他一槍打中了報童,不,他不是報童,很有可能是日本人派的刺客,他要向英雄開槍,所以他必須打死報童。他和另外兩個同學想活命,對今天的事就要守口如瓶。一股火湧向張森的心頭,他咬著牙,瞪著眼,憋了好一會兒,他一字一板地說:“老師,你實話告訴我吧,我就覺得這事蹊蹺。”
司馬朔相當溫和,他堅持說:“事情就是這麼個經過,我想送愛敏都不準。”謊言不能改變,說多了就變成真的了,如果說不同的版本,那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了。
“我去她家找她,我就不信找不到她。”張森這話是說給司馬朔聽的,他在揭穿司馬朔的謊言。他就覺得不對,但哪不對,說不清。他堅信司馬老師就是在撒謊,他找不到攻破謊言的突破口。司馬朔泡了兩杯茶,放在張森的桌邊。張森心急如焚,沒心思與他喝茶。他很寒心地看了眼司馬朔,甩手就走。司馬朔坐著沒動,不緊不慢地說:“相信我,張愛敏不是坐船走的,而是飛機。”
張森站住,猛轉身,驚詫地瞪著眼睛。
“她去美國讀書了,她讓我帶話給你,學成她再回國。”這是司馬朔拋給張森的一個誘餌,張愛敏是離開他了,但她還是想著他,直白一點兒,愛著他。為什麼回國,回國就是為了找他。那麼,你張森難道就不等她嗎?
張森站在原處不動,司馬朔示意他過來坐,他要開導這個需要打磨的愣頭青,他還年輕。張森沮喪地又坐回椅子,腰板軟塌塌地靠著椅背。慢慢地,眼裏溢出淚花。他生氣自己,偏偏今天去虹口公園。
司馬朔把茶碗遞給他,自己也端起茶碗,揭開碗蓋,用碗蓋蕩了兩下漂在水上的茶葉,又輕輕吹了兩口,這才喝了口茶水。他蓋上碗蓋,放下茶碗,語重心長,似兄長的口氣:“張森啊,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愛敏這次走很大程度上是自願的,她是想到外麵多學點東西,她是個好學上進的女孩。也許是這次受傷,她認為上海已經不是她安心學習的地方,一是姐夫強行來接,二是她自己想走。兩方麵,促成她去美國。也好。”司馬朔又端起茶碗,喝口茶,很痛心的樣子,“我剛才看到你的表現,太不成熟了,你這樣魯莽,讓滿世界人都知道張愛敏失蹤了?會引起別人疑心的,特別是日本人,詭計多端,疑心奸詐,並心狠手辣。”他痛苦至極地看著張森,“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們會草木皆兵。日本人為了侵略中國,他們時刻都在找茬挑釁,引起事端,以此為借口,大打出手。這樣一個情況,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特別像我們這樣的學校總能觸動他們的神經,因為你們學的是無線電。所以,我們一致口徑,張愛敏去美國讀書了。相信老師。”
張森端著茶碗,眼淚滴在茶水裏,他抬頭看著司馬朔:“老師,我不能沒有愛敏。”
“誰說你沒有了,你有啊,她說學成就回國的,這是她特意讓我帶給你的話呀。隻是暫時的分離,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
張森點頭,說:“老師,我等她回來。”
這才是司馬朔想要的,張森和張愛敏的線永遠不能斷,斷了,也就失去意義了。藕斷絲連才恰到好處。張森覺得事都趕到一塊兒了,愛敏去美國了,不辭而別。他偏偏今天去炸日本人,他也是給愛敏報仇。今天多虧了不是他們第一個扔手榴彈,如果是,這會兒還不知生死。他還惦記著那個抗日英雄,逃跑了?還是被日本鬼子活捉了?他打了那個報童一槍,死了活了他都不知道。可能死了吧,槍響那個報童就倒了。沒想到他槍法挺準的,瞎貓碰個死耗子。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麼一股子勁兒,居然敢開槍。他現在手還哆嗦,心也哆嗦。第一次開槍就打死人了?挺晦氣的,也挺振奮。他認為自己很了不起,救了抗日英雄,不叫他開槍,那倒下的就是抗日英雄。殊不知,他這一槍打亂了錦江的如意算盤,錦江算計到了,就沒算計到張森這。他就是想破腦袋,也料不到張森和同學也去炸鬼子。張森打死了報童,留下黑七這個活口,就等於要了錦江半條命。
窗外的雨小了,不覺已經傍晚。張森和司馬朔對麵坐著,司馬朔想再找話說,可是他真懶得再說了,現在說的每句話都是謊言,說的自己都臉紅。而對麵的少年又信以為真。這不是他要的目的嗎?目的達到了,反倒落寞了。因為對麵的少年眼光無神,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張森在這黃昏裏,忽然感到很冷,他抱著肩膀,說:“老師,我想在你這睡一會兒。”
司馬朔摸著他的額頭,說:“這麼燙,張森,你發燒了。”
“老師我想睡會兒。”
“好,你睡吧,老師給你找退燒藥,你吃了再睡。”司馬朔給他拿藥端水。
為了這次爆炸,張森一連幾天沒睡好覺。真炸死人了,他更不敢睡了,他怕睡著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現在他想睡覺,他一頭紮在老師的床上。他覺得老師這裏很安全,不是這個屋安全,而是這個屋裏有老師。人有的時候挺有意思,喜歡依賴一個人,這個人又像是命中注定。
“睡吧,有老師,什麼都不用管,把藥吃了,睡一覺就好了。”
老師的話像催眠曲,張森吃了藥,合身躺下。司馬朔給他蓋上被子,他看出來了,這孩子今天一定經曆了不同尋常的事,再加上張愛敏離開他的事,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嚇著了,心神不寧的。一看就是在蜜罐裏長大的孩子,沒經過事。今天這兩件事對他的震動太大了。
夜幕籠罩著上海,掩映不住上海的燈紅酒綠。十裏洋場的繁華在夜空下仿佛剛剛開始,打扮時尚的人們,款款地出入高檔舞廳和酒店,仿佛不曾有過硝煙和槍聲。
錦江站在窗前,吸著煙,看著外麵的夜色。今晚的月光很美,也許是白天剛下過雨的原因,把天空洗得透明,隨著傍晚的一陣清風,天空的陰霾隨風而散。月亮銀盤似的掛在黑天鵝絨般的夜空,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芒。星星也璀璨,簇擁著月亮,熠熠生輝。樓前有一小片空地,夏天的時候開滿了粉紅色的夜來香,陣陣的香氣由打開的窗戶縷縷地飄進屋內,他的窗戶輕易不打開,夜來香茂盛的幾日夜晚,他定要打開窗戶,端著一杯酒,感受那份香氣襲來的愜意。那種田園牧歌似的寧靜,讓他處於高度緊張而狂跳不止的心得到片刻的平緩。冬天,下麵是一片空地,如果有什麼情況,從這三樓的窗戶直接跳下去,也摔不死。錦江是耐不住寂寞的人,看著這誘惑人的月夜,下麵的空地散落一片銀光,他想踏著這樣的銀光,臂彎挎著摩登女郎,漫步在上海的霓虹燈下。今晚他真想去夢巴黎,想與調酒師調情。可是,看著這美好的夜晚,他望而卻步。在情況未摸透之前,他不敢踏出房間半步。他隻知道虹口公園死人了,但死的是誰?是黑七嗎?還是報童?或另有其他人?報童是一次性的付酬,完事兩不相見。如果黑七被日本人抓住,他就離死不遠了。他現在逃跑還來得及,可還有很多事需要辦,目前他先把緊要的文件和一些妨礙的東西燒掉或處理掉。他還抱著僥幸心理,萬一死的人是黑七,就萬事大吉了。他還想等明天的報紙,一切就真相大白了。錦江把該燒的秘密都燒了,他又細想想,還有什麼不妥。燃上一支煙,倦怠地坐在沙發裏。屋裏燈很暗,但他覺得哪裏都有亮光,亮光的強度別人隔著厚厚的牆就能看見。他蜷縮著藏進沙發的最裏邊,他把臉靠在柔軟的沙發上,溫暖而撫慰。突然,他想起調酒師,他們不但是上下級關係,她還是他工作上的太太。這是允許的,在他們內部公開的稱謂。但錦江連工作上的太太都不願稱謂她,她不配。她就是他的性夥伴,甚至她連這個都不配,她就是不折不扣的婊子。她用美色為他收集到重要情報,在她為他工作大加讚賞的同時,他心裏厭惡得想啐她一臉唾沫。可他就是為她守身如玉,十裏洋場,他可以和各種女人把酒言歡,可以相擁歌舞,但就不可以上他的床,他的床永遠為調酒師準備著。他們在他的床上肌膚相親,共度良宵。她的驚豔和激情,釋放他所有的壓抑和苦悶。他承認離不開她,他甚至耍戲她,鄙視她。她好像渾然不覺,對他一往情深。調酒師在他身上,沒有計較,沒有得失,沒有尊嚴,是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一片飄忽不定的雲。想起調酒師,就有要見她的衝動。那天在夢巴黎等到她天亮也沒回來。望著那張大床,他想她了。房間不大,那張床占據一大半的空間。情欲,該死的情欲。他想讓司馬朔去打探一下消息,他住的地方與學校不遠,但已經半夜了。況且,他不想太多人知道,多一個人多一份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