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昨日滄桑(1 / 3)

昨日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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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洪齡

我記事早。那年端午,我四周歲還不到,大弟弟出生了,因為第三胎生了個兒子,父親自然是高興的。他樂嗬嗬地忙進忙出,陶然於恭賀聲中。可是,就在這種喜氣洋洋的時刻,我卻聽到了一種惡意的嘀咕:

“噫,神氣啥呀,伊老底子是隻黃皮狗呀!”

另有聲音應和:“是呀是呀,呶,斜對門裏那位,還是隻黑皮狗哩!”

我一聽就知道不是好話。可我又不太明白,到底啥意思呢?什麼黑皮狗、黃皮狗?

我不知道該去問誰,如果在以前我會問爸爸,可是剛才,爸爸朝我臉上甩了一個巴掌。因為在一片“生兒子啦”的恭喜聲中,我卻跳著腳大喊:“妹妹!妹妹!我要妹妹,我要妹妹!”於是臉上就挨了一下。我才不問他!

很快,我就弄明白了!黃皮狗,原來是指被打倒了的國民黨反動派、蔣匪軍!而黑皮狗,則是指舊社會裏作威作福的壞警察。我並沒有問任何人,我自己無師自通地從小人書上和到處張貼的宣傳畫上得知了的。黃皮狗與黑皮狗都被畫得那麼醜陋和猥瑣,在一隻無比巨大的拳頭之下或一隻同樣無比巨大的腳掌之下,黃皮狗與黑皮狗們或被高高地拎起,或被死死地踩踏,它們瑟縮可憐地掙紮……

可是爸爸……可是……我的……爸爸……

盡管我還小,卻已經能從大人表麵上客客氣氣的背後,從那些不經意間的撇嘴、擠咕眼之類的小表情、小動作裏感受到一種壓力與隱憂,父親身上的政治胎記給了我一種莫名的緊迫感。

等我上了學,就又發生了一件事情。

那時,我們是半日製,即隻上半天的學。而不上學的那半天,老師給我們安排了一個溫課小組,還指定我家為溫課小組的點兒。父母當然支持。考慮到我家樓上安靜,少打擾,光線還好,父母就讓我們到樓上去做功課。我家住那種簡易木板樓,一上一下兩間房,各十六七平方。小孩子們絕無二話,高高興興脫鞋上樓。

就在樓上,做功課的同學很快就發現了壓在寫字台玻璃板底下的照片,其中就有父親在裝甲坦克上的照片。記憶裏,父親那樣的照片有四張,是過去120型的黑白照。四個小夥子位置交叉地站立在坦克上,很帥很酷的樣子。溫課組的同學們看到這些照片驚歎起來:“哇,你爸爸開坦克啊!哇,你爸爸當過解放軍啊!”……我一聽就窘了,父親哪裏是解放軍呢。在那時,解放軍是非常令人尊重和敬仰的,屬於“最可愛的人”。許多小男孩的夢想就是:長大當個解放軍!

我支支吾吾。而那幾個同學,嚷嚷了一通還嫌不夠,又徑直問到父親本人頭上:

“阿叔,儂是解放軍啊?

“阿叔,儂開過坦克啊?

“阿叔,儂打過壞人吧?”

父親也大為驚訝大為窘迫大為尷尬。他似乎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遭遇到這樣的提問,麵對著僅僅七歲的稚童……

這件事,讓我的心忐忑了好些天,我生怕人家一次次地追問下去,更怕人家到處散布。還好,這些都沒有發生。那時候,真正救了駕的,是孩子們一片純正無忌的童心。事實上,照片上人的衣服上肯定有國民黨的徽章,或許坦克上也有,但是照片很小,辨識不清,還隔著一層厚厚玻璃板;而孩子們更小,根本沒想到要去辨識什麼。事情算是過去了。

但我的父母還是警覺起來,馬上找了借口,不再讓我們到樓上溫習功課了,隻讓在樓下。隨後,我把這件事情忘腦後了。有一次,我與同學跳猴皮筋,其中一位洋洋得意大講她的當上飛行員的小叔叔,講她的小叔叔穿上軍裝拍照,如何如何神氣……她在那頭眉飛色舞地講,我在這頭聽著聽著,就想起了爸爸的照片,心頭一緊,把猴皮筋扔下不跳了,連忙朝家裏奔去。奔上樓,奔到寫字台邊,卻看到玻璃板底下,已然沒有了父親在坦克上的照片!玻璃板底下空空蕩蕩。

記得當時,我竟然是大大地鬆了口氣。

那些照片具體是怎樣毀的我說不清了。隻是現在,我們再也無法領略父親當年在裝甲坦克上的勃發英姿。

緊接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就來了。

與三麵紅旗一起來的,還有三年自然災害三年挨餓的日子。

與此同時,又有“憶苦思甜”“革命歌曲大家唱”等一係列抵禦災難的、高強度的政治思想教育相伴而來,那年我十歲。

那時我最感興趣的事情是聽“隔壁戲”。自己家沒有收音機,就常常側著耳朵趴在牆壁上,聽鄰居家的收音機。而且我隻關注“每周一歌”,我就是從“隔壁戲”裏,熟知了馬玉濤、馬國光、賈世俊、王昆、郭蘭英、郭頌等一大批當時的著名歌手和歌曲。

那時,我自以為學會了所有的革命歌曲,所有的。

《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十送紅軍》《黃河大合唱》《南泥灣》……

每當我學會一首新歌,總不免拉開嗓子大唱特唱: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父親聽到了,他接口就來:“鮮花掩蓋著誌士的鮮血——”

“爸爸,你也會唱啊?”

爸爸笑了,臉上露出少有的得意之色。

然後我唱:“紅日照遍了東方——”

父親就接:“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

父親唱起歌來,字正腔圓,絕對有範兒。

父親壓低了聲音悄悄說:“我年輕的時候,唱的就是這些歌曲嘛,我們部隊上教的嘛。”

我聽了一怔:“他們”部隊裏,也唱這樣的革命的歌曲?

有一次父親徑自唱道:

“向前走,別退後,生死已到最後關頭。同胞被屠殺,土地被強占,我們再也不能忍受,我們再也不能忍受!亡國的條件我們決不能接受。中國的領土一寸也不能失守!同胞們,向前走,別退後,拿我們的血和肉,去拚掉敵人的頭。犧牲已到最後關頭,犧牲已到最後關頭!”

父親唱得鏗鏘激越,而我卻不會唱。我驚訝又著急地說:“這首歌挺好的啊,怎麼我們老師沒教?”

直到2013年,我在第六期《收獲》雜誌上,讀黃永玉的長篇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竟然看到了這段歌詞。而這時,父親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

以後才知道,當年老師沒教我們的東西很多很多。

當年,老師竭力向我們灌輸:紅軍艱苦卓絕的二萬五千裏長征,爬雪山過草地,吃草根嚼樹皮,直至神奇的“遼沈”“平津”“淮海”三大戰役之勝利!校長說:“我們要對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葆有信心!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

校長還說:“我們不能菜籃子裏看形勢。‘菜籃子裏看形勢’,那是家庭婦女的短見!”

那時候,各家各戶的菜籃子委實是清湯寡水,每人每天僅僅二兩蔬菜,一個月二兩豬肉,一個家庭,每月隻能購買半斤(三口之家的小戶)到一斤(三口以上的大戶)的魚,而且全部都要憑票憑券。家庭主婦們怎能不怨氣衝衝。

我對三年自然災害有切膚的感受:先是我妹妹得了腎炎,每到她去醫院問診的日子,我就得早早起床,我要搶先一步,專程去醫院為她排隊掛號。其次媽的臉和腿浮腫了,因為她不吃早飯,輪到她盛粥的時候,鍋已經空了,而我的弟弟一邊哢哢響地刮著空鍋,一邊舔著勺子嚷嚷:“我還要吃的,我還要吃……”媽歎了口氣,空著肚子走了。不到一年,她的臉和腿都腫了起來,一按一個坑。跟著,我爸則不再請客。本來,我爸每年元旦前後總會請一次客。主要是請一下與他搭班的幾位同事。我父母雙方在上海都是無親無故的,平常家裏幾乎沒有客人來往,爸爸請客,就成了我家盛大如同過節般的事情。每到爸爸請客的那天早上,母親會為我們幾個孩子換上幹淨衣服。爸爸請客那天,小孩子不能上大桌,會給我們碗裏夾上許多的菜,讓我們在一邊的小桌上吃。我們當然願意爸爸請客,因為請客之後的好幾天裏,飯桌上油水足足的。可是三年自然災害一來,爸爸就不再請客。

然而校長說,我們要把眼光放得高一些、遠一些,要看到未來,看到共產主義的未來!

共產主義好啊,共產主義我曉得的。二年級時,一天放學,猛地發現,家裏的麵貌陡然一新了!四壁貼滿了鋥鋥亮、簇簇新的宣傳畫圖片。父親笑眯眯地說,來嘛,看看吧,共產主義就要來了!

共產主義就以“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圖片印入我腦中。共產主義一來,人人都會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

而外麵的世界亢奮著,全國人民正在“趕英超美”,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

至於我們小孩子的任務,就是用課餘時間揀廢銅爛鐵,為1070萬噸鋼鐵而奮鬥,還要為除四害講衛生去拍蒼蠅。趕上周末的話,則要到郊外,就是現在緊靠著內環線邊緣的龍華一帶,去那裏割豬草。周一早上,再把豬草交到學校的養豬棚裏。當時有一個口號:豬多、肥多,肥多、糧多……連我們小學校也養起了豬。

就這麼興奮地躍進了一年光景,形勢又陡然一變,鬧起三年自然災害了,市麵上開始物資緊俏,吃的用的,樣樣不好買。買東西的地方總是排著長隊。上頭就發號召,要求全體人民勒緊褲腰帶,跟黨同心同德,共赴時艱。

也因此,全校(也許是全區、全市,抑或是全國)開展了“革命歌曲大家唱”活動。唱紅歌的曆史於我,可以追溯至此。

我學會了許許多多的抗戰歌曲,像: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工農兵學商,一起來救亡!

我們在太行山上……

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

《黃河大合唱》裏所有的歌曲,我都學會了。像《黃水謠》《黃河怨》,那是頗有難度的女高音獨唱曲目,我也會了。隻是爸爸唱的這首《向前走,別退後……》,我們老師怎麼沒教呢?

父親說,會唱這首歌的人很多的嘛,中國人普遍會唱的嘛。桂英,你也會唱吧?”父親試圖從媽那裏得到一個印證。

媽卻說:“我不會。”

當時,我媽正在擺弄一家人的午飯——一大鍋麵糊糊菜湯。鍋裏水已經嘩嘩大開,菜——所有昨天剩菜的碗底子,再加半棵切得細碎的卷心菜——已經下鍋,我媽專心對付著她手上那一小碗麵糊糊,她就是要把這一小碗麵糊糊下到那一鍋嘩嘩大開著的水裏麵,這樣,一小碗生的麵糊,就能煮成一大鍋熟的麵糊。

父親在抱怨:“唉,你這個人,怎麼連個歌都不會唱嘛?”

父親說話歸說話,手上可沒閑著,通常他是在給我們補襪子。那時候,尼龍襪還屬於較為高級的物品,還沒有普及到我們的腳上。我們穿的紗襪線襪,時常一兩天就露了口子,怎麼辦呢,扔是舍不得的,要穿呢,就隻好把窟窿補上。而母親太忙了,她要顧及一家六口的食物與衣服,同時也要上班,雖說生產組裏每月工錢隻有三十來元,但她看得很重。她每天夜裏總要在燈下縫縫連連地直到深夜方才睡去。看到母親餓得浮腫起來,父親一改過去甩手掌櫃的做派,也認真地過問起家裏的衣食起居。恰好父親被公司安排到郊區開車,後來還不讓開車了,要他參與郊區農村的“打沼氣”。初始,父親對這個安排是有怨言的,我聽到過他在枕頭邊上對著母親抱怨:

“娘錫屁,狗娘養的書記!狗娘養的車隊長!憑什麼要我去郊區啊?憑什麼!”

分明是一種發配啊。不過怨歸怨,去還是要去,因為他絕不能再丟失每月八十來元的那一份薪水。但慢慢地,他不怨了,他發現去郊區可以從農民手上買回一些稀罕的農副產品。尚記得那時,我們幾個小孩子,就盼著爸爸輪休回家的時刻,我們總是掐好了時間,眼巴巴地到弄堂口去接他,見到爸爸,我們就爭著搶著,幫他把提包拎回家來,然後迫不及待“嘩”地一倒,提包裏總會有好東西滾將出來,比如:幾隻紅薯,幾隻洋山芋(土豆),或是一塊大手帕裏包著的幾斤黃豆。還有一次,提包裏骨碌碌滾出來幾隻洋蔥和若幹大蒜。看到我們一臉失望,父親就說,洋蔥、大蒜是好東西喲,也就是上海人嫌棄,上海人嗲煞羅,說什麼臭來兮臭來兮,臭什麼臭,他們不要我要!母親也說,有吃的就好,什麼臭不臭的。然後父親又小心翼翼地從上衣口袋裏摸出幾個雞蛋,哇,我們的眼睛都亮了。還有幾次,父親竟從郊區拎回來一大串味道很衝的豬大腸。父親用冷水、熱水交替著把豬大腸衝洗了,又用鹽和醋,再次地反複地搓揉。經過那樣一番精心洗滌,豬大腸的異味確實少了許多,這才放進大鍋裏,加上蔥薑料酒與桂皮八角一起燉了。那一鍋豬大腸,讓我們一家人吃得頭上冒出汗珠子來了。

父親見母親太過辛苦,還體貼地包攬下補襪子這宗粗活。他說,這個,我幹得來。他自稱,在部隊裏學過。在部隊裏還打過草鞋呢!這話讓我很是疑惑,打草鞋,那似乎是紅軍、八路軍的專長呀,怎麼父親也會?父親還說,你們不懂,穿草鞋自有穿草鞋的好處,穿了草鞋不會爛腳丫子。父親甚至說了一句經典話語:藝多不壓身。一個孤身在外的人,會的越多越好。但父親到底是男人家,補襪子的時候,他要將襪子穿在一隻“襪托板”上,“襪托板”有似腳的模型,有了“襪托板”,父親補起襪子來就有了依托。父親行針運線也是一種大開大闔的樣子,對於那些綿軟的布帛,父親實在是大力小用了。他的針線雖說整齊,卻又有著向一邊傾倒的趨勢,不過,這等水平的針線,用來補個襪子倒也無妨。

幾十年後的今天,當我讀到黃永玉寫的歌詞,就想起了當年,想起父親邊補襪子邊唱歌的情狀,想起那鏗鏘的節奏和旋律,還有父親唱歌時流露出來的激昂神情,以及他帶著濃厚川味的嗓音。現在,所有的一切,都一一地湧上心來。

父親生於1920年7月。

1938年初春,在老家四川成都,父親應征入伍。

而他一腳踏進的,卻是國民黨的王牌、蔣介石的嫡係、最為蔣介石倚重最牛氣的全副美式裝備的機械化部隊。父親對我說過他們部隊的番號,但在當時,我感覺很是繁瑣:什麼第幾戰區、第幾集團軍、第幾……怎麼我們的曆史書上,就沒有“第幾戰區”這一說法呢?

那時,我似乎很不情願去記住關於國民黨反動派的那些繁複的東西。我不耐煩地打斷他:簡單點吧,就說你是第幾軍、第幾師的?軍長、師長是誰?

父親回答:新五軍,200師。軍長嘛,最初是徐庭瑤,副軍長杜聿明。師長就多了,彭壁生、鄭洞國、邱清泉……

我聽了大駭。倒吸著一口口的涼氣,戰犯啊!不都是校長在大會上痛斥過的戰犯嗎!在我剛學過的一組沈亞威寫的歌頌淮海戰役勝況的歌曲:“追上去,追上去,不讓敵人喘息……”在歌裏,邱清泉們處處挨打,白癡一樣,杜聿明則被毛主席點了名:《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再加上父親後來還提到過的胡宗南、湯恩伯,都是些什麼人啊?都是壞人!屬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而且,三大戰役之後,他們也大都沒有好下場,不是慘死,就是被俘,就算僥幸逃掉的,也落了個“夾著尾巴逃跑了”的下場。

父親的青春年華,怎麼是和那樣的壞蛋們廝混在一起的呀?這也太不光彩啦。

“爸爸,你為啥要參加國民黨部隊呢?”

在我的心裏,也曾經有過許許多多對於國民黨反動派的好奇,他們住怎樣的營房?他們吃怎樣的夥食?他們怎樣去打仗?我知道父親是打過仗的。而我又很是忐忑,我的這種好奇,豈非大逆不道?

而且在我內心,還有一層沒說出來的意思:爸爸,當年你怎麼就沒去參加革命呢?怎麼就沒去參加共產黨、參加八路軍、參加新四軍呢?

父親回答了:為啥?嘁,你以為我非要參軍呀?那是去打仗,打仗懂不懂?娃兒啊,打仗誰不怕?掉腦袋的事情。問題是日本人打來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征兵站的人,站在大街上,手裏拿著小喇叭,反反複複地就講這句話。你們小孩子家哪裏知道當時的局勢。那個時候,抗戰的呼聲硬是相當高的嘛,不打走小日本,中國人就要當亡國奴!上頭委員長,就是蔣介石,他有號召的嘛:“人無分男女,地無分南北”“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我那時十八歲,正當年嘛。再說,找到你頭上來了,你怎麼能說我不去?我家裏四個男丁, 我年齡最合適。再說,歌裏不是唱了嘛“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日本人打進來了呀!當然囉,也有不少人是躲起來了。有錢人家的少爺,一聽到征兵就躲了起來了 。人都是怕死的嘛。可是,我往哪裏躲?家裏就一個老母親。再說,我那時給人家當學徒,學得也忒沒勁了!看看老板,就是我的堂伯,他對我也算不錯,教我認字,教我打算盤;他一年到頭,整天就是頭上頂個瓜皮帽子,身上穿著長袍馬褂,整天躬著個腰,這裏晃晃,那裏晃晃,手裏還整天端個水煙袋,抽起來呼嚕呼嚕地響。就他那個樣子,我真是看夠了。我是至死也不想讓自己活成他那個樣子的!十八歲的時候,我是太想走出家門了。所以,當兵就當兵嘛,走就走嘛!

父親還說:“況且這個機械化部隊,也不是你想進就能進的,是要經過考核。”那年月文盲多,機械化部隊是不要文盲的。

父親並沒有正式進過學堂,六歲那年,家庭發生了重大變故,我祖父因病過世。當時的父親,被家裏送進私塾,剛念了《三字經》《百家姓》等開蒙讀物。由於祖父的過世,他便輟了學。祖父給祖母遺下五個孤兒,我父親最小,他上頭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姐姐幾年後也去世了。僅祖母與他們哥幾個活了下來。父親曾被富有的親戚收養過,但父親到了別人家裏,不吃不喝,直著喉嚨嚎哭不休,生生把自己哭成一根藤藤,親戚養不了他,隻好再把他送回祖母身邊。稍大一點,他就像他的哥哥們一樣,去了親戚家的書店、綢布店,在那裏當學徒。父親在文化上也算是有了一點兒長進,他能打算盤了,也能囫圇吞棗讀下七俠五義一類的舊書。然後,趕上抗戰爆發,他就參加了國軍。

令我奇怪的是,在父親所唱的抗戰歌曲中,竟也包括那首《延安頌》。一次我聽他很動聽地唱起:夕陽輝耀著山頭的塔影,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春風吹遍了平坦的原野,群山結起了堅固的圍屏……

我說,咦,這不是《延安頌》嘛,怎麼你們也唱?

父親說,那時國共合作嘛。我們駐守華陰、臨潼,還跟八路軍辦事處的人一起打籃球的嘛!父親又說,同樣的,他們來開會,也要唱我們的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谘爾多士,為民先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貫徹始終……”

那麼,那個時候,你有沒有想過,要去那邊……

哪邊?

那邊,就是去延安那邊嘛?

沒有。

(哎呀呀,我在心裏歎息。父親真是沒有覺悟啊)

父親又說:其實,他們那邊的人倒是陰著找過我好幾次,要我把戰車開著,開到他們那邊去!(在四川話裏:‘陰著’即是偷偷的意思)

那你怎麼不去呢?

那怎麼可以呢!再說了,這可是要殺頭的事情!

(哎呀呀……)

父親說,當兵後,受了多半年的基本訓練,戰車才分到他們手上,多少人眼熱啊。在華陰、臨潼的時候,他也隻是剛剛掌握了裝甲車的基本操作要領,剛剛通過考核。

父親說,從我登上戰車,長官們就在耳朵邊一遍遍地叮嚀:要像愛護眼珠子一樣愛護你的戰車!頭可斷、血可流(這話何其耳熟),戰車不可丟!好家夥,我怎麼可以把戰車開過去!

唉——(我在心裏不停地哎呀呀)

我又問父親:那麼,他們是怎麼樣來勸說(策反)你的呢?

那時候我們一起開會,一起唱歌,一起打球,有一個挺年輕的人,經常坐到我的身邊,他起先總是誇我歌唱得好,又東拉西拉地問了一些話,一來二去就熟了。有一次打球過後,看見周圍沒有人,他就悄悄問我,想不想去延安?

那人還說,眼下看,那邊是苦一些,不過以後會有大發展的。還說,隻要你去了,肯定會特別地優待你!還說,那邊官兵一致,非常平等,你去了會很有前途……

那你呢?

我哪能去呢。

父親講:我也跟他說了,我們這邊也是官兵平等的嘛,長官對我們也是很好的嘛。我們的彭長官,愛唱京戲,看到我們學得荒腔走板,就笑著走到我們中間來,重新一句一句地教我們,直到把我們教會。一點兒架子不擺。我最不能忘記的,是我們軍長老婆。她來部隊看望我們軍長,就穿一件藍布旗袍,一點兒胭脂花粉不搽,看上去就像個學堂裏的教書先生。她跟著軍長一起視察我們訓練,她倒是大方,就跟我們的軍長胳膊挽著胳膊地一起走了過來。臉上笑盈盈的。我們一群當兵的,看著她,心裏是好生的歡喜喲。她就像一個親切的大姐姐嘛。到了晚上,她還來我們駐紮的營房裏,就是她,教給了我們怎樣發電報。信,我們都會寫,但是打電報不會。她就教我們,怎樣用幾個字,或十來個字,簡單扼要地表達一個意思。比方說,平安到達了某地,或者已經順利到達,她說,隻消發“安抵”就可以了。

難怪嗬,後來我下了鄉,有了探親假,父親曾特地囑咐我,要我用“安抵”兩字給家裏來個電報,道聲平安。而我,壓根就沒給家裏發過電報。因為父親不知道,下鄉時,想要發個電報,必須先請上一天假,去一次縣城,要在虎林縣的郵局裏才能將電報發出去。這樣的話,出一趟門,少到家了,也得花上個五元八元的,那可是我四分之一的月工資!再說, 有這來回折騰的工夫,寫封信,貼張八分錢的郵票,全解決了。

隻是,那位軍長和他的夫人,現在無從問起了,父親已經故去二十多年。很遺憾,當年聽父親講述的時候,卻沒有想到要去細細探問,隻顧在心裏哎呀呀地抱怨,抱怨父親沒有覺悟,抱怨他怎麼就沒有去參加共產黨、參加八路軍、參加革命。

後來我上了中學。重點中學。

中學與小學是大大不同了,中學全日製,要帶中午飯。那時,每天早上六點多,街頭有一群疾走的十幾歲孩子,他們斜背著書包(不像現在是雙肩包),手裏拎一隻網兜,網兜裏裝一隻飯盒,腳步匆匆往學校趕。這是六十年代上海早晨的一種街景。

進中學後,我常常在家裏的飯桌上報告學校裏的見聞:

我校幹部子弟特多。他們的父母親,都是社會各階層的頭頭腦腦,有的甚至是這個城市的父母官。我校的幹部子弟,一聽他們說話就知道了。

因為幹部子弟是不說上海話的,他們說普通話。他們任何場合都說普通話。而他們的普通話,又是很怪的,是一口帶著阿拉上海腔的普通話。在幹部子弟集堆的地方,聽上去就是一片‘巴啦巴啦’的聲響,好像有誰往那裏撒了一把炒蹦豆子似的,響得生生脆脆。隻要聽到‘巴啦巴啦’的腔調,你就可以確定,此人非幹部子弟莫屬。

我校一位女生,她從來不戴紅領巾,因為她沒有入過隊。她的胸前總是掛一個金質的十字項鏈。不過她的英文特別好,據說她從小就會說英文。(“文革”中有大字報揭發,她的媽媽當過馬歇爾的秘書。馬歇爾知道吧,就是被《毛選》點了名的美國人)還有,聽說她沒有爸爸。還有,她一直沒寫入團申請書……

在我小的時候,老師和社會教導我們:人除了有一具肉體生命,還得有一個政治生命。這政治生命是比肉體生命更為重要的生命!沒有政治生命的人是行屍走肉,活得毫無價值。為了讓自己的生命散發光彩,一個人,從小就應該抓緊人生的三件大事:入隊、入團、入黨。入隊的問題,一般小學裏二三年級就解決了。也有解決得晚的,比如我老公,他幾乎是在小學畢業的前一天,才得以加入少年先鋒隊。之所以晚,純是因為老師嫌他表現不好:上課愛睡覺,下課愛打鬧,不愛參加集體活動;殊不知,凡集體活動,比如野遊,那都是要花錢的,而凡要花錢的活動,我老公一律不參加,因為他家沒錢。所以我老公他佩戴紅領巾的曆史僅僅一天。第二天,學校裏放假了,而他們那班畢業生也都升入中學。這樣,我老公的紅領巾就被他撕成一條一條,拴在小竹竿上,用來招引鴿子。我老公入隊,實質上是他老師恩賜的。他的這段光榮曆史,現在已成他們班同學晚年閑談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