鏘鏘三人行
名家
作者:李月峰
事情是這樣的,唐寶寶對他的兩個小哥們兒說,咱們得合計點事。於是,就有了之後三人的行動。但仨人中,唐寶寶是個小老弟,李地平才是老大,他不肯定,事情就沒法往下進行。唐寶寶十五歲,李地平十六歲零四個月,喬波,十五歲半。你想,誰聽誰的。
李地平天生有副大哥的模樣,分得很開的金魚眼睛,愛斜眼看人,他已經開始長胡子了,倒沒長幾根,但每天都要用刀片刮一刮胡子,聽說刮胡子才能長胡子,不刮永遠都不長。李地平喜歡球星小貝,不是因為足球,是小貝那一身的刺青,等他有了錢,就在後背刺一條青龍。
三個人在網吧結識的,一間破舊的地下倉庫改裝的網吧,機器設備也都老舊不堪,沒有網管也沒有服務員,生意半死不活,空間彌漫著一股臭烘烘的味道,老板黑著臉,坐在吧台的黑影處,同樣守著一台破舊的電腦打遊戲,仿佛除此之外,他便再無去處。破網吧也有好處,警察從不來這裏,來玩兒的多半是進不了像樣網吧的學生,包括小學生。那天網吧裏就他們仨,玩了大半天,李地平主動跟唐寶寶和喬波打招呼,又請他們在路邊攤上擼串,喝啤酒,他一個人就喝了三瓶啤酒。從那天擼了串,喝了啤酒開始,三個人成了哥們兒。
唐寶寶高高瘦瘦,總是緊緊抿著嘴唇,仿佛從他嘴裏不會泄露半點秘密出來。李地平矮墩墩的,很壯實,他不用金魚眼睛看人時,就愛嬉皮笑臉,一副小無賴相,他敢跟個頭比自己高的男生動拳頭,即便挨了揍,也絕不認輸。喬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長一張引不起他人注意的臉。唐寶寶和喬波都是十二中初三學生,時常逃課,但他們不得不在學校混到高中畢業。李地平則早早輟了學,也沒幹別的,也不知道將來幹什麼,但眼下,三個人有點事兒要幹了。
唐寶寶說的那件事跟林又強有關。林又強開的診所在濱河路,對麵是濱河廣場,廣場白天沒什麼人,到晚上就熱鬧了,主要的熱鬧來自跳廣場僵屍舞的那些大媽們。每天從傍晚開始,大媽們繞著廣場轉圈,有個大音箱裏放音樂,她們踩著節奏,手前伸或上舉,走一步,停一下,點一下腳,仿佛被人操縱的木偶,比迪吧裏的抽筋舞難看多了。
小哥仨兒都煩透了,除了因為他們滑板的地盤在廣場上越來越小,就連球也不能踢了,想在廣場上玩玩球,就要被大媽們像趕狗似的往外趕,啥時不能玩球,單單這個時候玩,家去玩!他們當然不服氣,較了幾回勁,你走你的僵屍步,我踢我的球,井水不犯河水唄。可不成,隻要大媽們要跳舞,你小子們就不能滑板,不能踢球,不能在廣場上玩鬧,好像廣場是大媽們買下來專門用來跳舞的似的。有一回,唐寶寶和喬波在廣場角落裏練顛球,球不聽話,滾到一個大媽的腳下,大媽差點兒被絆倒,於是,圍上來十幾個大媽,指著唐寶寶和喬波罵了足足一刻鍾,少教缺德兔崽子什麼的,罵得她們自己紅頭漲臉要犯高血壓了。李地平想出個招兒,弄了些空啤酒瓶子摔在廣場上,一邊惡狠狠想,讓這幫老娘們兒跌跤,紮腳,出血。其實,針對廣場舞的大媽們,附近的居民想出的破壞招數層出不窮,有往跳舞人群扔二踢腳的,有用高壓水槍滋的,有買了高炮音箱欲與廣場音樂試比高的,沒有最高,隻有更高。但曆史證明,搞破壞的沒有成功的,最終都敗下陣來,沒有誰能撼動跳廣場舞的大媽們的利益。因為她們老了,老,就是資本,老,就是權力,老,才是硬道理。唐寶寶還有李地平,喬波,仨加一塊都沒一個跳舞的大媽歲數大,所以,沒什麼道理跟人講。李地平就曾發誓,他媽這輩子哪天要是去跳廣場舞,他就殺了她。
李地平他媽不跳廣場舞,啥舞也不跳,他媽愛打麻將,他媽跟大自己快二十歲的劉春喜就是打麻將時認識的。打麻將的人一回生二回熟,劉春喜早些年就離了婚,幾個來回,跟李地平媽就有了意思。劉春喜養了兩台大貨車,一台自己開,又當司機又是裝卸工,他身體好,雖說六十歲了,身體卻像個小夥子,靠著兩台大貨,劉春喜給倆兒子買了房了,買了小轎車,現在,有了孫子,他又開始為孫子奔忙了。李地平媽沒個正式工作,今天幹點這,明天幹點那,以前是靠李地平爸掙錢養家,後來,還有幾個男人,總歸得有男人。而李地平從小到大跟著爺爺奶奶,他媽沒太操心過。跟了劉春喜後,他媽把李地平從爺爺奶奶那兒接了過來,想著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日子。劉春喜不在乎多養活一口人,跟李地平媽講好了條件,她可以不工作,女人能掙幾個錢,但得有個居家過日子的樣兒,別潑米撒麵,冷鍋涼灶。閑著時打打小麻將不算個事兒,隻是不能去舞廳跳舞,不能到網上去聊網友,總之,這歲數的湊一起過日子平平安安最好,別出忿子。李地平媽眼皮沒眨一下,就小小地要求了一下,等兒子能拿駕照時,那台租出去的大貨由兒子來開,也算是有個穩妥的活兒幹了。劉春喜說這就得看李地平是不是幹活兒的料。
李地平跟劉春喜跑了幾回車,有兩次還是長途,李地平不幹了,他不想當裝卸工,跟一個老幫子在一起也沒什麼話講,他對那台大貨也不感興趣,他讓他媽問老劉頭過個一兩年,能不能給他弄台出租車開開。他媽沒去討那個沒趣兒,你以為他是你親爹呢,想要啥給啥。日子就一天天過去,李地平雖住在家裏,但盡量不跟劉春喜碰麵,老劉頭在家裏他都在睡覺,更多的時候是這走走那走走,連爺爺奶奶家也懶得去了,他們東問西問,都是有關於他媽跟那個老劉頭的。爺爺奶奶以為那老頭一定有錢,不然,他媽怎麼會找個比自己大那麼多的男人。李地平才不管他媽找了誰,他管不著,也管不了,至少劉春喜讓她的那些破事還少了些。
李地平媽倒是過得挺滋潤,每天拾掇拾掇屋子,看看電視,買買菜,做做飯,劉春喜很在乎辛苦了一天之後能吃上頓熱菜熱飯。閑著時跟鄰居打打小麻將,輸贏在百十塊左右,贏了是她自己的,輸多少老劉給她補多少,唯一的缺憾就是沒有財政大權,想探究老劉究竟有多少家底連門兒都沒有,老劉這方麵口風緊得很,李地平媽嘀咕了幾回,無非是擔心老劉突然有個不測,手裏沒錢,房子也不是自己的,兒子的工作也沒著落,豈不是很吃虧。劉春喜心裏透著明白,他說隻要跟他好好過日子,他會有安排。李地平媽信誓旦旦,半路夫妻老來伴,哪個不想好好過日子的。
李地平覺得他媽賤,平時也不太愛搭理他媽,隻有想要錢時才叫媽,但他總是不能遂意,要十塊隻給五塊,給也不痛快,絮絮叨叨,學不上,活兒不幹,吊兒郎當,像大爺似的,將來連個媳婦兒也找不上。李地平戧他媽,我找個有錢的老女人。
李地平跟劉春喜有過一次衝突,他跟人打架,開了別人的腦袋,光醫療費就花了八千多,還不算賠償其他的費用。這錢讓劉春喜花得很惱火,他指著李地平的鼻子說,小子,我可跟你說明白了,你在這個家裏吃點喝點我不在乎,我是看在跟你媽緣分上,你由著性子開人家的腦殼我不管,我的錢可不能由著你的性子花,我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再有一回,我不會再掏一分。李地平不願他用手指著自己,他打開劉春喜的手,別指著我,你又不是我爸。劉春喜說你花我的錢,沒有我的錢,你就得進監獄,就你這小子揍性,也是早晚的事!李地平衝他媽道,別讓他指我!他媽揚手就打,他他他,他是誰?沒良心的東西,他不是你爸,給你飯吃,你爸呢,喝酒喝死了!李地平那一刻恨煞了他媽,他爸還沒死呢,以前沒找老劉頭之前,他媽愛跟他說他爸的事。人不喝酒時挺好,喝上酒就不是他了,有一回喝醉了動了刀子,他媽不敢再跟他爸過下去了。這樣的事兒,李地平聽得多了。
廣場舞跳起來的時候,林又強站在他診所的門口,穿著敞懷的白大褂,抱著肩膀,腆著大肚子,饒有興味,也有點蠢蠢欲動,但也隻是看看,跟著點幾下步子,再咧著厚嘴唇笑笑,他的診所開到晚上七點,廣場的僵屍舞跳到九十點,唐寶寶說要辦事兒就是在這個時間辦。
林又強不是別人,是唐寶寶他媽找的第二任丈夫,李地平說林又強長得像金三胖,就是那個叫朝鮮那個國的老大,唐寶寶以前還真就沒想,經李地平一說,越看林又強越像那個胖子,連發型都像。唐寶寶從不叫林又強爸,當麵啥也不叫,背地裏叫他三胖子。林又強扇過唐寶寶的耳光,現在不扇了,比起兩三年前,唐寶寶的個頭兒一下子躥高了,也許跟個頭兒沒關係,唐寶寶不跟林又強公開對抗了,不是不想,是對抗不過,他媽雖心疼兒子,但表麵上還得跟林又強站一個戰壕。唐寶寶第一次被林又強抽耳光時,他指望著他媽給他撐腰,拿出以前跟他爸打架的勁頭,指著林又強的鼻子像母老虎一樣咆哮:你再敢打我兒子試試!可他媽隻是背地裏掉了幾滴心疼的眼淚。再以後,他媽就會咬牙切齒,活該!你招惹他幹嘛!也不長腦子!你要是聰明點就把他哄好嘍,等將來他出個首付給你買套房才是。唐寶寶想頂他媽一句,但他知道結果會使他媽更加火冒三丈,所以,他寧願抿緊了嘴唇什麼也不說。
實際情況是,林又強每月交給唐寶寶媽兩千塊的生活費,再多一分錢也不肯拿出來。他的一日三餐和晚間的一頓小酒也都由這兩千塊錢裏出。唐寶寶去年這個時候做闌尾炎手術,為了入院預交的五千塊,他媽跟林又強吵了一架,但終歸沒吵出錢來。林又強說你又不是沒有工資,幹嗎總惦記著我的錢,再說,診所早就不賺錢了,現在到處都是寵物診所,能留住那個地盤已經算是不錯了,你有兒子,我也有女兒要養的!林又強跟唐寶寶媽算細賬,一筆一筆算,他每天吃三頓飯能花多少錢,他買的高粱酒是多少錢,唐寶寶媽每回買的魚都沒有巴掌大,青菜也總是等到市場要收攤時買尾貨,算來算去,他林又強花的錢占不到兩千塊錢的三分之一,所以,他總還是吃虧些的。唐寶寶媽一氣之下,在兒子出院後,母子倆從林又強家搬了出去,但不到仨月,又搬了回去。唐寶寶媽心裏清楚,若是真的跟林又強分了,很難再找個合適的下一家。四十歲的女人帶一個能吃下三碗大米飯加一大盤紅燒肉的半大小子,鬼見了都愁。再則,林又強吝嗇是吝嗇,但不嫖不賭,這樣的男人不多的。他雖有女兒,也不常見,有時兩三個月見一回,女兒跟他不是特別親,林又強說這都是他前妻挑唆的。唐寶寶媽認為這對他們娘倆兒來說不是壞事情,林又強偷著掖著攢的錢,又帶不進棺材裏,唐寶寶媽鐵了心要跟林又強耗下去,跟誰過都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