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

短篇

作者:張望朝

韓玉順因為買了一支口琴,被他媽狠狠地罵了一頓。他媽說:“有那買口琴的錢,能買好幾塊豆腐,那東西有什麼用!”韓玉順對別人的話一向不怎麼理睬,包括他媽。大雜院裏的人都知道韓玉順喜歡坐在屋頂上吹口琴。吹口琴的時候,韓玉順總是揚起頭,眼睛一直向上望著,好像天上有什麼人在聽。

韓玉順正是讀高中的年齡,但沒有去讀,就這麼天天泡在家裏吹口琴。他的心髒有病,是一種很危險的病,導致他上不了學,也做不了別的什麼事情,隻能吹口琴。他的臉色可以證明這一點。不過,他臉色雖然蒼白,但他的整個臉棱角分明,輪廓挺秀,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目光茫然但有一種說不清的神秘感。大雜院裏的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他的心髒說不定哪一天就會義無反顧地停止跳動,他卻用他的琴聲表明他對此毫不在意。無論是陽光下還是月光下,他的琴聲都是歡快的。吹累了,他也會站起來,繼續向天空仰望。他身材瘦弱卻又挺拔,他站在屋頂仰望天空的樣子很像西方愛情童話中的某個王子。

毫無疑問,韓玉順跟他的家庭,甚至跟我們的大雜院,在風格上是不和諧的。他就像一杯俄羅斯酸奶,而他的家卻像是一鍋玉米粥,整個大院像是一塊種著五穀雜糧的野地。那些年,普通百姓都住大雜院,看上去個個都像如今落後地區走出來的農民工,韓玉順的貴族氣質總是給人以莫名其妙的感覺。

最煩韓玉順的是疤瘌三兒。疤瘌三兒比韓玉順大一兩歲,雖然也不上學,但人家上班,人家是工人階級的一員。在當時,報紙和廣播天天對老百姓說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疤瘌三兒也因此認為自己有資格有理由看不起韓玉順,包括看不起韓玉順的口琴。每次聽見韓玉順坐在屋頂上吹口琴,疤瘌三兒都要恨恨地罵點什麼。有一回韓玉順剛剛爬上屋頂,恰遇疤瘌三兒從外邊回來。疤瘌三兒蹬著自行車進了大雜院,停下車子後先把一條腿支在地上,再讓另一條腿彎曲著踩著自行車的腳踏板,然後便向屋頂上的琴聲揚起他臉上那憤怒的疤瘌。韓玉順坐在屋頂上吹口琴的時候,任何人都是不存在的,此時對他來說,疤瘌三兒就是不存在,何況他本來也看不見屋頂下麵的疤瘌三兒,正如疤瘌三兒聽見的也隻是韓玉順的琴聲。疤瘌三兒不能容忍韓玉順這樣的人坐在他頭上吹口琴,吼道:“吹吹吹,你他媽的要能吹出個好聽的調調來也行,你吹的那叫什麼雞巴玩意兒!”吼過之後,疤瘌三兒憤憤地下了自行車,一邊把車立在牆邊鎖好,一邊順口又罵出一句:“媽個逼的!”接著走過去,抬起一隻腳,照著韓玉順爬屋頂用的黑色鐵梯子狠狠踹上幾腳。當時梯子正架在屋牆上,上頭搭著屋頂,下頭觸著地麵。鄰居都說,這是韓玉順的天梯,因為屋頂是他的天堂。

韓玉順坐在屋頂吹口琴的時候,院子裏總有幾個還算年輕的女人向他仰望,都現出很傾心的樣子。她們隻能聽見口琴聲,看不見韓玉順,但她們能一邊聽一邊想象韓玉順那憂鬱王子般的神情和姿態。在經常仰望韓玉順的女人中,有兩個人有些特別。一個是他媽,我叫她韓娘。我奶奶說我吃過她的奶,所以別的孩子叫她韓嬸或者韓姨,隻有我叫他韓娘。韓娘是個健壯而粗糙的勞動婦女,沒有文化,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韓娘有時會高揚著臉向屋頂飛去幾聲吼罵,更多時候卻是一臉疑惑地望著屋頂出神,似乎不敢相信坐在屋頂上吹口琴的那個王子般的年輕人是從自己那個平庸的肚子裏生出來的。另一個是大華,大雜院裏的朝鮮族少女。大華仰望韓玉順時眼睛裏總是閃爍出某種渴望,這令疤瘌三兒妒火中燒。大華姓安,安大華,十七歲,漢語說得比她家裏的任何人都好。而我隻有十五歲,讀高一,也已經懂了男女間的一些事,也已經有了對異性的某種渴望。跟疤瘌三兒一樣,我對韓玉順的嫉妒也是源於大華對韓玉順的仰望。當時我對大華的感覺相當於今天所謂的暗戀。當然大華也喜歡我,可惜她對我的喜歡是喜歡小弟弟、小男孩的那種喜歡,跟喜歡韓玉順是不同性質的兩件事。大華常常用兩隻手把我的臉捧起來,一邊揉搓一邊問我:“小毛頭,小毛頭,說姐姐好不好看!”我說:“好看,好看!”我一邊說好看一邊感受大華兩手的柔軟和有力,同時毫不避諱地直視大華的胸部。大華的胸部看上去就沉甸甸的,大過韓娘的胸,大過大雜院裏所有女人的胸。我奶奶不喜歡大華,她說大華不是穩當丫頭,早晚要惹出麻煩來。後來證明我奶奶的預測是正確的,大華果然惹出了麻煩。這麻煩當然與韓玉順有關,而且與韓玉順的屋頂有關。

直到今天我還是覺得韓玉順的屋頂有些奇怪,或者說韓家的房屋整個都有些奇怪。我們那個所謂的大雜院也就是幾棟舊磚房轉圈圍出來的一個院落,一般人家的磚房都是紅磚砌成的,隻有韓家的磚房是灰磚砌成的,色調上就表現得很不配合。我奶奶說,韓家的房子原本屬於一個偽滿警察,偽滿洲國完蛋之後,警察一家連夜出逃,至今也不知逃到了哪裏。剛好韓玉順的爺爺拉家帶口流浪至此,稀裏糊塗地住了進去,這房子便歸了韓家。但這些事隻有我奶奶這把歲數的人知道,歲數小一點的都不知道,大夥都覺得一圈紅色中不知所雲地立著一塊灰色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不僅如此,別人家的屋頂都有坡度,都是傳統的燕尾式屋頂,韓家的屋頂卻是平的,呈矩形,四個角都有排除積雨用的流孔。一到雨天,韓家的屋頂便有四道雨水嘩嘩地從四個流孔落下,像四個小瀑布,算得上大雜院裏的一道景觀。出事那天,白天剛好下過雨,雨水把屋頂衝洗得非常幹淨,雨後的太陽又在水泥平麵上曬出了一些溫度,韓玉順沒有理由不爬上去吹口琴。這一回和以往不一樣的是,吹完以後他也沒下來,就躺在屋頂上過了夜。如果他隻是一個人躺在夏夜的屋頂上過夜,當然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問題是還有一個人,天黑以後悄悄沿著韓玉順的天梯爬了上去,這個人當然就是大華。可以想見,水銀般的月光裏一個儀態豐腴的少女吃力而又悄無聲息地沿著梯子爬上屋頂,然後撲向一個嘴上銜著口琴的憂鬱王子,那情境是何等動人心魄。今天一想到那情境,我還恨不得我就是韓玉順,哪怕像韓玉順那樣天一亮便一命嗚呼。

那年頭沒有電視,更沒有電腦,天黑以後就都去睡覺了。不去睡覺還能做什麼?睡覺是打發無聊時間最不錯的辦法。這就成就了韓玉順和大華的好事,卻也害了韓玉順和大華。兩個人在屋頂上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隻能去想象了。其實也不難想象,我能想象出兩個人相擁在一起時,會是怎樣的一道景觀,怎樣的一種旋律。那簡直就是一幅美麗得讓人哽咽的俄羅斯油畫,一首淒婉得讓人窒息的西洋小夜曲。韓玉順死後的某一天,我夢見我就是韓玉順,大華在我的夢中登著梯子爬上屋頂後,一步一步母狼似的向我爬來。夢中的院子更深沉,更安靜,天上有星星一閃一閃,月亮豐滿而明亮。大華異常緊張,臉色蒼白,胸脯一起一伏,令我頭暈目眩。起初我們說了一些話,說的什麼,實在記不起來了,隻記得我們兩個人說話聲音都很小,大華不得不把一張散發著芳香的少女的臉探到我的近前,我幾乎被這張臉逼得透不氣來。我沒在意聽她說了什麼,隻在意地看著她的胸脯,那一起一伏的兩團白肉實在太迷人了,中間那一道深邃而狹窄的乳溝讓我恨不得一頭紮進去。我終於控製不住自己,掀開她的上衣,扒掉她的羅裙,揭去她的內褲,大華就在月亮和星星共同照耀下赤條條白燦燦地展現在我眼前了。可惜,我撲上去以後很快就把自己折騰醒了,醒來時我才意識到我不是韓玉順,同時發覺我完成了少年時代第一次夢遺,我的內褲一片黏稠和潮濕。好多日子我都在為我做的這個夢而羞愧難當,常常暗罵自己怎麼可以這樣。那個時代是生理禁忌的時代,我這個年齡的少男少女,生理知識和性知識大多為零,根本不會有人為我的夢做出哪怕是一點點的解釋和辯護。而今天,我則常常想,是不是韓玉順有意托夢給我,讓我寫出他和大華的故事。他們的故事是一個典型的悲劇故事。韓家的屋頂對於韓玉順和大華是不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是他們的最後一次。天快亮的時候,兩個人試圖從屋頂上下來,然而他們剛剛在屋頂邊上站好就傻眼了,因為梯子不見了,準確地說是被某個人悄悄地搬走了。大華很突然地一把摟住韓玉順,不知所措地小聲哭喊起來。韓玉順則直挺挺地立地屋頂邊上,低著頭發了一會兒呆。最後韓玉順別無選擇地從屋頂上一縱身,直接跳下。房子不是很高,跳下來有些危險,但不至於喪生。大華也隻得從屋頂上直接往地下跳,先跳下來的韓玉順向上張開雙臂,示意可以在地上接大華一把,以減輕大華落地時的撞擊力。大華閉著眼睛,咬著牙,一縱身,跳了下來,落地前的一刹那被韓玉順用力地抱了一下,還好,兩腳落地時地上隻是發出一聲悶響,地麵沒把大華怎麼樣。大華喘著粗氣睜開了眼睛,見韓玉順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就笑一笑,可就在這時,她發現韓玉順的臉色和眼神都不對勁。這個時候怎麼可能是這樣一種眼神呢?肯定不對勁。韓玉順身體落在地上的一刹那,他那脆弱得隨時可能停止跳動的心髒被重重地震了一下,又用力一接大華,那顆心髒便不失時機地從原來的位置上脫落下來,永遠不再跳動了,韓玉順也就隻能直挺挺地麵無表情,在對大華的注視中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