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語言沉浸於自身”
創作研究
作者:張新讚
摘 要:
元語言(metalanguage)寫作,是劉恪先鋒寫作的鮮明特征。元語言和相關的概念元敘述、元小說、自主語言等,構成了他先鋒寫作整體上的一套複雜的手法,同時也是他小說理論思考的一個重點。劉恪的元語言寫作徹底顛覆了傳統小說的概念,更新了當代小說的文本樣式。他的元敘述文本是一種帶有濃厚詩意的抒情的先鋒小說,接通了中國文學中古老的抒情傳統;其不斷探索的先鋒精神,同樣表現在理論寫作上,超過200萬字的小說理論著作是中國小說學取得的最新成果。劉恪以一人之力,在小說領域完成了一場真正的革命。 關鍵詞:劉恪;元語言;小說理論
人們不理解語言,因為語言也不理解自己;真正的梵文隻是為說話而說話,因為說話是它的欲求和本質。
正是語言沉浸於語言自身的那個特質,才不為人所知。
這就是為何語言是一個奇妙而碩果累累的秘密。
諾瓦利斯
一 詞語的戀人
小說家劉恪?不,他有超過300萬字的理論著作!理論家劉恪?不,他有同樣以百萬字計的短篇、中篇和長篇!這還不包括他大量的散文和隨筆。劉恪的寫作自1980年代初期(若從1983年算起)開始,至今已整整30年。劉恪曾說,他是因為和人打賭才走上了小說寫作的道路,這一看似偶然的動因卻成了他30年的堅守。中國大陸先鋒小說寫作退潮後唯一堅持先鋒姿態和先鋒寫作實踐,並進行係統理論探索的人,恐怕隻有劉恪了,我再想不出其他人。
其實劉恪是一位詞語的戀人。不僅因為他有兩大部《詞語詩學》(“空聲”與“複眼”,這些條目涵蓋了人文領域最重要的詞語:記憶、感覺、憂鬱、孤獨、想象、夢境、文化、形象、神話、人性、情愛、符號、存在、認識、神秘、真實、隱喻、靈魂、時間、空間、自然、生命、物質;寂靜、自由、正義、平等、身體、地緣、權力等),最為重要的是劉恪是發自內心裏熱愛著詞語,30年來,劉恪每天都要和字兒、詞語打交道。他的小說文本有“跨文體”的多樣性,理論寫作有百科全書式的豐富性,小說與理論的交融一體,感性的敘述、描寫與理性的考證、思辨常常難分彼此。閱讀劉恪的作品尤其是如《城與市》一類的極端先鋒文本是一場巨大的智力挑戰,連綿如海的敘述迷宮和各種文體的交相輝映,足以讓習慣了線性故事閱讀的讀者絕望,一如小說中的封閉的“O”城,無法入乎其內,更不要說出乎其外了。然而,哪裏有危機哪裏就有救贖,閱讀也不例外。筆者以為在劉恪運用的眾多寫作技巧和結構手法中,“元語言”是打開劉恪文學城堡的一把鑰匙。元語言準確地說是文學元語言,概而言之就是關於文學語言的語言。這其實觸及到一個根本問題:一位寫作者的語言觀問題。相當長一個時期以來,我們的作家對語言的認知或停留在“語言是表達思想的工具”之類斯大林式的淺薄上;或停留在“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廢話一樣的陳詞濫調上,文學成為革命或意識形態的工具,文學的美學品格受到極大傷害。因而我們不妨說,有什麼樣的語言認知,就有什麼樣的文學景觀。
那麼劉恪呢?他對文學語言有自己的理解:“語言不僅僅是一個中介,一種工具,語言更重要的,它自身作為一種審美對象,詞語不是獨立地顯示,而是詞語之間構成各種複雜的關係,它是一個話語係統。”①在劉恪看來,語言應是一個獨立的審美對象,是自律的。在別處,他還有更加詩化的表述:“詞語首先是感性化的,像鳥一樣會飛,像魚一樣能遊,像花一樣地散發香氣。它是一個精靈,你必須用心血喂養,讓它染上血的紅色,讓它葆有青春,讓它攜帶體溫,你一遍一遍地撫摸它、親吻它,在陽光下把它放在手心裏細細地長久地凝視……把詞語緊緊地貼在脈管上,讓血液的湧動滲出詞語內在的靈性。”“一個詞語一個生命,生命是詞語的底盤。”“詞語在生與死中間停頓。一個詞語誕生,生命之火燃燒,很快長出詞語的肢體:四肢,胸與腰,肩,脖子,最後是成熟的頭腦。”②不僅在這部書裏,在《夢與詩》、《城與市》等作品中,劉恪都表達過類似的看法。言辭在他那裏無疑具有了神聖色彩,詞語的誕生意味著生命的誕生,當詞與物融合的一刹那,事物澄明,意義敞開。“從白色的孤獨和藍色的憂鬱中,靠著棕櫚樹的沉思,讓靈魂在冰川上滑翔,我用夢境走遍山山水水,閱讀它每一個震撼心靈的詞語,用血肉注入與豐饒美麗使一筆一畫搖曳多姿,生命在低語,喚醒每一詞緊貼事物心髒成長為幻想的美女,在她隱秘的血脈中我也隨著詞語一同誕生,一個寫作者他隻是詞語的幻想家。”③回到元語言問題,劉恪的野心在於把詞語從意識形態和曆史的沉重裏解放出來,剝離原來的語境。他要恢複詞的本來麵目,他像一位詞語的清洗工,仔細地漂洗每個詞語,浸泡,晾曬,打磨,透視,細細品味,讓詞最大限度地恢複事物的本性。劉恪夢想著“重新製訂一次詞語的法律”④。元語言、元敘述、元小說,劉恪在使用這三個術語時,因上下文需要略有差異,如《先鋒小說技巧講堂》有“元敘述”一章,而《中國現代小說語言史》中又稱之為“自主語言”,很明顯,這些隻是依據討論語境的差異,做出的側重點不同的命名。這些命名指向一個共同的核心:為語言而語言,讓語言沉浸於自身的言說,即元語言。重視語言本體,是先鋒小說和詩歌寫作的一個鮮明特征。正像劉恪的湖南同鄉,詩人張棗所敏銳地指出的那樣:“當代中國詩歌寫作的關鍵特征是對語言本體的沉浸,也就是在詩歌的程序中讓語言的物質實體獲得具體的空間感,並將其本身作為富於詩意的質量來確立。如此,在詩歌方法論上就勢必出現一種新的自我所指和抒情客觀性。對寫作本身的覺悟,會導向將抒情動作本身當做主題,而這就會最直接展示詩的詩意性。這就使得詩歌變成了一種‘元詩歌’(metapoetry),或者說‘詩歌的形而上學’,即:詩是關於詩本身的,詩的過程可以讀作是顯露寫作者姿態,他的寫作焦慮和他的方法論反思與辯解的過程。”⑤可以看出,當代先鋒小說與後朦朧詩歌走上了一條共同的元語言寫作道路。現當代中國文學中詩歌和小說都曾遭受過意識形態的過度浸染,到了1980年代後期,兩者(後朦朧詩和先鋒小說)不約而同地走向了為語言而語言的試圖去意識形態化的寫作路徑。哪怕因為晦澀而拒絕了多數讀者也在所不惜。先鋒詩歌與先鋒小說的作者們不約而同地都成了詞語的迷戀者。
二 他真正“革了小說語言的命”
對詞語的迷戀,實質上是對純文學的迷戀,是對為小說而小說夢想的迷戀,是對唯美而又帶著頹廢氣息的詞語構築的文學天地的迷戀。用元語言寫成的小說一定是元敘述(metanarrative),劉恪如是說。那麼劉恪的小說美學觀念是什麼呢?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