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典:“養生未羨嵇中散,嫉惡真推禰正平。”
劉文典,字叔雅,安徽人,幼年就讀於教會學校,受到了良好的外語訓練。1909年,他留學日本,是早稻田大學的高才生。在日本,他結識了章太炎,跟隨章太炎積極參加反清活動,成為章門弟子。1912年,劉文典回國在上海創辦《民立報》,發表大量文章,宣傳民主,提倡共和,痛斥袁世凱。1913年,袁世凱派人刺殺宋教仁,劉文典也同時遇刺,手臂受傷,隨後,他再次流亡日本。1917年,他回國在北大任教,並擔任《新青年》英文編輯和翻譯。
作為學者,劉文典勤奮刻苦,治學嚴謹,其學問之深厚,著述之精嚴,在學界有口皆碑。他的第一部專著《淮南鴻烈集解》於1923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後,獲得學界名流的極高評價。大名鼎鼎的胡適破例用文言為該書作序,雲:“叔雅治此書,最精嚴有法……其功力之艱苦如此,宜其成就獨多也。”他的另一部書《莊子補正》出版後,學界泰鬥陳寅恪為之作序,曰:“先生之作,可謂天下之至慎矣。其著書之例,雖能確證其有所脫,然無書本可依者,則不之補,雖能確證其有所誤,然不詳其所以致誤之由者,亦不之正。此書之刊布,蓋將一匡當世之學風,而示人以準則,豈僅供治《莊子》者之所必讀而已哉!”
有兩位大家的推崇,劉文典在學界自然會名震一時。陳寅恪稱讚劉文典著述為“天下之至慎”,並非過譽。因為在治學方麵,劉文典對自己的要求十分嚴格,他的治學格言是“一字之微,征及萬卷”,他校勘古籍不僅字字講究來曆,連校對也一絲不苟,從不讓他人幫忙。他在給胡適的信裏表露了他在校對時的嚴謹和慎重:“弟目睹劉績、莊逵吉輩被王念孫父子罵得太苦,心裏十分恐懼,生怕脫去一字,後人說我是妄刪;多出一字,後人說我是妄增;錯了一字,後人說我是妄改,不說手民弄錯而說我之不學,所以非自校不能放心,將來身後虛名,全係於今日之校對也。”著述時能有如此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情,其下筆自然是慎之又慎了,而他為此付出的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作為教授,劉文典上課從不用講稿。一次,有位學生大膽地問劉文典:“老師,您上課怎麼不用教案?”劉文典笑了,他指指腦袋,說:“全在這裏。”課堂上,劉文典旁征博引,口若懸河,妙語連珠,引人入勝。他的一個學生,曾這樣回憶老師的授課風采的:“先生雖體弱氣虛,當登上講台後,一進入課題即飽含深情,神采奕奕,正本清源,言而有據,闡幽發微,旁征博引。有時淺吟低唱,有時慷慨悲歌。忽如神龍遨遊天宇,忽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異彩紛呈,令人應接不暇。我們這群學子,由於根基淺薄,隻好屏氣凝神,洗耳恭聽。”
劉文典學問精深,令人歎服;講課精彩,令人欽佩;而他熱愛祖國,寧死不降的氣節更為人稱道!北平淪陷後,劉文典不顧身體羸弱,冒死南下,一路上,跋山涉水,風餐露宿,九死一生,終於由北平輾轉河內抵達昆明。他在給西南聯大校長梅貽琦的信中說:“典浮海南奔,實抱有犧牲性命之決心,辛苦危險,皆非所計。”
“你就是新軍閥!”
劉文典性詼諧,善諷刺,人剛正,語尖銳,對於看不慣的人和事,他嚴加痛斥,毫不留情,不管對方是誰,不顧自身安危。
一次,和同事談到庸醫,劉文典說:“你們攻擊中國庸醫,實是大錯而特錯。在現今的中國,中醫中的庸醫是萬不可無的。你看有多多少少的遺老遺少和別種的非人生在中國,此輩一日不死,是中國一日之禍害。但是謀殺是違反人道的,而且也謀不勝謀。幸喜他們都是相信國粹的,所以他們的一線生機,全在這班大夫們手裏。你們怎好去攻擊他們呢?”
在“國民代表打國民”的那天晚上,劉文典給胡適寫了封信,吐露了內心的憤懣:“典這兩天眼看人類十分墮落,心裏萬分難受,悲憤極了,坐在家裏發呆,簡直揀不出一句話來罵那班‘總’字號和‘議’字號的禽獸。”
寫了信後,恨還是難消,他又對“國會議員”們罵了一通:“想起這些人來,也著實覺得可憐,不想來怎麼的罵他們,這總之還要怪我們自己,假如我們有力量收買了他們,卻還要那麼胡鬧,那麼這實在應該重辦,捉了來打屁股。可是我們現在既然沒有錢給他們,那麼這也就隻好由得他們自己去賣身去罷了。”
1927年9月,劉文典出任安徽大學文學院院長兼預科籌備主任,實際上履行校長職責。當時,蔣介石是國民政府的首腦,氣焰囂張,不可一世,但劉文典根本不買他的賬,從不請他去安徽大學訓話,並當眾放出這樣的話:“我劉叔雅非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應對我呼之而來,揮之而去。我師承章太炎、劉師培、陳獨秀,早年參加同盟會,曾任孫中山秘書,聲討過袁世凱,革命有功。蔣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劉文典還在各種場合宣揚這樣的觀點:“大學不是衙門。”意思是自己身為大學校長,並非衙門裏當差的,所以處理校內事務完全可以自作主張,不需看軍閥的臉色,也不會仰達官貴人的鼻息。
1928年11月,安大學生鬧學潮。蔣介石趕到安慶召見劉文典。劉文典去見蔣介石,並不像旁人那樣點頭哈腰,而是不卑不亢,坐在一旁抽煙。蔣介石問他如何處置鬧事學生,劉文典答:“鬧事者不光是安大學生,也有他校學生。”蔣介石說:“他校不問,先處理你校學生。”蔣介石又讓他查出學生中的共產黨,劉文典答:“我不知道誰是共產黨。你是總司令,就應該帶好你的兵;我是大學校長,學校的事由我來管。”蔣介石聽了,大怒,罵道:“你看你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衣冠不整,成何體統!簡直是個墮落文人!”劉文典毫不畏懼,反唇相譏道:“我是墮落文人,你就是新軍閥!”蔣介石哪受過這樣的侮辱,當即下令逮捕劉文典,準備來個殺一儆百。後在蔡元培等人的大力救助下,蔣介石在社會各界輿論的壓力下不得不同意釋放劉文典。
劉文典獲釋後去看望老師章太炎,章太炎對弟子不畏強暴、嫉惡如仇的行為非常欣賞,抱病揮毫,給劉文典寫了幅對聯:“養生未羨嵇中散,嫉惡真推禰正平。”此聯用禰衡擊鼓罵曹的典故,譏刺了蔣介石的獨裁專橫,誇讚了劉文典的剛直不阿、敢批逆鱗。得到老師的誇獎,劉文典當然十分高興。這幅墨寶他一直珍藏。1938年他逃出北京時,很多珍貴書籍都不得不丟在家裏,卻把這幅對聯帶到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