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半農:方頭真博士
半農原名劉壽彭。錢穆與他是常州府中學堂的同學。府中學堂首次招生,劉壽彭是江陰縣第一名;二年級考試,劉壽彭乃全校第一,年終考試,仍高居榜首。連中三元,劉壽彭成了學校名人,同學們都以結識劉壽彭為榮。
劉壽彭成績好,思想也進步。當時,府中學堂舍監陳士辛思想守舊,對學生管理甚嚴。一次,陳士辛在辦公室裏將身為學生代表的劉壽彭訓斥了一頓。出了辦公室,劉壽彭昂著頭,大呼:“不殺陳士辛,不為我劉壽彭。”小小年紀,就顯露出桀驁不馴、剛正不屈的個性。四年級學年考試後,劉壽彭即退學去了上海,致力於小說創作,改名半儂。後應蔡元培、陳獨秀之邀,赴北大任教,易名半農。
即使做了北大教授,劉半農仍然是鋒芒畢露,衝勁十足。
1919年6月5日。北大教授在一間簡陋的教室開會,商談挽留蔡元培校長事。當時有位姓丁的理科教授,上台發言。此人方言重,說話囉嗦,他在台上嘮叨了半天,底下人隻聽到幾個單調的詞:今天,北大,北大,今天……語不成句,不知所雲。正值盛夏,悶熱難當,擠在教室裏聽如此單調的長篇大論,誰受得了?這時,有人推門把劉半農叫出去。不一會,屋外傳來劉半農罵聲:“混賬!”裏邊的人吃了一驚,那位丁教授聽到罵聲,不敢再囉嗦,趕緊下台。等劉半農回來說明情況,大家才知道,劉半農罵的是北大法科學長,因為他不支持學生運動。沒想到歪打正著,聲東擊西,屋外發炮,擊中了屋內的丁教授。後來,劉文典對人說,他特別感謝劉半農那句“混賬”。因為當時他實在無法忍受丁教授的囉嗦,正準備上台給他一個嘴巴,再低頭道歉。劉半農一句“混賬”救了他。
劉半農有“金剛怒目”的一麵,也有“菩薩低眉”的時候。遇到壞人壞事,劉半農是怒發衝冠的鬥士,而在親友眼中,他又是一個溫情四溢的君子。
慈
劉半農性格剛強,但心地非常善良。劉半農和朱惠訂婚後,一次,劉半農在嶽家偶然看到未婚妻穿的是纏足的繡花鞋。回家後,他問祖母,女孩為何要纏足?祖母說:“女孩不纏足就嫁不出去了。”劉半農就說:“她已經和我訂婚了,也不必擔心嫁不出去了,何必吃這個苦。”他要祖母通知嶽母,不要讓女兒纏足。嶽母聽到未來的女婿說這樣的話,當然高興,因為她也不想讓女兒遭這份罪。能對女性纏足之苦感同身受,足以說明了劉半農之善。
結婚後,朱惠兩次流產。劉半農父親以為兒媳沒有生育能力,為延續劉家香火,他命令兒子納妾。劉半農當然拒絕了父親的“美意”,為讓妻子不受大家庭的氣,他把妻子接到上海,脫離封建家庭,獨立生活。
劉半農深愛自己的妻子,對孩子也是慈愛有加。
女兒出生後,劉半農非常高興。女兒周歲那天,他抑製不住欣喜之情,為女兒寫了一首詩:《題小蕙周歲造像》你餓了便啼,飽了便嬉,
倦了思眠,冷了索衣。
不餓不冷不思眠,我見你整日笑嘻嘻。
你也有心,隻無牽記;
你也有眼耳鼻舌,隻未著色聲香味;
你有你的小靈魂,不登天,也不墮地。
嗬嗬,我羨你,我羨你,
你是天地間的活神仙!
是自然界不加冕的皇帝!字裏行間充溢著對女兒濃得化不開的愛,也流淌著一個年輕父親難以掩飾的歡喜。
為了進一步深造,讓自己的知識更係統,劉半農決定去英國留學。赴英途中,船在香港作了短暫停留。劉半農帶著長女劉小蕙遊覽了太平山,並寫下《登香港太平山》一詩:
登上四望,叢嵐繞足,白雲漫漫:
下不能見地,上不能見青天。
山水濺濺,山樹摩肩。
偶從雲淡樹深處,窺見遠海雲山:
海大不如鏡,山大不如拳。
稚兒歡笑奔我前,
山風吹短發,
飄蕩白雲間。
“爾胡為乎來哉?”
跳舞拍手,心中茫然。
為折花佩胸前;
下山入海白阿母:
“今日阿爹,攜我上天。”這首詩,既道出了劉半農對祖國山河的深情,也流露出他對孩子的疼愛。
劉半農不想和妻女分開,舉家前往英國。不久妻子在倫敦生下一對雙胞胎。劉半農的生活隨即變得異常忙亂。學習任務重,家庭雜事多,劉半農根本抽不出時間來照看女兒小蕙了。結果,小蕙出去玩時常常迷路。劉半農寫了一首詩《一個迷路歸來的小孩》,記下小蕙的可憐、無助和父母的辛酸、無奈:太陽蒸紅了她的臉;
灰沙染黑了她的汗;
她的頭發也吹亂了;
她呆呆的立在門口,出了神。
她呆呆的立在門口,
叫了一聲“爹”;
她舉起兩隻墨黑的手,
說“我跌了一交筋鬥”。
“爹!媽!”
她忍住了眼淚,
卻忍不住周身的筋肉
颯颯的亂抖。
她說,“媽!遠咧!遠咧
那頭!還要那頭!”一方麵,劉半農以這首詩宣泄孩子迷路給他帶來的緊張、不安;另一方麵,這首詩也表明,在那樣焦頭爛額、心力交瘁的時候,劉半農也沒有忽略孩子的成長。
在倫敦的生活苦不堪言。全家五口人,全依靠劉半農那一點微薄的留學金。為了貼補家用,劉半農不得不在繁重的學習之餘,不停筆耕。盡管身陷困境,但劉半農卻毫不沮喪,他以一個男人的堅強,扛起家庭的重負,也以一個父親的慈愛,讓孩子們在“寒冷”的倫敦,享受到愛的陽光。以下這首詩就是明證:《雨》
(這全是小蕙的話,我不過替她做個速記,替她連串一下便了。1920年8月6日於倫敦)
媽!我今天要睡了——要靠著我的媽早些睡了。聽!後麵草地上;更沒有半點聲音;是我的小朋友們,都靠著他們的媽早些去睡了。
聽,後麵草地上,更沒有半點聲音;隻是墨也似的黑!隻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貓在遠遠地叫,可不要來啊!隻是那叮叮咚咚的雨,為什麼還在那裏叮叮咚咚地響?
媽!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貓的雨,還在墨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地響。它為什麼不回去呢?它為什麼不靠著它的媽,早些睡呢?
媽,你為什麼笑,你說它沒有家嗎?——昨天不下雨的時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哪裏去了呢?你說它沒有媽嗎?——不是你前天說,天上的黑雲,便是它的媽麼?
媽!我要睡了!你就關上了窗,不要讓雨來打濕了我們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給雨,不要讓雨打濕了雨的衣裳。劉半農一家在海外的生活甚苦。但劉半農的堅強和慈愛使得妻子和孩子,在回憶這段生活時,依舊感到幸福、甜蜜。
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女性飽受壓迫,飽嚐淩辱。劉半農在和妻子的一次談心中,道出了中國女性之苦:
“世界最苦的人類,就是你們這班中國的女子。那一班窮苦人家的婦女,吃朝餐,愁晚飯,她的苦惱我不忍說。
“那一班富貴人家的婦女,穿短褲,穿絲襪,天天上楊慶和老寶成辦金飾,上大綸天成剪衣料;她們自以為極樂,其實比街頭的老乞婦還苦。然而我現在,不願意評論這些‘描金寄生蟲’!單就你們這班中等家庭的婦女說,不必愁吃,不必愁穿,每月有三五十元至一二百元的進款,可以酌量使用,也就不能算得很苦了。然而你們是人類,以人類應有的身份評判你們,你們卻苦極了。
“第一,你們未嫁時,父母不教你們讀書;到了十歲以後,卻急急要替你們攀親了,人類是應當有知識的;你們父母卻不許你們有知識。人類對於本身,應有自由處分之權;你們父母卻要代為處分。這是養小豬的辦法:起初是隨便養它;養大了便糊糊塗塗的把它捉出圈去。
“第二,到你們出嫁以後,因為自己沒有知識,所以不得不以‘無才’為‘德’;因為不能自立,所以不得不講‘三從’;因為一失歡於男子,就要餓死,所以不得不講‘四德’,不得不‘賢惠’,不得不做‘良妻賢母’。
“其實,所謂‘無才是德’,就是‘人彘’的招牌;所謂‘三從’,就是前後換了三個豢主;所謂‘四德’‘賢惠’‘良妻賢母’,不過是‘長期賣淫’的優等考語,和那小報上所登的‘房間清潔,應酬周到’,‘談吐伶俐,賓主鹹歡’骨子裏並沒有什麼區別!”
劉半農對中國女性之苦有如此深刻的認識,不僅在於他目光深邃,更是因為他有一顆善感的心,一副“憐香惜玉”的柔腸。
劉半農雖身居高校的象牙塔,但因為有著柔軟的心腸,他總能把同情、憐憫的目光投向那些在死亡線上掙紮的窮人。劉半農寫過這樣一首詩《相隔一層紙》屋子裏攏著爐火,
老爺吩咐開窗買水果,
說“天氣不冷火太熱,
別任它烤壞了我。”
屋子外躺著一個叫花子,
咬緊了牙齒對著北風喊“要死”!
可憐屋外與屋裏,
相隔隻有一層薄紙。這首詩讓我們不由得會想起杜甫那句名言:“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劉半農的詩藝當然不及杜甫,但他的慈悲心腸卻和杜甫一樣。
諧
劉半農去世後,他的墓誌銘是周作人撰寫的。周作人和劉半農是至交密友,周氏筆下的劉半農生動、逼真、傳神,如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