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致命的“誤讀”——對胡風集團冤案的一點思考
胡風是二十世紀中國最具悲劇色彩的知識分子,胡風集團冤案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化領域最大的冤案。有人認為,舒蕪關鍵時刻的“反戈一擊”導致了冤獄的最終發生,晚年的舒蕪在“口述自傳”中對此有清醒的認識:
“由我的《關於胡風的宗派主義》,一改再改三改而成了《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材料》,雖非始料所及,但是它導致了那樣一大冤獄,那麼多人受到迫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發狂,各式慘死,其中包括了我青年時期的幾乎全部的好友,特別是一貫挈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風,我對他們的苦難,有我應付的一份沉重責任。”
盡管對冤獄的最終形成,舒蕪負有不可推諉的責任,但我認為,倘若胡風對上層的意圖沒有發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誤讀”,這場悲劇說不定可以避免,至少存在著這種可能。雖說胡風自己即使在1955年沒有被打成反革命,以他的性格和脾氣也一定難逃“反右”、“文革”兩大劫,但作為集團的冤獄也許不會發生。
“他們對無恥向有懷疑。”
1952年,《長江日報》發表了舒蕪的文章《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這篇文章讓胡風十分震怒,因為舒蕪在此文中不僅徹底否定了自己,且自命為路翎等人的同道,向他們發出號召:“但是,我想,從今天起,從頭開始,再來學習,還是來得及的。並且,我希望路翎和其他幾個人,也要趕快投身於群眾的實際鬥爭中,第一步為自己創造理解這個文件的起碼條件,進一步掌握這個武器。……”
一開始,胡風在得知舒蕪寫了此文後,雖很憤怒,但也給予了一定程度的理解。在給妻子梅誌的信中,胡風寫道:
“剛才得守梅自漢口來信,說方管寫文章否定他過去,而且把我們也否定在內,那就是以出賣我們來陪他的意思。綠原、曾卓都氣憤得很。你看,這小書生,就這麼經不起,露出尾巴來了。我和嗣興都很坦然,隻覺得他本來會有這一結果的。然而,居然走到了這一結果,一方麵是他自己的事,一方麵是這個文壇底壓力底罪過。”
你看,胡風雖然憤怒,雖然鄙視舒蕪的膽怯、懦弱,但多少還有一點體諒,也就是把舒蕪的屈服,部分歸咎於“這個文壇底壓力底罪過”。胡風此時為何能這樣冷靜這樣大度呢?因為他覺得舒蕪不過是一個小角色,興不起風作不成浪,寫這樣一篇自我否定的文章,除了暴露自己的卑怯,不會有多大的作用,對他胡風的處境和文壇上的地位都構不成威脅。然而後來不久,他收到周恩來的一封信,這才知道,舒蕪的這篇文章,給高層留下了很深也很好的印象,而他胡風則因此完全陷入被動,這樣一來,他對舒蕪那一點的體諒也就蕩然無存了,剩下的全是義憤填膺了。
周恩來的信是由周揚轉交給胡風的。信中寫道:
“5月4日你給我的來信和附件均收閱。現知你已來京,但我正在忙碌中,一時無法接談。望你與周揚、丁玲等同誌先行接洽,如能對你的文藝思想和生活態度作一檢討,最好不過,並也可以如你所說結束二十年來的‘不安情況’。舒蕪的檢討文章,我特地讀了一遍,望你能好好讀它幾遍。”
解放後,胡風一直滯留在北京,多次想約見周恩來,因為周是最關心最了解他的人。胡風相信,有了周恩來這張王牌,他完全可以突破周揚、馮雪峰等人對自己的封鎖。那一階段,胡風一直拒絕檢討,因為他認為周恩來是了解自己對黨對人民的一片赤忱,所以,他非常渴望和周作一次長談。可以說,正是因為對周恩來抱有很大的希望,胡風才敢於要求和周揚、馮雪峰等人作公開的大範圍的討論——正如他在信中所說:“總之,我表示了破釜沉舟的意思。要麼,公開論戰,要麼,一聲不響。總之,最後是改行或沉下去不響。我拋了出去,要他們考慮。”然而,這次周恩來來信,要他多讀舒蕪的文章,意思再明顯不過,也就是要他胡風向舒蕪看齊——全麵、徹底否定自己。胡風的計劃完全被舒蕪這篇文章攪亂,更難堪的是,即使是出於應付,他也不得不違心地寫檢討了。本來,周總理是他胡風的“後盾”,而由於舒蕪反戈一擊,周總理站到了周揚們那一邊。可以說,舒蕪的半路殺出,“臨陣倒戈”,粉碎了胡風最後的幻想,瓦解了他所有的努力。這時候的胡風,對舒蕪恨之入骨也就不難理解了。
等到舒蕪再接再厲寫出《致路翎公開信》,胡風對舒蕪的憤怒達到極點,此後,胡風在書信裏再也不提舒蕪的名字,而是用“無恥”一詞指代他,在給梅誌的信裏,胡風對舒蕪破口大罵:
“他的公開信,那個《報》,下期要發表了。裏麵明打嗣興(路翎),暗殺我,造謠汙蔑,陰毒得近乎畜生。最最無恥的是:說《論主觀》是和嗣興‘合作’寫出來的。還有其他的他的論點,也是說從嗣興得來的。把自己說成一個受了毒害的人了。……”
舒蕪在文章裏徹底否定自己,全麵投降,放棄抗爭,說明他確實是一個善於並勇於見風使舵的人,其人格讓人不敢恭維。但問題是,在當時的情況下,舒蕪不如此也就過不了關。胡風說舒蕪是“想用別人的血洗自己的手”,恐怕是過激之詞。因為舒蕪要全麵否定自己,當然要牽扯到胡風和路翎。如果胡風明智一點,聰明一點,他應該能從舒蕪的文章學到一點“防身之術”,那就是隻有全麵否定自己,才有可能找到出路。事實上,一個不願全麵否定自己的知識分子,在解放後的曆次運動中都很難過關,而胡風就是一個不願全麵否定自己的人。梅誌《胡風傳》裏有這樣一段話:
“他雖然聽了這麼多作家的檢討發言,又有舒蕪‘嫁禍於人’的高明做法,按說應該有所啟發和借鑒了吧。但他還是認為,一切都可以慷慨放棄,唯有有關文藝創作方麵的問題,絕不能輕率地來個順水推舟,說上幾句時髦話,全盤否定自己,以達到順利過關‘活下去’的目的。”
胡風的堅定、不屈固然令人尊敬,但在當時,這樣不肯趕時髦,不肯否定自己的文藝觀(尤其是這一文藝觀與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相衝突)的人,必然會被打入另冊。
胡風可以不效仿舒蕪“見風使舵”的做法,但他至少應該對舒蕪的“全麵否定自己”持一種“理解之同情”——因為,在我看來,舒蕪那樣做更多是出於無奈,想“逃生”,隻好否定自己作踐自己了。換句話說,舒蕪這樣做,是為了自救,而不是想和胡風過不去。
另外,當時文藝界領導胡喬木、林默涵對舒蕪的態度也十分曖昧,這使得胡風錯誤地認為,上層不會重視舒蕪的“反戈一擊”的。
在給梅誌的信裏,胡風這樣說:
“無恥公開信發表了。我還沒有看到,回頭就可以看到了。……
“昨天,林副長(指林默涵)來約到公園談了五個鍾頭。明白了:他們對無恥向有懷疑,有的說是從延安出來的;劉鄧大軍過後他從家鄉‘逃’出來的事,他們也曉得,大概還成為懷疑根據之一;到底是否叛徒,說還不明白,也就是不願現在就公開;說決不會受他的挑撥,木字領導(指胡喬木),請我放心雲。又說,路有貢獻,而無恥隻有錯誤,基本上不同雲。”
從以上文字可看出,胡風認為文藝界領導對舒蕪並不信任,所以,胡風懸起的心又放下一半,在他看來,倘若舒蕪有曆史問題,那高層領導可能要重新考慮舒蕪的“反戈一擊”,這樣,他胡風的處境恐怕又有了峰回路轉的可能。於是,對背叛了自己的舒蕪,胡風不僅憤怒而且極為輕蔑。正因為胡風對舒蕪極為憤怒且輕蔑,才發生了下麵這不該發生的一幕。我認為,胡風的悲劇與這一幕有很大的關聯。
1954年夏天,舒蕪、聶紺弩、何劍熏在北京一家餐廳吃飯。飯後,聶紺弩提議去看胡風。結果,胡風看到他們後,立即對聶紺弩說:“老聶,你也事先不通知一聲,什麼人都往我這裏帶。我這裏,不是那些混賬東西可以來的。”舒蕪被罵出來後,恨恨地對聶紺弩說:“他別厲害,我手裏還有他的信呢!”聶一聽,嚇得趕忙說:“那可不能啊!”
舒蕪將胡風私人信件上交的行為不能讓人原諒。但倘若胡風沒有當麵斥罵舒蕪,我想他或許不至於做出這一越過了道德底線的行為。人有臉,樹有皮,被胡風當眾斥罵,舒蕪惱羞成怒,做出了最不該做的事。胡風太憤怒了,他認為舒蕪的檢討就是對他胡風的背叛,所以在書信裏一再痛斥他;胡風太自信了,他認為上層並不信任舒蕪,所以當眾毫無顧忌地將其臭罵一通,結果引火燒身。
在交出胡風私人信件之前,舒蕪的檢討行為還屬於自救,胡風不該以如此激烈的語言當眾斥罵他。胡風自己可以堅持原則,不放棄自己的文藝觀,但他不能要求別人也和他一樣做“殉道者”。不管怎麼說,胡風都不該在那個風聲鶴唳的時候激怒舒蕪,從而讓對方做出喪失理智和良知的“交信”行為。在我看來,舒蕪的這一行為,正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1955年4月15日,父親向中央交出了他的第三稿《我的自我批判》,希望能得到中央的認可。可是,形勢在急劇地變化著。就在4月3日,潘漢年被捕了,而在這之前,楊帆就已被捕。‘潘楊反革命集團案’浮出水麵,由於胡風過去與潘漢年的關係,對胡風的鬥爭自然也必須升級了。舒蕪審時度勢,向前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成為時代所需要的‘起義英雄’。這就是署名舒蕪的《關於胡風小集團的一些材料》的出台。”這篇文章的按語出自毛澤東筆下,他老人家一錘定音給“胡風事件”下了結論:“從舒蕪文章所揭露的材料,讀者可以看出,胡風和他所領導的反黨反人民的文藝集團是怎樣老早就敵對、仇視和痛恨中國共產黨和非黨的進步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