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熒:我思故我在 趙儷生:“多麼精致的知識分子”
趙儷生,著名曆史學家。1934年他考入清華大學外語係,在校期間,曾參加左翼作家聯盟,是“一二·九”運動的積極分子。他的很多同學如姚依林、蔣南翔等後來都成了聲名顯赫的人物。以趙儷生的資曆和對革命的熱情,他本可以在穿越鬥爭的驚濤駭浪之後,踏上政治的紅地毯。然而,他因堅守自由主義立場,一次又一次錯失或放棄升官良機。
“一二·九”後期,蔣南翔曾去趙儷生的宿舍,對他說:“你人很誠實,在搏鬥中表現英勇,這說明你革命熱情很充沛,但是革命熱情是多變的,它還需要組織的保證。”顯然,蔣南翔話中有話,啟發趙儷生申請入黨。思考了一段時間,趙儷生去找蔣南翔,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他說:“我讀列寧的傳,讀到馬爾托夫的事。馬爾托夫主張,有些知識分子可以邀請到黨內來作為黨的賓客,而不需要他們遵守什麼組織性、紀律性。列寧狠狠地批判了馬爾托夫。馬爾托夫是孟什維克,當時肅反,‘契卡’已經把馬爾托夫列入被肅的黑名單裏了,列寧卻弄來一張車票叫女秘書送去,讓馬趕快逃往西歐。事後,列寧想起馬爾托夫說,多麼精致的知識分子呀。我讀過後,不知道為什麼,感到我自己有點像馬爾托夫。我走不成布爾什維克的道路,我受不了嚴格的組織性和紀律性。我願意做一個全心全意的馬克思主義的信仰者,同時是一個自由主義者。”
作為“精致的知識分子”,趙儷生不輕信不盲從,堅持獨立思考。思考賦予了趙儷生深刻,也給了他選擇的勇氣。
和所有革命青年一樣,趙儷生也曾把延安當成“聖地”,並且吃盡辛苦徒步奔赴延安。然而,在延安,他隻呆了一段時間,就決定離開此地。因為,他從康生領導的剛剛開始的“搶救運動”“肅托”中看到了一絲不祥。他對妻子說:
“我們不宜於在延安長期待下去。你知道,我基本上是一個懦弱的人,一個不富於勇敢氣質的人。碰見鬥爭,我不是湊上去,而是躲在一邊。雖然我對政治不是一點也不感興趣的,但最終還應當是一個文化人,而不是什麼政治家。我們已經信仰了馬克思主義,這一點是不變的,像封建社會的女人嫁了丈夫一樣,‘妾心古井水’。但我們不一定在這麼集中的場合裏搞,我們可以到鬆散一點的場合去搞。並且,我是一個先天地具有自由主義氣質的人,平生最不喜歡開會、聽報告、服從組織分配,等等。像我這樣的人,在延安待下去,會有什麼好下場呢?”
不能不佩服趙儷生的敏銳。事實上,如果他當初沒有及時離開延安,那麼,在接下來的“整風運動”“搶救運動”中,他不死也得脫層皮。事後諸葛亮不稀奇,而在事前能有如此準確的判斷,堪稱“火眼金睛”。隻有堅持獨立思考的人,才會具備這種“透過現象看本質”的“火眼金睛”。
所謂“火眼金睛”,就是在問題剛呈現“星星之火”之際,就能預測其後來的“燎原”之勢。
趙儷生在魯山中學教學時,同事們經常在一起唱歌,第一首就是當時很流行的《東方紅》,趙儷生嘴跟著唱,腦子卻在“開小差”。“他是人民的大救星”這一句,趙儷生不喜歡,他想:《國際歌》裏不是說我們不需要救世主嗎?而下麵幾句,更是讓趙儷生浮想聯翩,憂心忡忡:三山低,五嶽高。
毛主席治國有功勞,
邊區辦得呱呱叫,
老百姓頌唐堯。趙儷生對這樣的歌詞有如下思考:
“‘唐堯’二字,製歌詞者還是斟酌了的,沒有用‘秦皇’、‘漢武’,用的是大部落聯盟酋長。但顯然,這已是個人崇拜的濫觴了。發展到後來就有了‘毛澤東,斯大林,像太陽在天空照’,‘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等等一係列出台。我是說,假如我是被歌頌者本人,那麼,我將以個人的威望予以抑製,予以減挫。但事實上正好相反。蘇聯編寫的曆史唯物主義教科書也增加了一章,說無產階級革命也要歌頌自己的領袖。斯大林也說:‘彼得大帝隻是一滴水,而列寧是海洋。’可見這是共產國際一致的趨向,個別群眾是扭不轉的。”
失去了思考,就會渾渾噩噩,隨波逐流,最終淪為喪失自我的工具;堅持思考,才能擁有清醒的大腦,總能在第一時間看出問題的症結,總能在頭緒紛繁時認清自己的路。
如果從升官發財這種世俗的角度來看,不願被組織約束自由身,是迂闊而不合時宜的;然而,熱愛自由的人,恐怕寧願失去世俗的名利也想保留內心深處的一方淨土。名利能讓我們過上養尊處優甚至趾高氣揚的生活,但名韁利鎖也會粉碎隻有身心自由才能品嚐到的愉悅。
為了抗日,年輕的趙儷生曾加入遊擊隊,負責宣傳工作。他業務能力強,工作熱情高,但一直未能走上領導崗位,原因何在?直到晚年,曾經的遊擊隊組織部長才一語道破天機。他對趙儷生說:“老趙啊,當年有個事要跟你說清楚。那次晉南幹部總結會之後,調整班子,你已經是公認的宣傳部長啦,可是到頭來還是老朱上你不上,你知道為什麼嗎?現在可以說破了,就是因為老朱是黨員,你不是。論工作,無論編報、講政治課,老朱都遠遠不如你,可他是黨員呀。我講這些是叫你打破平生不參加黨的戒律。你不入黨,黨不吃虧,你吃虧呀。”
趙儷生回答:“老孫,你說錯了。不是我吃虧,是黨吃虧。這類事實,替入黨做官論打造下堅實的基礎,這跟‘不正之風’和‘黨幹部腐化’有密切的關係。順便我講個笑話。我幾十年來從來不是哪一級的人民代表和政協委員。有位好事者到省委書記那裏去質問,回答說,每次增選名單都提上他去了,可每次黨委審查會上都通不過,大家的理由是‘這個人誰也掌握不住’。這個話的逆定理是,隻有黨能掌握住的才能當人民代表和政協委員;那麼,我寧願一輩子不當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仍能愉快地生活,絲毫沒有吃虧感。”
趙儷生說自己“絲毫沒有吃虧感”,但話語背後還是有一絲不平之氣的。畢竟,信仰本不該與升官發財掛上鉤的。
回顧自己的人生,趙儷生痛感自己吃盡了“左”的苦頭,在回憶錄中,他對“左”的反思隨處可見。
對東歐和蘇聯的解體,趙儷生有這樣的看法:
“為什麼蘇聯和東歐垮了呢?我認為,東歐原本是蘇聯一手捏出來的,帶有某種附屬國氣味,蘇聯垮了東歐自然也跟著垮。那麼蘇聯呢?我認為,它垮在一個‘左’字上。
“‘左’,本來是指人們看問題的一種傾向。但在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中,它卻形成了一種政治痼疾。論它的根源說,它來自組織性和紀律性的過分強調,唯恐出叛徒、特務、異己分子,等等。久而久之,這種政治的心理狀態凝固到政策和策略中去,便是我們常說的那個‘左’。雖然某一時期、某一執行政策的人,也會出來反‘左’,但那是皮相的;他們一旦反起右來則是全心全意的,不斷擴大化的。”
反左是皮相的;反右則是全心全意的。趙儷生是在飽受打擊,曆盡風霜,付出沉重的代價之後,才得出這樣一針見血而又欲哭無淚的結論的。
趙儷生年輕時曾在山西柳林區參加過革命工作,負責辦農民訓練班,組織農民救國會,監督執行減租減息。當地有個地主叫康克仁,他不滿“農民救國會”這一組織,另外成立了“富農救國會”。當時,丁玲、吳奚如領導的文工團剛從陝北來,思想激進,行為左傾。他們直接派民兵,把康克仁捆綁到鎮上看押起來。不久,丁玲和她的文工團又一陣風似的走了,把遺留的問題留給趙儷生。趙儷生經過思考,認為,在當時抗日救國的大背景下,康克仁不應該是革命的主要對象,應該是革命者爭取的對象。而且,不管怎麼說,把人捆起來總是不對的。於是,趙儷生經上級批準,釋放了康。康後來的態度發生大轉變,愉快地參加了農民救國會。其他地主富農也紛紛仿效康的行為。問題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