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1 / 3)

第一集

1948年11月,沈陽。

一雙毛了幫的美式高筒皮靴,皮靴往上是一條寬襠哢嘰布馬褲,再往上是一件斜披在肩上的黃泥色粗布軍裝。年輕的解放軍東北野戰軍營長魏九斤站在屋頂上。站不是一般的站,穩穩當當,大叉開腿,嘴裏叼一根枯樹枝,嘴角上掛一絲揶揄的笑意,斜睨著眼,居高臨下看著腳下的野戰醫院院子。他粗眉大眼,鼻梁硬朗,剃了光頭,碩大的耳朵上方一道發亮的傷疤剛合口。天冷了,風亂而有勁,他沒戴皮帽子,特意招惹寒氣似的,那架式怎麼看怎麼像一個滿世界找不著人打架的壞孩子。

激動的吵鬧聲從院子裏傳來:“讓我們走吧,我們的傷都好了……冷靜點兒同誌們,請冷靜點兒……再不回去,部隊全走光了,我們去哪兒找部隊……你們的傷還沒好,你們不能走……我都養小半拉月了,再養下去非成地主不可……王道喜你幹什麼,給我站住……”

解放軍東北野戰軍戰地醫院建在一座醬廠裏,院子裏到處堆著醬缸和豆包,橫七豎八晾曬著剛洗過的被單和紗布。十幾名傷員在院子裏鬧著要返回部隊,被醫護人員攔下。

一名幹部激動地說:“同誌,小同誌,我的傷已經治好了,不疼不癢的,可以回部隊了,你就讓我走吧。”

傷員們一湧而上,都鬧著要走,協理員的話被淹沒掉。

“朱治國!”醫院院長生氣地從手術室裏出來,舉著血手,手裏捏一把手術刀,白大褂上汙血斑斑。“你像話不像話?都鬧幾回了,還鬧,你當這兒是俘虜營哪?”

叫朱治國的幹部看見院長,有些氣餒,人往後縮:“林院長,我不是鬧,不正和你們的同誌商量嗎?”

林院長生氣:“有你這麼商量的嗎?傷好沒好,是醫院說了算,不是你們說了算,你們一次一次往外衝,像什麼話?我這兒人手不夠,藥也不夠,卸下的胳膊腿沒人埋,你當我願意留你們?戰士覺悟不高,你一個當首長的也覺悟不高?耽誤我們多少事兒?”

魏九斤的通訊員葫蘆一瘸一瘸地爬上屋頂,麻雀似歡天喜地叫著:“營長,營長,朱副團長他們又讓醫院給堵住了!”

“看到了。”魏九斤已經不是大叉腿站在屋頂上了,而是趴在女兒牆上,笑嘻嘻地朝院子裏看。他噗地一聲吐掉嘴裏叼著的枯樹枝,說,“知道敵強我弱還往上撞,不接受教訓嘛,能不輸嗎?”

葫蘆上屋頂時牽動了傷口,疼得咧嘴摸屁股:“那你去教教朱副團長,都讓醫院給堵好幾回了,怪可憐的。”

“教什麼?”魏九斤離開女兒牆,踮腳從頭頂上夠了一叢樹枝下來,挑選著折了一根叼在嘴裏,嗚嗚地說,“打長春那會兒,他一○三團搶我的炮陣地,十一門美式加農,這仇我記著,堵他一百回也活該,別想我給他當友鄰。”

葫蘆說:“那你在這兒看半天熱鬧,劉護士讓你去換藥,都找你兩回了。”

魏九斤說:“我吹風。”

葫蘆說:“你吹風我相信。你十冬臘月啃冰坨子,風大擋不住你。營長,昨晚你讓我偷聽朱副團長他們開會,現在你又看人家笑話,這樣不好。”

魏九斤沒有接葫蘆的話,看院子外。一輛剛開來的道奇卡車停在那裏,一群醫護人員正在一名押車的軍人的指揮下從車上往下搬運藥品。

一雙手抱嬰兒般抱著一本艾思奇著《大眾哲學》。《大眾哲學》穩穩翻過去一頁。大學生普刑天坐在區委大院裏的一輛架子車上讀書。讀不是隨便讀,投入到忘我境界,來來回回的人都不在眼裏,這樣就和身邊的世界,分明地區分開來了。

區委是一套日式宅院,幾棟低矮的平房,一個獨立的院子。平房下懸著一條橫幅:南下支援團報名處。院子裏鬧哄哄的,來來往往都是人。一群年輕人圍著熱情洋溢的中共區委青年幹部吉林,聽她說著什麼。在人群中,能看到普刑天的同學,書生氣的婁永良和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周行水。

吉林是一個有著漂亮大眼睛的美麗的中俄混血女孩兒,她對青年學生們說:“……同胞們,中國的命運正在改變,人民解放軍已經解放了東北和華東的大部分土地,壓在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很快就會被推翻,黑暗的舊中國正在發出坍塌下來的聲音,曙光已經照亮了中華民族的天空……”

這一切都沒有打擾普刑天。他梳著整齊的二分式頭,身著幹幹淨淨的學生裝,清眉秀目,腰板兒筆直,在院子角落的一輛架子車上穩坐著,手裏捧一冊書,頗有幾分幹淨得讓人喜歡的書卷氣。

吉林揮舞著手臂,熱情洋溢地向青年們說:“……東北是老解放區,是全國最早大麵積解放的地區,可我們不能隻顧安宜地享受解放的成果,等待全國曙光的到來。我們要滿懷熱情的去迎接它,成為它的一分子,去和它站在一起,一同照亮人民中國的天空。同學們,解放全中國需要大量的幹部,尤其是青年幹部,希望大家踴躍報名,積極投入到解放全中國的大軍當中去!”

青年們群情振奮。婁永良和周行水領著青年們高呼口號:“到關內去,到苦難的人民中間去!”“和人民解放軍一起,打倒蔣家王朝,解放全中國!”“團結起來,迎接新中國的曙光!”

普刑天兩耳不聞,頭都沒抬,靜靜地翻過一頁書。

一個穿長褂的青年和一個邊分頭的青年從外麵進來,停在普刑天身邊。兩個人朝平房那邊的人群看了看,相視一眼,向那邊走去。

吉林結束了演講。她朝角落裏的普刑天看了看,對一名幹部說:“趙老師,你替我照顧一下報名的情況。”又對婁永良和周行水說,“永良,行水,你們倆把學校的人組織一下,去那間屋找吳副區長報名,告訴他,就說我讓你們去的。”

婁永明也朝普刑天那邊看了一眼,說:“吉林,刑天怎麼辦,他要不參加南下團,咱們就缺個精彩,你得做做他的工作。”

周行水說:“刑天和咱們不一樣,咱們是羅馬一條路,他是條條路通羅馬,我看難。”

吉林什麼話也沒說,跳下台階,向普刑天那邊走去。穿長褂的青年和邊分頭青年目光隨著吉林走向普刑天。

普刑天氣若閑定地翻過一頁書。

冬天的風吹得一院子晾曬的被單亂飛舞。院子裏,魏九斤吊兒郎當地攔下那名押送藥品的軍人:“剛繳獲的?”

軍人看一眼魏九斤:“看出來了?”

魏九斤朝道奇車努了努嘴:“青天白日徽都沒來得及刮掉。”

軍人笑:“讓你說上了。兩天前打歸綏繳獲的,沒卸車就送來了。”

魏九斤不經意地問:“歸綏不是撤掉包圍了嗎,打上了?”

軍人說:“中央給傅作義下鉤子,人家還真下嘴,咬上了。不光歸綏,北平天津都給圍住了,圍得水泄不通,風都吹不進去。”

魏九斤似笑非笑:“你們辛苦了。”

“還是你們受傷的同誌辛苦。”軍人走開,指揮搬運藥品。

魏九斤若有所思地看著軍人的背景,頭也沒回說:“通知攻尖營全體傷號,開會。”

站在魏九斤身後的葫蘆問:“說他還是說我?”

魏九斤轉身瞪葫蘆:“我養傷養成這樣,還不夠辛苦啊?”

葫蘆笑嘻嘻地一瘸一瘸跑開。

魏九斤手裏的枯樹枝又送回嘴裏叼著,自言自語:“站在一邊看笑話,的確不好。”

普刑天和吉林在區委院子的角落裏說著話。

吉林說:“刑天,省裏要求南下幹部支援團盡快啟程,我負責帶我們區的人隨支援團走,明天就出發去關內。”

普刑天掩上書說:“這麼急?”

吉林說:“能不急嗎,人民解放軍的戰略大反攻一日千裏,主要戰場從關外轉到關內,華北和華中快要解放了,再不去就晚了。刑天,我們一塊兒去關內,怎麼樣?”

普刑天說:“我父親來信,要我和小妹盡快去英國,到那邊繼續學業。我不想生活在他的陰影下,沒打算去。小妹和永良正在熱戀中,也不願去。不過,我信奉胡適先生讀書興國的主張,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土木工程師,不想做職業革命家。”

吉林誠懇地說:“刑天,革命也是一種建設事業,是人類新社會的建設。革命不會等你,形勢發展得這麼快,你要一步趕不上,就會被革命丟下,再也趕不上了。”

普刑天說:“吉林,我佩服你這樣的革命者,可我和你不一樣。你是革命的女兒,是火中鳳凰,我這種資產階級家庭的孩子,離革命本來就遠,趕不上就趕不上,沒什麼。”

吉林說:“刑天,你的確出生在資產階級家庭,別說東三省,提起整個中國的礦業,你們普家也赫赫有名。可你父親是民族資產階級,為抗日戰爭出過力,是黨團結的對象和朋友,在舊中國行將滅亡的時候,你和你父親應該和人民站在一起。”

普刑天笑了笑,說:“革命扭轉國家命運,卻未必能讓國家興旺,人民因革命改變身份,卻未必能夠改變品質,真正讓國家富強起來的,是知識和科學。我相信在國家變革的時代,我不會是一個旁觀者,而是一個參與者,隻是我們參與的方式不同罷了。”

解放軍第三十八師一一五團三營的二十幾名傷員集中在小河邊,或坐或站。河對岸的公路上,一長溜滿載的卡車和坦克車冒著黑煙馳過。

三營八連長武宮陰陽怪氣地說:“熱呀,真熱呀,人家入關,我們在這兒曬太陽,熱得我都淌汗。”

魏九斤從河對岸收回視線,瞥武宮一眼:“發什麼牢騷,誰讓你被子彈攆上的?人家不該入關?”

武宮說:“那,我們鼓掌啊?”說罷號召傷員,“鼓掌。”武宮衝河對岸鼓掌。眾人嘻嘻哈哈跟著起哄。武宮還嫌不夠,振臂呼口號:“向入關的同誌學習!向入關的同誌致敬!保證為革命曬好太陽養好傷!”

魏九斤臉色變化快,嘻嘻笑著歪了腦袋看武宮,很欣賞的樣子,突然拉下臉來:“完了沒?”

武宮被魏九斤一張凶神惡煞的臉噤住。傷員們也噤住,都拿眼光睃魏九斤。

魏九斤吼:“集合!”

二十幾名傷號從地上爬起來,吊著胳膊拄著拐,以八連長武宮為基準迅速列隊。

魏九斤滿意地看著麵前整整齊齊的隊列,說:“行動不慢嘛,是三營逢城必下硬碰硬的作風嘛。說吧,想不想入關參加戰鬥?”

傷員們齊聲喊:“想!”

魏九斤再問:“能不能不發牢騷、不說風涼話、不站在一邊拍巴掌,還有那什麼,一切行動聽指揮?”

傷員們齊聲喊:“能!”

“炸雷呀你們吼成這樣?”魏九斤對官兵們的回答很滿意,回頭看一眼醫院方向,“沒讓你們掙著脖子喊,把林院長喊出來,以為我這兒拿你們開膛剖肚呢。”

傷員們都樂。武宮說:“營長,不說風涼話行,行動聽指揮也行,吼也是你先吼的,我們開會不是頭一回了,開也白開,鬧著出院的不光我們三營的人,不都讓人堵回來了嗎。”

魏九斤胸有成竹:“這回他堵不回來。”

武宮大喜:“營長,你有辦法啦?”

魏九斤說:“聽好了,可靠情報,平津已經被我東野圍住了,要打響就是大的。這種打法,沒幾次好打了,趕不上就一輩子趕不上了。我決定,第三十八師一一五團三營遼沈戰役負傷的傷號,得趕上。”

武宮說:“營長,你決定沒用,得醫院決定。”

魏九斤說:“這話得看怎麼理解。”

武宮愣了一下:“營長,你不會硬來吧?”

魏九斤說:“到底是我攻尖營的連長,理解力不低。”

武宮為難:“那,不是暴動嗎?人家可是咱們的救命恩人。”

魏九斤瞥武宮一眼,說:“要想參加解放全國的戰鬥,別讓人給落下,就得先把救命恩人幹掉。當然,我說的幹掉,沒讓你用刺刀幹,用腦子。”

長褂青年和邊分頭青年離開人群,朝吉林和普刑天這邊挪過來。

吉林說:“刑天,告訴我,你想看到新世界的嬰兒是如何誕生的嗎?”

普刑天說:“當然想,正是因為這個,我才讀書。”

吉林說:“光讀書沒用,你得先去為腐朽的舊世界老者送葬,為新世界的嬰兒清理出一個嶄新的世界來。”

普刑天被吉林的話給激動起來,他忍不住握住吉林的手。

吉林瞪大眼睛:“喂,這麼多人,你膽子夠大的!”

長褂和邊分頭走近了。長褂在懷裏掏著什麼,衣袖礙著手,動作不麻利,等掏出來,是一支手槍。普刑天臉正衝著吉林,看見了,愣了一下,沒等吉林反應過來,將手中那冊《大眾哲學》用力擲出。書砸中長褂的臉。長褂哎喲一聲捂住臉,手槍掉在地上。他摸索著去揀地上的手槍。

普刑天喊了一聲:“抓特務!”朝長褂撲去,抱住長褂。兩個人滾到地上,扭成一團。

聽見普刑天的喊叫聲,婁永良、周行水和一些青年撲過來。普刑天和長褂廝打著。長褂在廝打中伸出槍去。普刑天一把托住長褂的手。槍響了,子彈打得樹葉飄落下來。眾青年上前,七手八腳將邊分頭和長褂給摁在地上。

長褂喊:“我的臉,疼死了……”

邊分頭喊:“放開,我是愛國青年會的人,讓我見你們的領導!”

婁永良喊:“混蛋,光天化日下刺殺區委的幹部,打死你們!”

青年們高喊:“打!打死這些反動分子!”

吉林擠進人群。普刑天一臉煞白,著急地握著吉林的手,說:“吉林,你沒事兒吧?”

吉林說:“我沒事兒。不是被你砸倒了嗎?刑天,你太勇敢了!”

周行水說:“要不是刑天砸那一書本就壞了。”

普刑天喘著氣,回頭看身後。長褂和邊分頭已經被憤怒的婁永良帶著青年們拳打腳踢揍得不輕。

吉林讓大家停下:“別打了,留下他們。行水,你帶人把他們送到武委會去。”

周行水答應著,帶著青年們押著兩個特務走了。普刑天走過去,從地上拾起《大眾哲學》,拍了拍書上的灰塵。那一刻,他有些發怔,回頭朝吉林看去。

婁永良帶著嬌柔可人的普幹戚匆匆趕來。

普幹戚焦急地說:“哥,吉林姐,你們沒事兒吧?”

婁永良說:“幹戚聽說有特務開槍,嚇壞了。”

吉林說:“我們沒事兒。”

婁永良對普幹戚說:“我給你說了,特務讓刑天給發現了,刑天反應快,把特務摁住了,要不吉林就危險了。”

普幹戚抱住普刑天說:“哥,你太了不起了!”

普刑天說:“小妹,你不好好在學校上課,跑這兒來幹什麼?”

婁永良說:“是我叫她來的。明天我跟吉林入關去山東,來不及和家裏告別,一些書讓幹戚替我保存著,等全國解放後我再回來取。”

普幹戚說:“哥,我想跟永良去山東。”

普刑天說:“別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