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3 / 3)

魏九斤說:“上船!”回頭吩咐一名幹部,“讓部隊擠一擠,給支援團騰一條船。”

吉林和普刑天高興地相視笑了。普刑天拔腿就跑:“我叫他們去!”

魏九斤看普刑天跑開的背影,誇獎道:“挺機靈的。”

吉林說:“不是機靈,是聰明。”

魏九斤說:“謔,誇大了吧?沒看他剛才猶豫的。”

吉林挺了挺胸脯,說:“那你先把吃驚留著。我保證,你會改變你的說法。”

王茂林帶勤,八連的解放戰士精神萎靡地坐在打穀場上,等著上課。胡山坡百無聊賴地摳著鞋上的泥。

魏九斤和普刑天在一邊拉著扯著。普刑天十分緊張,不斷地咽唾沫:“我,我光聽課了,沒講過課,我不行。”

魏九斤說:“沒講過沒關係,好比打仗,頭一槍出去,後麵跟撒尿似的,攔都攔不住。”

普刑天說:“一會兒吉林回來讓她講,她是青年團幹部,她能講。我真不行。”

魏九斤說:“小吉同誌講完了七連還得去六連,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說,你不能白坐我們的船吧,總得幹點兒活吧?別怕,他們吃不了你,來來來。”魏九斤說著強行把普刑天推到打穀場當中,對戰士們說,“這是普教員,不是一般的教員,大學生,相當於師政委,所以,姓普,可不普通。他給大家講講課,大家歡迎。”

解放戰士們沒精打采,掌聲稀落。普刑天上戰場似的回頭看了看魏九斤,哆哆嗦嗦走到前麵,清了清嗓子:“同,同誌們,你們好。天,天真冷啊。”

下麵的解放戰士哄笑。普刑天更緊張了,求助地朝魏九斤看。魏九斤向普刑天打手勢,給他鼓勁兒。普刑天慢慢鎮定下來,有一陣子沒說話。解放戰士開始發笑,注意起這個年輕人。魏九斤發現情況不對,有些緊張,想上前為普刑天鼓勁。

普刑天突然大喊一聲:“起立!”

解放戰士都被那一聲吼驚住了,怔在那裏。魏九斤也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大吼道:“愣著幹什麼,起立!”

解放戰士從地上跳起來,站直了。普刑天看著解放戰士。他的臉被凍得通紅。他就那麼一眨不眨地看著麵前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士兵們,他笑了,綻開牙燦爛地笑了,然後,他說:“坐下吧。”

解放戰士不敢坐,都看魏九斤。魏九斤招手示意大家坐下。解放戰士坐下了。這一次,大家精神開始集中在普刑天身上。

普刑天說:“同誌們,我來給你們講講,列寧同誌關於無產階級軍事鬥爭的綱領。列寧同誌是蘇維埃人民的領袖,也是全世界無產者的領袖,他領導蘇聯人民戰勝了資產階級和帝國主義,成立了人民自己的政權。列寧同誌說,人民不需要戰爭,可是,隻有在人民推翻、並且最終戰勝並剝奪了全世界,而不隻是一國的資產階級以後,戰爭才有可能不再發生……”

解放戰士不大能聽懂普刑天的話,但感到新鮮。胡山坡不摳鞋底的泥了。

普刑天說:“……反動派的軍隊,是資產階級武裝鎮壓無產階級大眾的工具,它的士兵都是被壓迫階級,可反過來,這些被壓迫階級的士兵卻用手中的武器來替反動派服務,鎮壓無產階級勞苦大眾。列寧同誌說,被壓迫階級如果不努力學會掌握武器,獲得武器,就隻配被人當成奴隸,一輩子替反動派做牛做馬……”

普刑天越說越從容,他就像一個將軍,在給自己的士兵們訓話。魏九斤盤腿坐在解放戰士的後麵,認真地聽普刑天講課。

……

魏九斤腿仍然盤著,人已經鬆弛了,嘴角叼上了一棵麥秸,臉上帶著一絲微笑。

普刑天在向解放戰士講課,他已經進入到自如狀態,口若懸河,解放戰士們全都被他的講課吸引住了,一個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縱隊政治部主任白承鬆在寧團長和三營長邱金生的陪同下沿著小路走來,聽見普刑天的話,停了下來。

普刑天揮舞著手臂:“……在巴黎公社時期,法蘭西民族的婦女和孩子同男人一同並肩作戰,推翻資產者,建立勞動大眾的政權。列寧這樣評價她們,無產階級的婦女和孩子決不會眼看著武裝精良的資產階級去槍殺武裝很壞或手無寸鐵的人民,她們會和她們的男人、父親和兄弟一起拿起武器……”

白承鬆說:“這話怎麼這麼熟悉?對了,是列寧關於戰爭的論述。他是誰?”

寧團長看邱金生。邱金生連忙說:“報告首長,是東北局南下支援團的同誌。”

白承鬆問:“有把子水平。怎麼在你們這兒?”

邱金生說:“他們去山東,我們帶他們一截路。”

白承鬆誇獎道:“小鬼不錯,有那麼一點兒列寧風格。誰的主意把他們留下?”

……

普刑天說:“……大家想一想,為什麼別的民族那些被壓迫階級的婦女和兒童能和她們的男人、父老兄弟站在一起,向壓迫階級開槍,而我們卻反過來,幫助壓迫階級向自己的婦女、兒童和父老兄弟開槍?他們是我們的父母、姐妹、兄弟和孩子,我們究竟在幫誰?我們究竟在殺害誰?”

解放戰士們低下了腦袋。胡山坡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全神貫注地看著普刑天。

魏九斤看普刑天的眼裏露出一種喜愛的神色,小聲地自言自語說:“還真是,那什麼。”

一棟民宅裏,吉林和普刑天在收拾箱子,一副準備上路的架式。魏九斤進來了,一進門就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吉林和和普刑天回頭,笑著向魏九斤打招呼:“魏副營長。”

魏九斤關心地問:“收拾著呢?都收拾好了?”

普刑天說:“收拾好了,這就走。”

魏九斤笑眯眯地問:“我忘了,你們是去哪兒?”

吉林說:“山東。東北局讓我們去德州報到。”

魏九斤由衷地讚歎:“山東,好地方,中國最好的地方。”

普刑天說:“為什麼是最好的地方?”

魏九斤說:“我的家鄉啊,當然是最好的地方。”

吉林問:“你是山東人?”

魏九斤脫鞋上了炕頭,盤腿說:“山東聊城二馬屯子。離家九年了,沒回去過。”

吉林問:“家裏有親人嗎?”

魏九斤說:“爹和娘,一個弟弟。我爹今年奔六十啦。”

普刑天感興趣地在魏九斤身邊坐下:“你參加革命這麼早啊?”

魏九斤說:“那會兒還是個孩子,什麼也不懂,可我爹懂。我爹說,九一八呀,日本人來啦,禍害來啦,沒安寧日子過啦,魏家沒糧沒錢,出個人吧,十三歲的小子,能扛動槍啦。我娘抹著眼淚往家外狠狠地踢我,往村頭踢我。我娘衝我喊,孩子,別回頭,別往家看,就當你是野孩子,沒爹沒娘,沒這個家,你把小日本給我攆走!”

魏九斤說得動情,普刑天和吉林聽得動情。好一會兒,兩邊都沒有說話,眼裏有了一份對魏九斤的敬重。

魏九斤打破沉寂往炕下來,穿鞋:“行了,不煽乎你們,時候不早啦,你們也歇著吧,明天還有事兒呢。”

吉林反應過來:“歇什麼,我們這就走。”

魏九斤不解地看吉林:“去哪兒?”

普刑天說:“哎,你怎麼忘了,我們得去山東,你不是找了車送我們嗎?”

魏九斤像是才想起來:“這事兒啊,這事兒變了,不走了。”

吉林愣了一下:“不走了?什麼意思?”

魏九斤認真地說:“部隊上的事兒,常有變化,所以說,軍機莫測。是這樣,你可以走,小普得留下。”

吉林問:“為什麼?”

魏九斤坦率地說:“因為吧,你說了,我會改變對他的看法,我還真改變了,不光改變了,我在他身上嚐到了甜頭,沒嚐完,一時半會兒還得嚐。”

普刑天伸出胳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說:“什麼甜頭?你改變什麼了?”

魏九斤看出兩人沒明白他的意思,解釋說:“是這樣的,仗越往後打越大,部隊減員多,解放戰士也多,我想讓小普幫我們營再訓幾批解放戰士,忙完了我派人送他去山東。”

普刑天說:“我已經幫過你們了。”

魏九斤說:“是幫過了,我是說,繼續幫。我不也幫你們過了河嗎?”

普刑天說:“對呀,我們扯平了。”

魏九斤憨厚地笑:“怎麼扯平了?忘了四方台的事兒?我救了你們,你們還欠我一次。”

普刑天急了:“怎麼能這樣算賬?你能不救嗎,你是解放軍,解放軍看著不管算什麼解放軍。”

魏九斤振振有辭:“那解放軍管了不能白管吧,你也得幫助解放軍吧?我不幫你們過河,你們到不了這兒,我要不在四方台替你們解圍,你們連河邊都到不了,能去哪兒?所以說,我是徹底地、全麵地幫你們。你們讀書人怎麼說,來而不往非禮,你們總不能連道理都不講吧?”

普刑天沒能繞過魏九斤,愣住了。普刑天說:“怎麼是我們不講道理?”

吉林說:“不行,我們不能留在這兒,我們還有任務。”

魏九斤說:“什麼任務,不就是支援全國解放嗎?我這兒解放戰士教育不過來,仗打不好,誰解放全國去,你們支援誰去?”

吉林說:“你這是歪道理。”

魏九斤說:“歪道理也好,正道理也好,人在我這兒,就得聽我指揮,要不,我把你們送回河那邊去,你自己想辦法過河,這算扯平了。”

吉林說:“你,你這是扣人!”

普刑天說:“送回去我也不留下,送過河我們再回來,找不到船我們遊回來,反正不讓你扣下!”

門外武宮和兩名幹部聽見屋裏喊,衝了進來。

魏九斤笑了笑:“你說扣就扣。實話告訴你倆,你們的人已經上車了,就等小吉同誌了。小吉同誌,我不留你。老實說,留不住。知道我的戰士們怎麼叫你嗎?”

吉林警惕地看魏九斤。

魏九斤說:“藍眼睛。他們叫你藍眼睛。你想啊,他們都這樣叫你了,不光叫,還轉著圈兒看你,你要留下,我的戰士老分心,不合適。你就是不走,我也得攆你走。走吧,別讓你們的同誌等急了。”

吉林堅定地說:“不行,要走我和刑天一塊兒走。刑天不走我哪兒也不去。”

魏九斤說:“真不走啊?”

吉林說:“我說了,要走一塊兒走。”

魏九斤說:“這可是你說的。那你也留下,我去送送你的同誌,和他們告個別。”

魏九斤扭頭往門外走。

吉林冷笑:“我是隊長,我不下令,看他們誰敢走。”

魏九斤得意地站住:“不是我自誇啊,你不是解放軍,就是比解放軍差點兒那什麼,計謀。我去告訴你的同伴,就說你倆有任務,先走了,留話要他們追你倆。你們不是去德州嗎?德州遠了點兒,沒法送,北平在我東野和華野的重重包圍下,沿北平西往南走,懷柔、淶水是能送到的。人送到那兒,他們想回頭也不行,誰給他們車軲轆?我這計謀又是車又是人的,還帶上十來斤大餅,真動了點兒本錢,不虧待你們。”

普刑天氣得手發抖:“你,你不講道理!你是軍閥!”

吉林氣得想煽魏九斤:“魏副營長,我要向你的領導反映!”

“行,我這人老讓人反映,有些日子沒反映了。你倆先歇著,歇夠了,想怎麼反映就怎麼反映,嫌路遠,我讓通訊員送你們。”魏九斤朝武宮使了個眼色:“好好照顧兩個小鬼,別讓他們凍著。”

魏九斤說罷扭頭出去了。普刑天和吉林還想和魏九斤爭辯,武宮上前攔住。

吉林跳腳朝門外喊:“你說誰呢?誰是小鬼?你才多大?”

武宮嘻嘻笑:“他呀,大不了你們多少,可他能管你們叫小鬼。”

吉林說:“就仗著他是首長?”

武宮說:“首長小了點兒,可他是老革命,三八年入伍,要不帶職務,我們團長得向他敬禮。明白了?”

吉林還爭:“明白什麼,我也不是長胡子才革命的,要講老我也不年輕,他有什麼好驕傲的?”

普刑天把吉林往後攬,一把推開武宮:“你看什麼?”

武宮收回伸出的脖子,說:“看胡子。沒見過姑娘長胡子的。”

吉林和普刑天氣得夠嗆。

入夜,營部的院子裏點著好幾盞馬燈,彈藥箱堆成一座小山,槍械員在緊張地向各排排長發放彈藥。

魏九斤一筆一畫,吃力地在一個小本子上寫著什麼。

邱金生拿不定主意地問魏九斤:“老魏,你這樣幹行嗎?人家可是地方同誌,小心犯錯誤。”

魏九斤說:“地方同誌是不是革命同誌?他也是南下打老蔣吧?我讓他一起打老蔣,犯什麼錯誤?”

邱金生說:“我是想……”

魏九斤收了小本子,撇下邱金生往人群那邊走:“胡山坡,你們排不是已經領過了嗎?”

胡山坡抱著一箱手榴彈,笑嘻嘻看魏九斤:“我看彈藥多,多領點兒。”

魏九斤說:“饅頭你多領點,你當這是饅頭啊。擲彈手除外,手榴彈一人四個,背多了你跑得動啊?”

胡山坡說:“副營長,不是說了要推翻反動派,向壓迫者開槍嗎?我聽普教員的,多背幾個手榴彈,我拿它砸,反動派就能推翻得快一點兒。”

魏九斤樂:“胡山坡,你進步挺快的嘛。”魏九斤說完胡山坡回頭看邱金生,“接著說,說我的錯誤,響鼓得用重錘,往狠裏敲,我聽著,虛心接受。”

邱金生沒招地說:“都知道你那一套,虛心接受,堅決不改,還不如不說,節約點兒唾沫。”

魏九斤嘻嘻笑著親熱地拍了拍邱金生的肩膀。

普刑天和吉林並肩坐在大槐樹下,無奈地看著天上的繁星。遠處的天邊,時而有一道道亮光劃過。不是閃電,是曳光彈。

吉林說:“你說,永良和幹戚他們現在到哪兒了?”

普刑天沒說話,看天上的星星。

吉林向四周看了看,小聲叫:“刑天,這會兒沒人跟著,我們悄悄溜,去攆幹戚他們。”

普刑天沒精打采:“別動那份心思了,沒用。”

吉林說:“怎麼沒用?就算沒車,靠腳走,總比困在這兒好。”

普刑天不回頭,大聲說:“我們要走啦,我們打算溜掉!”

吉林嚇得去捂普刑天的嘴,回頭看,說:“你瘋啦,不是招人嗎。”

普刑天仍然沒回頭,說:“招什麼,人在那兒。”

黑暗中,磨盤下閃出兩名戰士,呆呆地看著普刑天和吉林。吉林焉了,老老實實坐在那兒。

普刑天看著天,突然站起來:“吉林,來。”

吉林問:“幹嗎?”

普刑天說:“我們玩個遊戲。”

吉林沒心情地說:“都什麼時候了,誰有心玩遊戲呀。”

普刑天興趣很好,不由分說把吉林從地上拉起來:“平時我見不到你的時候,會把你想成天上的一顆星星,知道是哪顆嗎?”

吉林眼睛一亮:“哪顆?”

普刑天深情地看著吉林:“北鬥七星中的天樞星。”

吉林不解:“為什麼是它?”

普刑天說:“魁星之首。我向往真理,你在我心目中是真理的化身,所以是它。”

吉林被感動了,目不轉睛地看著普刑天。

普刑天被吉林看得不好意思:“來,看看你能不能認出它。”

兩人抬頭看浩瀚的星空。吉林很快認出來,指天空:“在那兒呢,我看見了!”

普刑天說:“把眼睛閉上。”

吉林不解地看普刑天:“你幹嗎?”

普刑天說:“閉上。”

吉林看普刑天,有些害羞,慢慢閉上眼睛,下意識地把臉往普刑天麵前湊。普刑天沒有迎合吉林的溫柔,扳住吉林的肩膀,開始轉動她。

吉林開心地咯咯笑,尖叫道:“幹嗎,你要幹嗎?”

遠處磨盤後的兩個戰士被吉林開心的笑聲引出來,站在黑暗中,呆呆地看他們。

普刑天讓吉林停下來:“再看看,能不能看見自己。”

吉林睜開眼睛看天空,找了一會兒,搖搖頭:“咿,它去哪兒了?怎麼不見了?”

普刑天說:“別說轉圈兒了,就是不轉,看過一眼再找,未必能找到。也許你會把天璿、天璣和天權星認成自己,或者把玉衡、搖光和開陽星認成自己,卻很難找到屬於你的天樞星。”

吉林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普刑天說:“吉林,我去過英國和日本,在上海和聖弗朗西斯克生活了四年,應該說見過世麵。過去我給組織上做過一點兒外圍工作,送送信刻刻傳單,也都是因為你,我才去做的。我不知道革命是怎麼回事兒,不知道它到底有什麼意義,可這一次,解放軍把這麼重要的工作交給我,我頭一次發現,自己能幹這麼大的事。我突然有一種感覺,世界並不大,因為它對我太陌生,而革命隊伍是一個新世界,就像我們頭頂上的這片天空,那麼多的同誌,他們就像天上的星星,多得數不過來,我不過是他們當中的一顆。我在哪裏不重要,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星星中的一個,革命同誌中的一個,這就夠了。”

吉林被普刑天的話感動了:“刑天,你說得太好了。”

普刑天說:“吉林,我不是說,而是要這樣的生活。去山東也好,幫助解放軍工作也好,我都很開心,就像我們頭頂上那些星星一樣開心。我覺得,我找到了自己要過的那種生活。”

吉林在月光下看著普刑天。

普刑天說:“看我幹什麼?”

吉林說:“刑天,我有點兒認不出你來了。”

普刑天點點頭,說:“我也快認不出自己了。我喜歡這樣的變化。我知道什麼是一個嬰兒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