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麵的解放戰士在寒風裏哆嗦著,稀稀拉拉的說懂了。
魏九斤說:“我看你們沒懂,早上吹三遍號你們還賴在柴捆裏,出個操稀稀拉拉。昨天讓你們打掃村子,你們砸了人家三口缸,還偷人家雞吃,你們算什麼解放戰士?”
一名解放戰士說:“營副,當兵吃餉,沒聽說替人掃院子的。”
魏九斤說:“別說掃院子,老鄉要開了口,哄孩子下糞氹的事兒也得幹,要不解放軍能和老蔣的軍隊不一樣嗎?”
一名解放戰士說:“那叫什麼解放,覺都不讓睡夠,吃隻雞多大的事兒哪,人家老傅最多打耳光,這兒賠禮道歉還不算,從班長訓到連長,都訓成老鄉的孫子了。”
一名解放戰士說:“雪都下好幾場了,地裏的蛇都貓冬了,還讓出操,讓人活不讓人活。”
魏九斤想說什麼,葫蘆匆匆過來,小聲說:“副營長,胡山坡把老鄉打了,八連長讓你去看看。”
魏九斤匆匆趕到駐地,武宮正在訓胡山坡,魏九斤問怎麼回事兒。
武宮氣惱地說:“讓他帶人出公差,去錢各莊團後勤領被服,他倒好,搶人家老鄉的騾子,還把老鄉打了。”
胡山坡不服:“我那不是搶,說好了還他,他不給我才動的手。”
魏九斤說:“你還有理了?”
胡山坡說:“本來嘛,十八裏路,七十套軍服四十雙鞋,天寒地凍的,讓半天來回,怎麼走哇?”
武宮說:“就你這個態度,下回還讓你背被服。”
魏九斤指示說:“關他兩天,兩頓不給飯吃。”
胡山坡爭辯:“不是不興受欺負嗎,怎麼還關禁閉,不給飯吃?”
武宮說:“你犯了紀律,不關你還讓你上天不成?”
胡山坡說:“要這樣,這個兵我不當了,我還討飯去。”
武宮說:“那是逃兵。”
胡山坡說:“逃就逃,我又不是沒逃過。”
魏九斤瞪眼說:“你當解放軍是什麼,戲園子?進來由得你,出去由不得你。關上。”
兩個戰士上來,把胡山坡押走了。
夜晚,魏九斤盤腿坐在營部的炕頭上,在油燈昏暗的光暈下發著呆。
邱金生從外麵進來,卸下腰間的槍:“下麵幾個連隊的情況不好哇。六連補充上來的解放戰士跑了十三個。七連的劉三帶四個人到村裏買酒喝,現在還沒回連裏。八連躺倒三十多,一半是裝病。”說著往凍僵的手上哈了兩口熱氣,去桌邊倒水,喝一口,凍得打寒顫,“部隊馬上要南下打新保安,營裏兵源沒補充完,整訓的事兒拖了後腿,這樣的部隊根本沒有戰鬥力。老魏,我擔心,攻尖營的威風不在了。”
魏九斤還坐在那兒發呆,像是沒聽見邱金生說什麼。
邱金生說:“老魏?”
魏九斤扭頭看邱金生。邱金生愣了一下。油燈昏暗的光線下,魏九斤眼裏有潮潤。邱金生沉默了,拉過凳子在炕頭邊坐下。
屋外傳來隱約的遊動哨的詢問聲:“口令?”“戰鬥。回令?”“勝利。”
兩個人坐了一會兒,邱金生問:“老魏,想老段了吧?”
魏九斤開口道:“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
邱金生說:“我給團裏掛過電話,團裏也不知道情況。西進作戰,先遣兵團吃掉傅作義兩萬,隻傷亡八百,看著是大勝利,可這八百傷亡兩成在我們營。唉,我這個營長當的,給三營丟臉……”
魏九斤說:“你也別往身上摟。先頭連是我帶的,丟了三十多個,要負責,該我負。我是想,要是教導員在,這個關,能過去。”
邱金生說:“是啊,老段有文化,政治工作有一套,他這一撤,我真沒轍了。”
魏九斤說:“上麵給沒給配政教?”
邱金生說:“南下作戰任務下得急,基層幹部成片倒,上麵說沒幹部,讓我先兼著。我能幹什麼,不能又管打鳴又管下蛋吧。”
魏九斤:“營裏的四個文書打掉了三個,政教沒有,讓上麵配兩個文書也行。”
邱金生說:“也給團裏提了,現在文化人就像金子,一個高小生頂一個連,一個中學生頂一個營,我們一個營建製,輪不到我們。”
魏九斤又開始犯愣。
天快亮了,遠處傳來隱約的雞鳴聲。支援團的青年學生們手拎肩扛著簡單的行李,徒步走在田野上。都走累了。隻有吉林大步走在前麵,踩得腳下的積雪嘎吱嘎吱作響。
普刑天攆上吉林:“吉林,都走不動了,再走下去非散了不可。反正知道地方,早一天晚一天都能到。”
吉林說:“刑天,你覺得你現在是一個革命青年嗎?”
普刑天說:“革命說不上,我也不太能理解。但我敬佩馬克思和列寧。我讀了不少他們的書。應該算是吧。”
吉林說:“光讀書,不能說明你就是革命者。無產階級領袖的書,不光無產階級讀,讀得更多的恰恰是資產階級,因為隻有他們才讀得起書。刑天,你衝出封建家庭的那一天,是你踏上革命道路的第一天。你已經掉隊了,得加把油趕上去。”
普刑天不服:“我怎麼掉隊了?這一路上哪一次不是我打前站,號房子守夜誰比我多?我還年輕。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我相信,這個世界是屬於年輕人的,我一點兒也不著急。”
吉林說:“我父親十四歲參加革命,我十五歲加入組織。在革命隊伍中,很多人看著年輕,可他們都是老革命了。”
普刑天說:“你是說,我是落後分子?”
吉林說:“不,你一點兒也不落後。革命對你這個當少爺的人,是一次徹底的改變,是一次脫胎換骨的生活,你比很多人都強。”
普刑天笑了,說:“我知道,你這麼說是在鼓勵我,你怕我跟不上,走回頭路。吉林,我想告訴你我心裏的想法,從我離開家庭的那一天,我就不再是少爺了,我是一個嬰兒,一個投奔革命懷抱的嬰兒,沒有人讓我那麼做,是我想要那麼做,我想和新世界共同生長。所以,你別在隊伍的後麵看我,我不會出現在那裏,不會。”
吉林被普刑天的說法給感動了,她禁不住伸出手,捉住了普刑天的手。普刑天興奮了,一用力,抱起吉林向前奔去。吉林快樂地大笑著。後麵的普幹戚等人看見了,歡快地叫喊著追了上來。
黎明時分,軍隊在渡河,前往攻打張家口。河邊炮車轆轆,人喊馬嘶,亂糟糟的。
邱金生著急地衝幾名幹部嚷嚷:“怎麼回事兒,一一三團過了一半了,你們一條船也沒撈上,磨蹭什麼?”
武宮說:“一一三團到的早,人家昨晚就到了,船抓在手上一條不給,我們有什麼辦法。”
邱金生說:“沒辦法你當連長?你不會去搶一條?打牙祭沒見你們往後縮的。”
魏九斤帶著後續部隊上來,朝河邊看了一眼,過來扛開邱金生,對幾個連長幹淨利落地下指示:“六連長,帶部隊往後撤,讓一一三團過快點兒,越往上堵越慢。七連副,去打聽打聽,還有什麼地方能徒步過河,讓戰士們做好徒步過河的準備。武宮,跟我來。”
邱金生看著魏九斤帶著武宮走遠,在背後嚷:“人都擠在調度處呐!”
魏九斤仍然沒回頭,大步走遠。
各部隊幹部圍在調度處前,爭著要先過河,把調度處的幾名幹部鬧得昏頭轉向。魏九斤和武宮從帳篷裏鑽出來,兩人一臉喜色。
不遠處的河岸上,吉林和普刑天順著陡坡滑下來。
武宮往身後看了看,拉魏九斤到一旁:“副營長,你這可是騙人,犯紀律。”
魏九斤看了看手裏的紙條,說:“我要說實話,他能讓我先過去?咱們不是還沒到張家口城下嗎?說不定團裏真讓咱們打攻尖,我不過替上麵先拿拿主意。別囉嗦了,走吧,領船去。”
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女聲:“同誌,大軍同誌,能不能讓我們跟著過去?”
魏九斤覺得那聲音熟悉,更因為一片吵鬧的男聲中出現了一個女聲,他回頭看了一下,人頭攢動中沒看見什麼,回過頭來往河岸上走。
“副營長。”武宮沒跟上,仍然站在那裏。
魏九斤停下,回頭,隨著武宮的視線看去。吉林和普刑天被一個幹部從人群中推了出來。
吉林說:“哎,同誌,同誌……”
幹部說:“老鄉,部隊這會兒要上去作戰,正緊張,你們別搗亂好不好?”
普刑天說:“同誌,我們不是搗亂,我們是東北局南下支援團的,想跟你們一起過河。”
幹部說:“我不管你們是哪兒的,三天之內,這條河被管製了,除了軍隊和傷員,任何人都不許過。”
吉林還想說什麼,幹部已經鑽回人群。
武宮說:“四方台遇到的那些學生。”
魏九斤也認出來了,笑了笑,回頭往岸上走。
武宮跟上來:“還真有勁頭,我們打一仗,他們就跟上來了。”
河岸上下來了寧團長和成政委。魏九斤和武宮站下敬禮。
寧團長看一眼魏九斤:“不在營裏帶部隊,跑這兒來幹什麼?”
魏九斤咧嘴笑:“看看唄。”
寧團長狐疑地看著魏九斤:“沒琢磨什麼壞念頭吧?你一往臉上掛笑我就犯嘀咕。”
魏九斤嘻嘻笑道:“哪能呢。我好好的。”
寧團長說:“好好幫助邱金生,我知道他讓你收拾得夠嗆。別太過分,讓我逮住輕饒不了你。”
寧團長往下走。成政委跟上來。
成政委說:“老寧,你也別對他太嚴格,到底是老同誌。”
寧團長說:“正因為這樣我才嚴格。他參加革命比我還早一年,資格比我老,現在幹營副,我不敲打,他還得往下擼自己。咱倆打個賭,他說沒琢磨壞念頭,我根本不信。”
三營拿到了船,在做渡河的準備。邱金生高興地帶著六連長和通訊員走了。
魏九斤掃一眼渡河的部隊,悠閑地盤腿坐在河邊,四周找了找,找到一根隨河水漂上岸的蘆葦,拾起來撅一截,擦擦幹淨,叼在嘴裏,眯著眼睛看忙碌的一條河。
葫蘆連蹦帶跳地過來了:“副營長,你們看見藍眼睛了?”
魏九斤衝河邊吼:“誰讓你們上那條船的?炮沉不知道嗎?劉至今,帶炮排上大船!”吼完問葫蘆,“看見什麼了?”
葫蘆說:“藍眼睛。八連長都告訴我了,你們在調度處看見那些學生了。”
魏九斤沒說話,笑眯眯地看一條被無數的船搗爛的河,嘴角的蘆葦一會兒換到這邊,一會兒換到那邊,悠閑得要命。葫蘆也坐下,坐在魏九斤身邊,和魏九斤一起看河。
看了一會兒,魏九斤由衷地說:“還真是啊,那眼睛,挺俊的。”
葫蘆啞笑一下,露出缺牙。是魏九斤同意他的觀點,他高興。
魏九斤突然回頭,笑眯眯不在了,看葫蘆:“你剛才說他們什麼?”
葫蘆不解:“藍眼睛哪?”
魏九斤追問:“藍眼睛後麵的話,八連長怎麼告訴你的?”
葫蘆想了想:“八連長說,你們在調度處看見那些學生了。怎麼啦?”
魏九斤高興地揮臂一拍葫蘆的肩膀,把葫蘆拍得往前一栽,差點兒沒啃一嘴河泥。魏九斤拍完葫蘆又換下了高興勁兒,愣在那裏想什麼,也不管葫蘆是怎麼齜牙咧嘴爬起來的。
葫蘆說:“副營長?”
魏九斤支著眼看天上,好像他要想的事情在天上:“讓我想想。你說啊,教導員和文書參軍前都讀過書,對吧?”
葫蘆說:“對。”
魏九斤說:“讀過書的,都叫學生,對吧?”
葫蘆說:“對。”
魏九斤想明白了:“這就對了。”
葫蘆不明白:“對什麼了?”
支援團的學生們被不斷趕到河邊的部隊衝得站不住,退到河岸下的爛泥地裏,一片埋怨聲夾雜在河岸上通過部隊的口令聲中:
“不讓過怎麼辦啊?三天,那得等到什麼時候!”“早知道這樣,何必這麼趕,昨晚在左莊好好睡一覺。腳上都打泡了。”“幹戚,別往地上坐,爛泥不嫌髒,還不得坐病了?”“吉林,吉林,我們怎麼辦?”
吉林焦急地站在一旁朝河邊看。河邊人來人往,無數的渡河工具被推下河,無數的解放軍官兵乘船而去。吉林看見了普刑天。普刑天不在人群中,他在河邊,一群年輕的士兵當中,正和那些士兵們熱熱鬧鬧地說著什麼。
吉林抹一把溢滿眼眶的淚水,百般無奈,求助地喊:“刑天!”
普刑天回頭看吉林一眼,對士兵們說了一句什麼,朝河岸上跑來,看吉林一眼,愣了一下,伸手替吉林揩眼淚,說:“怎麼啦?”
吉林一把推開普刑天的手,委屈地說:“你就知道閑聊天,也不幫幫我。”
普刑天說:“什麼閑聊,我是在找人拿主意。沒看出來呀,這滿河滿岸的都是解放軍,就我們幾個老百姓,不找解放軍你別想過河。”
吉林問:“那,主意拿出來了?”
普刑天點頭:“拿出來了。”
吉林高興了:“快說!”
普刑天一本正經說:“你流淚,用力流,流出一條河,河是我們自己的,誰也攔不住我們過,不就過去了嗎?”
吉林噗哧樂了,很快生氣了,給了普刑天一拳:“都什麼時候了,還氣我!”
普刑天攔住吉林的拳頭,說:“逗你玩呢,你這個帶隊的眼淚汪汪,那永良幹戚他們還不亂了分寸呀。主意真想出來了,兩個,第一個不能用,來不及了。”
吉林說:“先說嘛。”
普刑天說:“解放軍首長說,三天之內,除了部隊和傷員,誰也不許過河。就是說,別的主意不用想,隻能想這兩個主意。”
吉林問:“你是說,參軍?參了軍咱們就是軍隊的人,就能過去了?”
普刑天說:“我說了,這辦法不行,所以我說來不及。可第二個主意能行。”
吉林腦子轉得快:“傷員?你是說,我們裝成傷員?”
普刑天說:“傷員用不著審查批準換軍裝,找兩件幹淨衣裳撕成繃帶,再去村裏買隻雞,弄點兒雞血在上麵,一人纏上那麼一條,不就能過去了?”
吉林拽過普刑天的手高興地跳,很快不高興了,把普刑天的手撒開,睜著美麗的大眼睛瞪普刑天。
普刑天往後退了一步:“怎麼啦?”
吉林氣惱:“解放軍是去什麼地方打仗?”
普刑天說:“河那邊呀?”
吉林恨恨地說:“打仗才會有傷員,你裝傷員從河這邊過去,你在解放軍背後打呀!還說主意拿出來了,我看你是書呆子,什麼主意也拿不出來。”
普刑天不服氣地說:“我還非拿出來不可,拿不出來,我把肋骨卸了做槳,胳膊解了做帆,我當船,一個個馱你們過河。”
普刑天說罷,扭頭往河邊跑,吉林叫都叫不住。
葫蘆從河岸上往這邊跑,一邊跑一邊喊:“藍眼睛!藍眼睛!”
吉林和普刑天不知道葫蘆叫誰,學生們也不知道他叫誰,看他跳下河岸,朝他們跑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互相看。葫蘆跑到吉林麵前,喘氣。
吉林問葫蘆:“同誌,你找我?”
葫蘆興奮地點頭:“對!”
吉林再問:“你剛才叫我什麼?”
葫蘆窘住:“是我們首長找你,他要你過去,還有這位同誌。”
吉林隨葫蘆的視線看普刑天,再看葫蘆:“你們首長是誰,他認識我?”
葫蘆咧開嘴樂:“認識,太認識了!你忘了,在四方台火車站,你們讓人攔住,是我們首長替你們解了圍。”
吉林眼睛一亮:“他呀?他在哪兒?”
葫蘆把吉林和普刑天帶到河邊。魏九斤上上下下打量兩個人。四方台時沒看清,這回看清了。
吉林不解地和普刑天對視了一眼,問魏九斤:“首長?”
魏九斤朝身後的部隊看了一眼:“時間緊,話不多說。我知道你們想過河,我能幫你們。”
吉林高興了:“真的!”
魏九斤說:“真的。”
普刑天高興地跳了起來,對吉林說:“怎麼樣,我說我能拿出主意來,這不拿出來了嗎!”
吉林說:“喂,怎麼成你拿的了?”
普刑天說:“我要不說,他會出來嗎?”
吉林笑著推普刑天一把。
魏九斤笑眯眯地看著兩個,說:“鬧完了?”
吉林不好意思地說:“鬧完了。”
普刑天說:“一會兒去河裏鬧。”
魏九斤說:“對我的脾氣。”
普刑天說:“首長,那我們快走吧。”
魏九斤說:“別急,我幫你們過河,你們也得幫我一個忙。”
吉林問:“什麼忙?隻要能讓我們過河,幫什麼都行!”
魏九斤說:“給我們的解放戰士講課,就是,做做政治思想工作。”
吉林問:“我們?”
魏九斤說:“解放戰士是剛參加解放軍的,過去為反動派扛槍,覺悟不高,你們不是支援團的嗎,支援團都有覺悟,又是學生,嘴能說。我們教導員和幾個文書負了傷,缺少政治工作者,新式整風沒法整,你們能幫上。”
普刑天說:“可我們不是解放軍哪。”
魏九斤說:“不讓你們說打仗的事兒,說說革命戰爭是怎麼回事兒,反動派是怎麼回事兒,翻身解放是怎麼回事兒,話裏帶點兒墨水,也就是講講大道理。”
普刑天猶豫地看吉林,說:“這我們能行?”
吉林說:“不是行,是太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