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集(3 / 3)

魏九斤從彈藥箱裏抓起兩枚手榴彈往腰裏塞,平靜地說:“不,八連我比你熟。你把預備隊拉上來,太陽一落,帶他們從左翼插出去,在敵人背後狠狠的搗一下。看看還有多少炸藥,都帶上。隻要守過今晚,出海口就澆了鐵水,打不開了。葫蘆!”

魏九斤大步朝破廟外走。葫蘆在魏九斤之前衝出破廟。

段德江喊:“副營長,調預備隊!”

海邊陣地已經成了一片火海。坑道裏到處躺著八連官兵的屍體和傷號。那些負了傷的官兵們還在戰鬥。一名戰士雙腿被炸斷了,他嘴裏囁嚅著,一發一發地扣著扳機。一名幹部渾身是血,整個臉都被血糊滿了,他抹一把迷住眼睛的血,投出一顆手榴彈,再抹一把眼睛上的血,投出一顆手榴彈。

衛生員在給王茂林包紮傷口。王茂林吐了一口血痰,對身邊的通訊員說:“去清一清,還有多少彈藥,全部搬上陣地。”

賽音巴爾靠在戰壕裏,揭開麵前的箱子,從箱子裏取出手榴彈,一顆顆卸掉引信蓋,整整齊齊擺放在自己的麵前。他做那些事顯得非常安靜,他對身邊的通訊員說:“告訴各排,我們已經看到人民共和國了,沒有什麼牽掛的了,人在陣地地,誓與陣地共存亡。”

陣地的最高處,攻尖營的戰旗在戰火硝煙中獵獵飄揚。普刑天背向陣地,目光從高處的戰旗上移開,移向大海。湛藍色的海水,一輪夕陽正在那兒跌落。

激烈地槍炮聲響了。賽音巴爾開始投出他麵前那一排排手榴彈:“打呀!打呀!”

普刑天小聲對著大海說:“大海,聽我說,我出身在一個剝削階級的家庭,我是那個家庭的成員,我沒有告訴組織。我背叛了我的家庭,我不後悔。”普刑天回過頭,猛烈地向敵人射擊,大聲喊到,“人民萬歲!人民共和國萬歲!”

黃壓壓的敵軍向陣地衝來。八連在浴血奮戰。炮彈不斷地掀起泥土。雙腿被炸斷的那名戰士中彈倒下,槍從他手中滑落。賽音巴爾將一顆顆手榴彈投出去。眼睛被血糊住的幹部再度中彈,他還想抹去眼睛上的鮮血,可沒能做到,手榴彈在他手中爆炸。

普刑天在猛烈射擊:“打呀,打呀!”

一名戰士喊:“排長,彈藥快完了!”

普刑天猛烈射擊:“用石頭砸,把敵人砸下去!”

魏九斤提著一支衝鋒槍貓腰向高地上攀。葫蘆緊跟在他身後。魏九斤快速向高地上攀。葫蘆躥到魏九斤前麵去了。

一發炮彈在高地上爆炸,攻尖營戰旗在炮火中倒下了。

一名戰士喊:“排長,旗子倒了!”

普刑天朝戰士看,再順著戰士的目光向後看。高地上光禿禿的。普刑天丟下機槍,躍出戰壕,向高地奔去。戰士補上了普刑天的位置,操起機槍向敵人射擊。

賽音巴爾回頭看普刑天。普刑天向高處跑去,一串子彈打得他腳下石片四濺。

賽音巴爾喊:“三排長,別去!”

普刑天頭也不回的向高地跑去。

賽音巴爾喊:“別過去!”

普刑天沒有停下來。賽音巴爾躍出戰壕,向高地跑去。普刑天奔跑著,他滿眼都是湛藍色的大海。他拚命地跑,就像是在奔向大海。

賽音巴爾奔向普刑天。一串子彈從後麵攆來,在賽音巴爾腳下打出一串串泥花。賽音巴爾沒有停下,拚命跑向普刑天。他摔倒了,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來扭頭向後看,那個時候,他突然痙攣了一下,怔在那裏。他慢慢低頭看。鮮血從他的腹部滲透出來。他揚手倒下了。

普刑天奔向高地。他看見了倒在地上的戰旗,它已經被戰火燒得千瘡百孔。他朝它奔過去。他把它撿起來,插在石縫裏,插牢。煙熏火燎的戰旗重新在高地上飄揚。普刑天像瘋了似的,衝著腳下的陣地喊叫:“我不後悔!我不後悔!”

刺耳的尖嘯聲中,傳來魏九斤的吼聲:“臥倒!快臥倒!”

一個身影撲上來,將普刑天按倒在地。炮彈爆炸了,火光將兩個人淹沒掉。聲音突然消失了。硝煙散去,攻尖營殘缺的戰旗飄揚著,魏九斤和普刑天卻沒有出現。湛藍色的大海,黑紅色的戰旗。

月光下,一批批部隊在月光下快速通過,向高地上攀去。

二營長對一身硝煙的邱金生說:“老邱,辛苦了,陣地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二營教導員說:“老邱,救護隊交給你,政委讓我告訴你,一定要保住參謀長,如果有問題,別耽擱,盡快往後送。”

二營長和二營教導員匆匆跟著部隊走了。

邱金生抹一把汗,對段德江說:“我把部隊撤下去,你回廟裏去看著老魏,千萬別讓他出事兒。”

兩人分頭,邱金生上高地,段德江下高地。

段德江沒走出多遠,葫蘆連滾帶爬奔過來:“教導員,教導員,參謀長不行了!”

段德江驚了一下:“死了?”

葫蘆哭著說:“醫生說,他渾身都是窟窿,血淌得厲害,活不了了!”

段德江拔腿往山下跑,摔倒了,爬起來再跑。

破廟被臨時改成戰地救護所,廟外的地上到處躺著傷員和屍首,醫護人員和擔架隊來來往往,還在往這兒抬傷員。段德江和葫蘆跑來,衝進廟裏。

破廟裏掛了幾隻馬燈,地上躺著好幾個重傷員,有正做手術的,有正包紮著,呻吟聲器械的碰擊聲響成一片。

普刑天頭發眉毛全都燎光了,衣裳也燒得破爛不堪,跪在血人兒似昏迷不醒的魏九斤身邊哭著:“參謀長,參謀長,你醒醒,你醒醒……”

段德江衝進來,扒開呆站在那兒的幾個戰士:“他怎麼了?”

醫生一身血跡,手上沒停,理也沒理段德江。

護理員說:“沒看見呀,正在搶救。”

段德江吼:“我問你他怎麼啦?”

醫生說:“胸炸開了,胸主動脈連鎖骨下動脈破裂,別的傷現在還不清楚。讓你的人先出去,都堵在這兒我們沒法搶救。”

段德江說:“你們一定要把他救活。”說戰士,“出去,你們出去。”說醫生,“你們想想辦法,堵住他的血。”說戰士,“愣著幹什麼,離開這兒。”說醫生,“他不能死,他得活著。”說普刑天,“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那麼轉來轉去的說了,自己抹一把淚,“都怪我,要攔住他就沒這事兒了……”

醫生始終手上沒停,根本沒理會段德江,吩咐護理員:“鉗上……這兒……這兒……紗布塞住……剪子……不用撿幹淨,先把血管紮上……”

王茂林胳膊掛著繃帶衝進來:“教導員,八連副瘋了!他瘋了!剛把衣裳給他絞開他就醒了,不許人給他包紮,拿石頭砸擔架員,槍也掏出來了!”

段德江說:“醫生你們盡力,一定要盡力啊!”

段德江跟著王茂林匆匆往外走。普刑天看一眼魏九斤,從地上爬起來,抹一把眼淚也跟出去。

一堵土坯牆前圍著一大堆護理員、擔架員和戰士。段德江、王茂林和普刑天分開人群進來。他們愣住了。

賽音巴爾血人兒似的,無力地依在牆上,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持著手槍,槍口對著眾人。他的身下,一條歪歪扭扭的血痕一直通往眾人腳下。

段德江驚愕:“八連副,你,你這是幹什麼?”

一名護理員說:“剛給他絞開衣裳就醒了,醒過來就打人,我們一個擔架員的鼻子都給他砸出血了。太不像話了。”

段德江說:“有你這樣的嗎,槍放下……”他走向賽音巴爾,“搞什麼名堂,人家是為你……”

賽音巴爾無力地說:“站住,別過來……”

段德江站住了,不相信:“什麼意思?賽音巴爾,我是教導員,我是段德江。槍放下,快放下!”

賽音巴爾說:“退回去,不然我就開槍……”

段德江往後退了兩步:“八連副,你聽我說,你不是沒負過傷,你負過傷,負傷沒關係,讓他們給你包紮上,你會沒事兒的。”

護理員說:“他腰上也有個窟窿,是子彈的出口,血流了那麼多,臉都白了,得快點兒處理,不然有危險。”

普刑天抹了一把淚,過來了,推開護理員往前走。

賽音巴爾把槍口對準普刑天:“站在那兒……”

普刑天繼續往前走:“賽音巴爾……”

槍響了。子彈從普刑天頭上飛過。普刑天站下,瞪大了眼睛。所有人都驚住了。他們沒想到賽音巴爾真敢開槍。

賽音巴爾困難地喘著氣說:“退回去,我不會讓你們走近……”

段德江往回退兩步,吩咐眾人:“往回退,都退開。八連長,讓人疏散。”眾人連忙退開。段德江說:“八連副你真瘋了?”

王茂林說:“我說過了,他是讓仗打瘋了!”

段德江說:“你看著,賽音巴爾,我不處分你,我就不叫段德江,我這教導員就不當了!”

普刑天沒退,還站在那兒。

賽音巴爾看著普刑天說:“你,往回退……”

普刑天的眼淚再度流了出來,他抹了一把淚水,說:“賽音巴爾,我不會退,你可以朝我開槍,可以打死我,但我不會讓你躺在那兒,不會讓你的血流光。”

普刑天慢慢往前走。他又走出兩步。賽音巴爾手中的槍又響了。子彈擦著普刑天的頭頂飛過去,把樹葉打得直往下落。

段德江跺腳喊:“普刑天,別過去,回來,你回來!”

王茂林喊:“連副,你不能這樣!”

槍響的時候普刑天站住了,然後他繼續往前走,零落的樹葉從頭頂紛紛揚揚地飄蕩下來:“如果你真想打死我,來吧,槍口別抬那麼高,往下,往我身上打,讓我和你倒在一起……”

賽音巴爾槍舉在手中,對準普刑天。段德江瞪大了眼睛,咽了一口唾沫。眾人緊張地看著普刑天向土坯牆慢慢走去。

普刑天走近賽音巴爾。賽音巴爾的槍口頂在他的腹部。普刑天在賽音巴爾麵前慢慢蹲下,看著賽音巴爾。他從賽音巴爾臉上摘下一片血糊住的草葉,把它丟開。他去抹賽音巴爾臉瞼下的一塊幹血,血幹了,抹不掉。賽音巴爾怔怔地盯著普刑天。普刑天不肯讓血糊在賽音巴爾臉上,他用唾沫粘濕指頭,固執地把那塊血抹掉,然後,他低頭看頂在腹部上的槍管,伸手握住了它。

賽音巴爾突然間泄了氣,眼簾垂了下去:“答應我一個條件……”

普刑天說:“不管什麼條件……”

普刑天把賽音巴爾手中的槍輕輕地取了過來。

賽音巴爾的聲音幾乎聽不見:“我要女醫生……”

普刑天看著賽音巴爾。他不是沒聽見,而是沒明白。

天黑得厲害。一間農舍,普刑天、段德江和王茂林焦急地等在外麵。一名農婦端著一盆熱水進了農舍,把門關上。

段德江對普刑天和王茂林說:“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回廟裏去看參謀長,賽音巴爾這兒有情況,隨時向我彙報。”

段德江匆匆走了。

屋內的馬燈下,賽音巴爾躺在那兒,一名女醫生和一名女護理員站在他身邊。農婦端了一盆熱水過來。

女醫生輕聲對賽音巴爾說:“準備好了嗎?”

賽音巴爾沒有說話。

女醫生說:“你的血快淌光了,如果我們不盡快,就沒有時間了。”

一顆淚水順著賽音巴爾的臉龐滾下來,他困難地動了動,讓自己躺好,說:“來吧……”

護理員用剪刀剪開賽音巴爾被子彈撕得亂七八糟血跡斑斑的衣裳。賽音巴爾輕輕顫抖著,好像每一剪都不是剪在衣服上,而是剪在他的身體上。

護理員剪開了賽音巴爾的衣服,她驚訝地叫出了聲:“醫生?”

醫生過來,向賽音巴爾看了一眼,她驚呆了。賽音巴爾血肉模糊的胸前,緊緊纏著血跡斑斑的胸襟。賽音巴爾哭了,默默地流著淚。

醫生從護理員手中接過剪刀,開始為賽音巴爾解胸襟。她細心地,似乎是在為嬰兒接生,用剪刀輕輕剪斷胸襟的死結。賽音巴爾流著淚,把臉扭向一邊。

醫生開始解胸襟,胸襟紮得緊緊的,一層一層的,醫生慢慢地揭開它,一圈鮮紅一圈雪白。胸襟太長了,好像總也揭不完。護理員流淚了。醫生也流著淚。賽音巴爾哭得像個淚人,可就這麼,“他”也沒有讓自己哭出聲來。

普刑天坐在農舍前的石頭上發著呆,他渾身衣衫破爛,滿是血漿幹涸後的硬殼。王茂林在農舍前走來走去。段德江匆匆回來。

王茂林迎上去:“教導員,參謀長怎麼樣?”

段德江搖頭:“彈片取出一堆,一時半會取不幹淨,人還沒醒,正給他往回縫,師長打電話來了,發了火,讓縫好了趕快往後送。賽音巴爾呢,情況怎麼樣?”

王茂林搖頭。農舍的門推開。農婦一臉疲憊地出來。三個人迎上去。

普刑天著急地撲過去,問:“大嫂,他怎麼樣?”

農婦呆呆地看著普刑天。

段德江急:“大姐,你說話呀,我們的同誌他怎麼樣?”

農婦幹巴巴說:“她是女的。”

段德江像是挨了一下:“你說什麼?”

農婦說:“她不是男人,是女人。”

普刑天不明白地看著農婦,他甚至有點兒被嚇著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

普刑天的畫外音:“吉林: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我一點兒也不明白,事情怎麼會是這樣……”

醫護人員簇擁著,魏九斤被擔架員從破廟裏抬出來。普刑天跑前跑後的張羅,他流淚了,一把一把地揩著髒兮兮的臉,不斷地被人從擔架邊推開,再擠進去。

普刑天的畫外音:“但我必須告訴你,老魏負傷了,他傷得很重,他是為我負傷的。我們的戰旗倒了,被敵人的炮彈炸倒了。我去扶我們的戰旗,沒留心飛來的炮彈。老魏把我撲倒在地上,用身體擋住了炮彈。我沒事兒,他倒下了……”

魏九斤被抬上卡車。卡車開走了。普刑天追著卡車跑。段德江等人也追著卡車跑。

運載著前來增援的解放軍的卡車沿著公路源源不斷開來。運載魏九斤的卡車孤獨地逆著大部隊的車隊開去。

車隊閃爍的燈光中,段德江等人已經不在了,隻有普刑天一個人追著卡車跑。他跑了很遠,一直不肯站下。他摔倒了,爬起來繼續跟著卡車跑。然後他站下了,流著淚跪倒在公路上。大部隊從跪倒在公路上的普刑天身邊通過。

普刑天的畫外音:“我是不是不該去扶我們的戰旗?也許那不過是一麵旗幟,不值得那麼多人為它倒下。可我還是跳出戰壕,向倒下的戰旗撲了過去。我那個時候隻有一個念頭,我可以倒下,我的戰友們可以倒下,我們的旗幟,它不能倒下……”

大海洶湧。普刑天一個人站在大海邊,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

普刑天的畫外音:“還有,還有賽音巴爾,他也倒下了。不,不是他,是她。賽音巴爾,她是女的……”

吉林坐在幹部宿舍前的大樹下,她含著淚放下普刑天的信。

王蘭花驚訝地站在吉林麵前:“吉林,你怎麼啦?”

吉林連忙揩去眼淚。

王蘭花在吉林身邊坐下:“你怎麼哭了?”

吉林掩飾地說:“沒什麼,我隻是,隻是風有點兒大。”

王蘭花看了看天氣:“沒什麼風呀?吉林你到底怎麼了,你沒事兒吧?”

吉林呆呆地說:“我沒事兒,就是有點兒擔心,不知道他有危險沒有。”

王蘭花看看吉林手中的信:“小普受傷了?”

吉林發現自己說露了嘴:“哦不,沒有。我就是,有點兒擔心。”

王蘭花說:“別擔心了。戰爭快要結束了,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吉林看了看王蘭花,衝著她勉強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