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九斤說:“什麼中不溜的,放開我,別讓我給你們處分!”
連長把手裏最後一塊饅頭丟進嘴裏,朝旁邊一伸手,站在一旁的通訊員遞上水壺,連長灌了幾口水,把水壺遞回給通訊員,抬起眼皮看魏九斤:“處分誰呀?你等著處分吧。”他說自己的戰士,“給你們傳授點兒經驗,這種人,跟虱子似的,跺一腳就溜號,仗打到這個份兒上,扒開一兜南瓜蔓兒也能抓出一把來。送到後麵俘虜大隊去,別影響咱們趕路,抓緊時間進市區。”
魏九斤說:“搞什麼名堂?什麼俘虜大隊?趕快把我放了,先拿二十個饅頭三壺水,等我們把肚子填飽了再……”
賽音巴爾打斷魏九斤的話:“營長,不怪他們,怪我們身上這套衣裳。”
魏九斤低頭看見自己的軍裝,恍然大悟:“這個呀?我說怎麼回事兒。這身衣服不是我們的……”魏九斤掙脫抓住他胳膊的戰士,把水淋淋的軍裝往下扒。
連長看戲似的津津有味地看魏九斤:“脫吧,脫吧,脫光了我就認不出你了。”
普刑天說:“同誌,我們真不是國民黨,我們是一一五團三營的,進城執行任務,換了這套衣裳。”
連長仍然脾氣:“蒙得有點譜。我是一○四團的。”說罷站起來,拉開車門欲上車。
魏九斤急了:“蒙什麼?我是一一五團三營營長魏九斤!”
連長已經蹬上車,聽了這話從車上下來,用力一碰門,臉變了:“說你蒙得有點譜,你還真敢往下蒙。魏九斤是誰你知道嗎?你蒙誰也別往他身上蒙,不想領三塊大洋回家種地去了,找死呀?”
賽音巴爾說:“營長,說不清楚,別說了,讓他們帶我們去俘虜大隊,到那兒再說。”又對連長說,“同誌,請你派幾個人到江邊,我們有三名犧牲的同誌在水裏,不能讓水把他們衝走。”
連長狐疑地看賽音巴爾。
魏九斤說:“看什麼,他是我的八連副,犧牲的人是他手下的,這話能拿出來騙人?”
通訊員小聲提醒上司:“連長,他剛才唱《解放軍進行曲》,調走得厲害,詞兒一句沒錯,也許真是三營的人。”
連長回過頭來,拿老兵的經驗教訓部下:“《解放軍進行曲》誰不會唱?解放軍席卷大半個中國,到哪兒不唱?就他那個熊樣兒,他要是魏九斤,我就敢是周司令員,我把我這個王字倒著寫八遍。給我拉下去,他要不老實給他加條繩子。”
魏九斤跳腳罵:“小兔崽子們,還真造反了,我要不給你點厲害看看我就不是魏——阿,阿嚏……”
魏九斤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賽音巴爾和普刑天相視一笑,臉上露出無奈的表情。
一一五團團部安置在郊區的一棟農舍裏。入夜,馬燈通明。魏九斤換了一身幹淨衣裳,臉上塗抹著膏藥,啃著一棵生蔬菜從屋裏出來。團長和政委在院子裏商量事情,看見魏九斤出來,迎上來。
團長問:“老魏,收拾好了?”
魏九斤說:“行了,能進城看亮晶晶了。皮換回來,沒人再下手逮我。”
政委笑,說:“還記著那事兒。一○四團老張來電話賠罪,特別讓我告訴你,下麵的人熱情高,下錯了手,你別往心裏去,說進了城給你弄隻雞補補,讓抓你的那個連長親自送來。”
魏九斤說:“那還等什麼,我餓了,肚子正咕嚕叫,讓他快把雞殺了,湯燉上,燉晚了我連他一塊兒綁了下進鍋裏。”
團長說:“雞一時半會兒吃不上,我們不進城了。”
政委說:“餘漢謀主力正連夜逃躥,上級命令我們團立刻趕往陽江、陽春一帶,堵住其退路,等待大部隊圍殲。”
魏九斤說:“就我們團?”
團長說:“還有二○二團和粵北支隊。”
魏九斤說:“入粵作戰已經連續二十多天了,這一路奔襲,部隊疲勞得跟孫子似的,離著兩江百十公裏地,怎麼追呀?他那兒十來萬人,我們這兩三千人,怎麼堵呀?”
政委說:“那也得追,也得堵,總不能放餘漢謀走掉吧。”
團長說:“老魏,我和政委商量了一下,三營打頭,一營斷後。你去三營,副團長去一營,雞的事回頭再說,幹糧有的是,你帶著路上吃。”
魏九斤說:“行。給我配部電台,免得腳一撩開,你找不見我人,讓師裏說我鬧意見。”
團長和政委笑。
滂沱大雨。部隊行走在水網稻田地帶,淋淋漓漓,走得十分艱難。魏九斤幫戰士扛著一挺機槍,走在八連的隊伍裏。
王茂林罵道:“這南方什麼破天氣,孩子撒尿似的,說變就變,還沒個完了,一晴下來蚊子就往臉上撲,都是怎麼活人的?”
普刑天說:“連長,你又說風涼話了。”
王茂林說:“這算風涼話呀?你問問副連長,問問他胳肢窩臭了沒,腳丫子泡爛沒。”
賽音巴爾不說話,埋著頭隻管走。
魏九斤說:“就當泡澡堂子,一會兒天晴了搓搓泥,身上輕幾斤。”
大家都笑。邱金生和段德江從後麵跟上來。
邱金生說:“參謀長,參謀長。”
魏九斤大步走著,沒回頭:“北方雨水少,可天寒地凍,八連長你一年難得洗一次澡吧,你看你這會兒工夫洗多少回了……”
普刑天碰碰魏九斤,提醒道:“營長叫你。”
魏九斤這才茫然的回頭,腳下沒停:“我當你叫誰呢。”
邱金生喘著氣跟上說:“你不習慣,我也沒習慣,一會兒叫我來三營,一會兒叫我去二營,來來回回,我也弄糊塗了。”
段德江說:“參謀長,老邱的意思,腳不沾地的走了一夜,讓部隊歇歇,啃口幹糧吧。”
魏九斤回頭看普刑天。普刑天搖頭。魏九斤再看賽音巴爾。賽音巴爾搖頭。
魏九斤對邱金生說:“瞧見沒,人家不肯歇。別停,讓大家在路上吃幹糧。”
雨停了,天陰得厲害。部隊仍在奔襲,這回回到公路上,隻是顯然拖得苦。
魏九斤身上橫七豎八掛著兩條槍,肩上那挺機槍還在,走在前麵給戰士們講笑話:“八連長的鞋破了,腳磨出了血泡,血泡向八連長告狀,說都是腳丫子惹的事兒。八連長很生氣,把腳丫子抱在懷裏,用力抽,說該死的家夥,不好好走路,光知道磨鞋。腳丫子委屈,連呼冤枉,說我一直露在外麵,鞋破幹我什麼事兒啊。”
戰士們哄堂大笑。王茂林笑著停下,勾下身子齜牙咧嘴檢查鞋。
賽音巴爾過來,對王茂林說:“你在後麵喘口氣,我帶三排走前麵。”
王茂林起身:“前麵後麵都爛腳。走死算球。”
賽音巴爾走到普刑天身邊,關心地問:“怎麼樣?”
普刑天痛苦地扯襠:“襠裏拉得厲害。”
賽音巴爾說:“找地方把衛生褲脫了。”
普刑天說:“你以為還有啊,早朽得不能穿了,進廣州前就丟掉了。”
賽音巴爾說:“那就別站下來,站下就粘上了。”
一個戰士說:“排長,要不我們把褲子脫了吧,脫了走興許能好點兒。”
賽音巴爾欲言又止。普刑天說:“不能脫。”
王茂林說:“脫吧脫吧,路上沒老鄉,不怕笑話,也不犯軍風紀。”
普刑天說:“不是怕笑話,一會兒遭遇上沒時間穿,總不能光著屁股衝鋒吧。”
王茂林說:“脫了都抱在懷裏,別亂丟,一會穿快點兒。連副,我倆帶頭,先脫。”
王茂林說罷停下來,脫褲子。賽音巴爾鬧了個大紅臉,不知道說什麼,埋頭走到前麵去了。
魏九斤說話了:“王茂林,搞什麼名堂?”
王茂林說:“襠粘上了,磨得疼。”
魏九斤說:“給我穿起來。什麼德行。不是來不來得及穿,也不是老鄉不老鄉,臉不是有人的地方才長,沒人的地方就不長了,扯淡嘛。”
段德江說:“你們看人家參謀長,看看賽音巴爾,就他倆軍紀整齊,再看看你們,都敞著懷,像什麼,像土匪。”
果然,隻有魏九斤和賽音巴爾倆風紀扣扣著,其他人都大敞著懷。一聽段德江那麼說,都扣扣子。
魏九斤滿意地說:“這就對了。”
邱金生又攆上來:“參謀長。”
魏九斤站下:“知道了,是叫我。”
邱金生說:“六連倒了好幾個,得喘口氣了。”
魏九斤伸手拽過邱金生的胳膊,看他腕上的時間:“不能停。我們攆,餘漢謀逃,搶的就是誰先到。讓收容隊趕上來,倒的留下,沒倒的繼續跑。”
一匹馬跌跌撞撞從後麵攆來,馬上的通訊兵叫住魏九斤,翻身下馬報告:“參謀長,團裏來電,西路和中路友鄰正在圍殲餘部第四、第二十一兵團,師裏要我們插到陽江以西平岡圩方向,堵住敵人南逃海上的道路。”
邱金生說:“老魏,讓你算上了。”
魏九斤對通訊兵說:“告訴團長,我變道了,讓他跟上。”
一座破廟做了三營臨時指揮所,剛布置下來,通訊員在忙著牽電話線。外麵傳來隱約槍聲,魏九斤和三營幹部在研究戰況。
邱金生感慨:“到底讓我們攆上了。”
魏九斤說:“八連上去沒?”
邱金生說:“已經接觸上了,正在搶修工事。”
段德江說:“平岡圩地區積留了餘部五六個團,餘部二十一兵團在陽江一帶兩個軍也在向海邊推進,我們就一個營,這仗惡了。”
魏九斤問:“二營到哪兒了?”
副營長報告:“在我們後麵二十五公裏,和餘部第四兵團遭遇上了,正在戰鬥,一時半會兒上不來。團長命令,無論如何守住出海口,不讓敵人西逃的陰謀得逞。”
段德江說:“要這樣,他們上不來,我們得孤軍奮戰,這仗打不了。”
魏九斤說:“打不了也得打。讓六七連沿兩翼支撐出去,看住八連主陣地。向西路軍和中路軍呼救,請他們增援我們。無論如何,守住出海口。”
一發炮彈呼嘯著飛來,在破廟外爆炸,火光卷著塵土撲進破廟,把廟裏的東西掀得到處亂濺。
八連的陣地設在海岸邊,一處高地,背後懸崖下就是湛藍色無邊無際的大海。八連剛剛打退敵人一次進攻,槍聲稀落下來,賽音巴爾帶著人在往後抬傷員和屍體。
王茂林喊:“衛生員,檢查傷亡情況。其他人抓緊時間搶修陣地!”
賽音巴爾抹著汗過來,小聲說:“犧牲了七個,傷了二十多,減員厲害。”
王茂林說:“對麵少說兩個團,都瘋了,我這心裏直打鼓。連副,我知道不該說,可這瞞不住誰,我們頂不住,陣地遲早得破。”
賽音巴爾麵無表情地說:“那也得數著時間破,拖一天是一天,拖一分鍾是一分鍾,這十幾萬敵人放出海,新中國就會多十幾萬敵人。”
賽音巴爾說罷,拖著槍往一邊去。
王茂林看賽音巴爾的背影,說:“連副,你負傷了。”
賽音巴爾站下來,看了看自己褲腿上滲出的血,平靜地說:“沒事兒,讓彈片擦的,一會兒我處理一下。”
別人都在挖戰壕,普刑天抱著槍坐在那兒,背向陣地,呆呆地看大海。
賽音巴爾過來,看了一眼犯著呆的普刑天,說:“你在告訴它你的秘密?”
普刑天說:“想告訴,可不能這樣說,得走近了對它說。”
賽音巴爾撕著一塊布,說:“走吧,我陪你去。”
普刑天說:“不,等這一仗打完我再去。”
賽音巴爾咬著牙,用布條用力紮緊大腿說:“要去現在去。八連可能會打光,去晚了,你就沒機會了。”
普刑天看賽音巴爾。
賽音巴爾說:“我們斷了敵人的生路,再好的套馬繩,十條八條套不住野馬群,我們活不下來。”
普刑天看賽音巴爾巴紮傷口,沒說什麼,過去接過布條,幫助賽音巴爾用力紮,輕聲問:“行嗎?”
賽音巴爾咬牙說:“嗯。走吧。”
普刑天起身拎著槍向海邊走去。賽音巴爾跟了上去。普刑天走了幾步,回頭看賽音巴爾,等他,等他走近了,胳膊搭在賽音巴爾肩膀上。賽音巴爾衝普刑天笑了笑。普刑天也笑了。兩個人摟著肩膀,挎著槍,歪歪扭扭向大海走去。
尖銳的呼嘯聲響起,由遠及近。普刑天和賽音巴爾站住。普刑天拉著賽音巴爾爬下,用身體蓋住賽音巴爾。數枚炮彈在陣地上炸響,泥雨狂落。
觀察哨喊:“連長,敵人又上來啦!”
官兵們丟下工兵鏟操槍,撲向陣地。賽音巴爾提著槍從高地往下跳躍著往回奔。普刑天跑出幾步不甘心地站住,回頭看。大海在咫尺之外閃著藍光。普刑天回頭撲向陣地。
遠處槍聲大作,指揮所裏氣氛緊張。魏九斤抖落著頭上的泥土從外麵進來。
段德江著急地迎上去:“西路和中路聯係過了,今晚之前他們上不來。老邱說,六連那邊壓力太大,讓把營預備派上去。”
魏九斤十分冷靜:“敵人的企圖在海邊,真正的壓力在八連方向,預備隊得給八連留著。”
段德江急得說粗口:“六連要垮下來,八連腹背受敵,屁也守不住。”
魏九斤思考片刻:“組織後勤人員,讓警衛班長帶著,支援老邱。派人把海邊的船全炸掉。告訴團裏,讓他們快點兒跟上。”
段德江愕然:“炸船?你在斷我們的後路?”
魏九斤惡狠狠說:“我們沒退路,敵人也別想逃到海上,都咬住,看誰先鬆牙。”
炮火非常猛烈,整個海邊陣地都被打爛了,到處都是凝固汽油彈燃燒著的火團。
王茂林在指揮戰鬥:“戴誌偉,去看看炮排的炮怎麼不響了?”
三排陣地,機槍手被打倒了。普刑天丟下手中的槍,過去補上機槍手的位置繼續射擊。他已經非常老練了,根本不掃射,而是快速地點射著。
賽音巴爾躲在一塊礁石後打電話:“參謀長,我們已經打退敵人第三十七次進攻,部隊傷亡太大!”
魏九斤在電話那頭問:“敵人進攻的情況怎麼樣?”
賽音巴爾說:“我們麵前又多了一個團的敵人,進攻非常猛。”
魏九斤說:“不管傷亡多大,必須守住陣地,決不許孫子們沾上一點兒海水!”
炮彈在頭頂爆炸,石塊四處飛濺。賽音巴爾縮著脖子躲過飛石,朝電話裏喊:“他們有120毫米榴彈炮,是師炮兵,是敵人的主力!參謀長,海岸陣地守不住了!”
魏九斤的聲音突然降了幾調,聽得出來他在努力控製著自己:“賽音巴爾,賽音巴爾你聽好了,攻尖營的戰旗在三排,在普刑天手上,讓他拿出來,插在陣地上,讓它飄在那兒,讓你的連看到它。告訴你的戰士,人民共和國剛剛成立了二十五天,它還是個嬰兒,它還沒有長大,人民盼著它長大,它必須長大,我們這些人民的子弟兵,這些替人民扛槍的男人,我們沒有權力讓它不長大,讓它夭折在我們手裏!”
賽音巴爾聽著電話,那一刻他突然安靜了。
魏九斤說:“賽音巴爾,我現在需要你,我知道你能行,我知道八連能守住,八連是好樣兒的,八連……”
一發炮彈飛來,電話線被炸斷了。賽音巴爾衝著話筒喊:“喂?喂喂?參謀長?”
賽音巴爾向遠處看,他看見兩名通訊兵在炮火中奔跑,其中一名被擊中,揚手倒了下去。賽音巴爾丟下電話,提著槍貓腰向陣地跑去。
魏九斤慢慢放下電話。
段德江喊:“電話兵,查線路!”
魏九斤抓起案台上的帽子,扣在頭上,認真戴好。
段德江說:“老魏,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