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集
一條橫幅:幹部處分大會。橫幅下坐著一臉嚴肅的白承鬆和何必等幾名領導幹部。幹部們濟濟一堂。吉林、普幹戚、婁永良、周行水、陳素芬、王蘭花等坐在台下。一名晚到會的幹部走進來,所有幹部都用責備的目光投向他。幹部羞愧地貼著牆腳快速找位置坐下。會場的氣氛有些沉重。
主持會議的幹部說:“我們開會了。”
白承鬆的目光在台下巡視了一圈,開口說:“今天這個大會的內容,同誌們已經知道了,會議的當事人也知道,我們在這裏要處分一批幹部。開會之前,有的同誌找我,說組織處分幹部是正常的行為,私底下處分就行了,召開全體幹部大會公開處分,是不是太尖銳,讓人接受不了。如果說,我們的同誌犯了錯誤讓我感到心痛,那麼這些好心的同誌的提醒則讓我吃驚和憤怒。”
白承鬆一向以儒雅示人,尤其對部下,總是十分寬厚,此時他的口氣非常嚴厲,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我想問問,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習慣了公開接受人民的歡迎和愛戴,公開接受組織的表彰和鼓勵,犯了錯誤,犯了罪,失敗了,就要躲著人,悄悄的處理,不能公開?因為我們是勝利者,不再習慣甚至容忍讓人家知道自己的錯誤和罪行嗎?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同誌們,請大家摸著胸口問一問,我們算什麼黨,算什麼革命者,有什麼事情不能昭示天下?”
幹部們屏住呼吸聽白承鬆的話。會場上氣氛非常緊張。
白承鬆說:“我告訴這些同誌,我不這麼看。我說這個會必須公開,我們把全體幹部叫來,犯了錯誤的,沒犯錯誤的,我們到一起,公開開這個會。不但如此,我們還要把門打開,請更多的同誌來參加這個會。同誌們,今天這個會不光是全體幹部參加,還請了各相關部門和單位的代表,報社和通訊社的記者,他們今天也列席了我們的幹部處分大會。”
幹部們把目光轉向列席的那些人。
兩江市火車站。站台上掛著兩江市車站的站牌。軍列緩緩進站。
站台上的廣播正播送著新聞:……政務院和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關於鎮壓反革命活動的指示》。政務院和最高人民法院指出,朝鮮戰爭爆發以來,在某些地區,特別是一些新解放區,反革命案件大量回升……
普刑天趴在窗戶上往外看。他非常激動。
廣播繼續:……社會治安受到嚴重破壞,人民和國家利益受到嚴重危害……
禮堂裏氣氛緊張,幹部們個個正襟危坐。
白承鬆說:“在宣布處分名單前,我想說說幾位同誌,他們今天也來了,在會上。一個是婁永良同誌,一個是普幹戚同誌……”
幹部們把目光轉向普幹戚和婁永良。兩個人很緊張。坐在一旁的吉林也很緊張,下意識地伸出手,悄悄握住普幹戚的手,安慰她。
白承鬆說:“我說他們,不是要處分他們,恰恰相反,是要表揚他們……”
吉林悄悄鬆了一口氣。普幹戚和婁永良有些發怔。
白承鬆說:“這兩位同誌大家都知道,是從東北大城市來的學生幹部,他們服從組織分配,到兩江縣農村去工作。大城市的學生,不習慣南方的生活,農村的工作條件又那麼艱苦,結果怎麼樣呢?我要告訴大家,他們經受住了考驗。婁永良同誌在培養貧雇農積極分子、組織農民協會這個土改工作的合法機關、組織階級成分劃分的工作中表現得非常出色,不但光榮地加入了共產黨,還破格提拔為副區長兼區委組織幹事。”
幹部們為婁永良熱烈鼓掌。吉林和周行水等人高興地向婁永良示意。
白承鬆說:“普幹戚同誌,幹部團的同誌們印象應該比較深,大城市的女學生,南下前不知道農村是什麼樣子,年齡小,十七歲,南下的路途中老看見她抹眼淚,身上長了虱子哭,走路腳打上泡哭,吃糠團解不出大便也哭。可現在呢,她深入農村,訪貧問苦,紮根串連,和貧雇農打成一片,積極向農民宣傳《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組織農民合作社。她光榮的加入了共青團,成了農村基層幹部中的骨幹。”
幹部們為普幹戚鼓掌。原二分隊的幹部們鼓得非常熱烈。普幹戚非常驕傲。婁永良向她示意,讓她不要驕傲。她悄悄和婁永良勾了一下手指頭。這個細節被吉林看到了。吉林笑了,突然想到什麼,不笑了。
團長在看一份電報。政委從外麵進來。
團長對政委說:“軍調處要我們在兩江市換車。”
政委說:“不是到鄭州再換嗎?”
團長把電報遞給政委:“車得騰給五十軍,誌司命令他們盡快入朝作戰。我們的入朝命令還沒有下達,得讓他們走在前麵。軍調處說,入朝部隊主要從中南軍區調,火車不夠用,一兩天輪不上我們,怕是要在兩江市停幾天了。”
魏九斤進來了:“二營被落下了。在曲子溝,車翻了一輛。”
團長問:“怎麼搞的嘛,說了注意安全。傷人沒?”
魏九斤說:“傷了六個,有一個壓了腦子,傷勢很嚴重。我已經要二營長處理好傷員,盡快跟上三營。”
團長說:“越亂越添亂!”
魏九斤看團長和政委:“亂什麼?上麵有指示了?”
政委說:“師裏要我們在兩江市停兩天,車讓給五十軍。”
魏九斤反應很快:“五十軍拿到作戰命令了?”
政委問:“你怎麼知道?”
魏九斤說:“還用問,誰先上誰先領糧草器械,軍隊自古如此。”
團長說:“老魏,你能不能不擺這個譜?你老擺譜,顯得人家都像放牛娃,有意思嗎?”
魏九斤笑:“我擺什麼譜,這種事兒,不用動腦子,動動頭發就行。咱倆別吵,不值當。正好,磨刀不誤砍柴功,等等二營。政委你再給部隊上上緊箍咒,放兩天假,讓戰士們洗個澡,照照像,看看大馬路,看看穿旗袍的女人。這兒我工作過,我熟,我號房子去。申明啊,這是革命經曆,不屬於擺譜範圍。”
魏九斤說罷溜了。團長和政委相視一笑。
團長說:“這個老魏,攔都攔不住,再往下去,我這個團長非讓給他當不可。”
普刑天還趴在那兒往外看。
廣播聲在繼續:……全黨和全國人民對於反革命的陰謀活動必須提高警惕性,對土匪、特務、惡霸、反動黨團骨幹和反動會道門頭子的反革命活動進行及時而嚴厲的鎮壓……
魏九斤往那兒過,看了一眼普刑天。
哨子聲響起,有值班軍官喊:“下車了!都下車,到站台上集合!”
普刑天看見魏九斤的背影,喊:“參謀長。”
魏九斤回頭說:“一會兒下車說。”
魏九斤走掉了。普刑天站在那兒,想了想,笑了一下,搖搖頭,去拿自己的行李下車。
處分大會在繼續。
白承鬆說:“公安局有一位同誌,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我不點名。她剛到我們市,是一名公安戰線的新兵,組織上分配她負責武器收繳的工作。她怎麼收繳那些武器的,我不說,我就說說她收繳了什麼。短短一個月時間,她和她領導的小組一共收繳了各種槍支七千多支,迫擊炮四門,手榴彈和炸彈一千多枚,子彈四十多萬發,是我們過去一年工作的五分之一。”
幹部們互相打量,想找出白承鬆提到的那個同誌。
白承鬆說:“我們的這位同誌立了大功啊。同誌們,想一想,四十多萬發子彈,一千多枚炸彈,要是響了,會有多少人倒在和平到來的時候,倒在共和國成立之後?我算了一筆賬,就算傷亡率隻有百分之一,我們市的幹部也會被全部打光。大家說,她應不應該得到表揚,應不應該立大功?”
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有一個女同誌沒有鼓掌。從背後看不出她是誰。
魏九斤從車上下來,廣播裏播著《中國人民誌願軍戰歌》。
魏九斤叫:“孫立民,鍾德富!”
兩名軍官跑來:“參謀長。”
魏九斤要說什麼沒說,有點兒發怔,回頭朝軍列看了看,是想起什麼,然後再對兩名軍官說:“車裏給打掃一下,水桶裏水續滿,問問軍調處,是給派房子還是我們自己張羅窩。立刻聯係各營,讓他們別走過了,在兩江市集中。”
魏九斤回頭往軍列走,看見普刑天夾在官兵們中間下來,叫:“普刑天。”
普刑天跑向魏九斤:“參謀長。”
魏九斤說:“你剛才有話對我說?”
普刑天欲言又止:“沒有了。”
魏九斤看著普刑天。普刑天目光堅定。
魏九斤說:“去吧。”
普刑天向魏九斤敬禮,轉身向集合的隊伍跑去。
白承鬆說:“說了這些,我們來聽聽受處分的那些人,他們都幹了一些什麼。現在,請市委組織部方則林副部長宣讀中共兩江市委組織部對幹部的處分決定。”
方副部長念處分決定:“第四區原區委書記佟照林,以老區幹部自居,對下級同誌和留用人員工作方法粗暴,態度蠻橫,在第四區造成十分惡劣的影響。佟照林同誌長期占用公家自行車一部,給家人使用,把區委秘書當成自己的公勤員,多貪多占國家資源,給黨和政府的形象造成了十分惡劣的影響。經組織決定,給予佟照林同誌黨內嚴重警告,撤銷區委書記職務,行政級別降為科級,另行安排工作。”
幹部們把目光投向佟照林。佟照林羞愧地低下腦袋。
方副部長繼續念處分決定:“市工商局原物資流通科科長張振東,生活腐敗,違反規定進市委小灶吃飯,把家屬安排在飯店長期住宿,通過關係為自己安排兩個保姆,經常出入戲院舞廳,與舞女勾搭成奸。張振東政治上墮落頹廢,宣揚革命到頭言論。他嚴重違法亂紀,通過手段從公安部門將反革命同鄉吳某保出,致使吳某逍遙法外,縱火燒毀了新明火柴廠,造成一死七傷的重大刑事案,使人民生命財產受到嚴重破壞。經組織決定,開除張振東黨籍,開除公職,移交人民法院法辦。”
兩名公安人員走進禮堂,走向張振東。
張振東大呼:“你們這是打擊報複!我是四一年參加革命的老同誌,我立過功,為革命命都差點兒丟掉,你們這是卸磨殺驢,我抗議!”
張振東被公安人員挾持出場。會場上的氣氛嚴肅到點火就炸。
白承鬆說:“張振東沒有說錯,他的確立過功,的確為革命做出了貢獻。他是晉北根據地的老同誌,晉北根據地最艱苦的那段日子,他冒著生命危險到敵占區收購棉花,再用棉花向閻錫山的軍隊換來了珍貴的藥品和手術器械,救活了不少同誌。就是這位同誌,在革命取得階段性勝利之後,在我們完成了接收舊政權,建立新政權的工作之後,卻成為反革命分子的保護傘,幫助敵人殺害人民群眾,破壞新政權的建立和改造工作,他已經走到人民的對立麵上去了。如果說處理這種人叫打擊報複,我可以明確的告訴各位,我們不但要打擊報複,還要狠狠的打擊報複,如果說這就叫卸磨殺驢,我可以明確的告訴各位,共產黨中決不允許有這種驢存在!”
沉默。然後禮堂裏響起熱烈的掌聲。
一一五團團部。指揮部剛剛進入,尚未布置。
魏九斤吩咐參謀:“把電台建起來,派人向衛戍區通報番號人員及落腳點,和下麵部隊聯係,讓人去路上接一下。”
普刑天進來了:“報告。”
魏九斤繼續布置任務:“向衛戍區請示一下,問問我們能不能組織戰士去市裏參觀參觀,讓戰士們看看大馬路,看看樓房。如果行,讓各營組織一下,讓戰士們換上幹淨衣裳,先剃頭刮胡子,再上街。”
參謀走開。魏九斤走向普刑天:“說吧,有什麼想法。”
普刑天說:“報告,努力學習作戰令,向首批入朝同誌學習,入朝以後好好打,爭取立大功。”
魏九斤說:“那是以後的事兒,我問的是現在。現在有什麼想法?”
普刑天幹巴巴地說:“離開一年,覺得兩江市變化挺大的,很高興。”
魏九斤問:“就這?”
普刑天說:“就這。”
魏九斤說:“就沒覺得,這兩江市和別的地方不一樣,讓你心裏癢癢的?”
普刑天不好意思地笑了。
魏九斤不耐煩:“共產黨員,講真話,是不是想人了。”
普刑天老實說:“是。參謀長,這我還能瞞住你呀。”
魏九斤說:“想就想嘛,汗腳焐著,它就不臭了?照樣臭嘛。普刑天,我看你野了一年,落下毛病了。戰場上你挺活躍的,腦瓜子動得挺快,怎麼一回到大城市就收起翅膀了?哦,吊起來才算知識分子啊?”
普刑天不好意思地笑:“我覺得吧,不合適,就沒提。”
魏九斤也笑:“你呀,白跟我這麼些時候,光輝燦爛的能耐一點兒沒學到。你看我,別的委屈我能受,心裏想著什麼,非把它落實了不可。我說要打仗,處分我認,降職我領,仗我非打上不可。我說我要犧牲,誰也攔不住。我要不想犧牲了,炮彈飛來我接著,穩穩的我放在一邊,沒接著的,身子炸得七零八落我也把它縫回來,我活得好好的,氣死你。我是誰,我是我自己。”
普刑天傻乎乎地笑。
魏九斤說:“時間寶貴,不說你了。這會兒沒仗給你打,我準假,去看看你妹妹,看看小吉。半天假,晚上八點鍾以前必須歸隊。去吧。”
普刑天高興壞了:“敬禮!”
魏九斤說:“別在這兒泡了,要泡找你妹妹和小吉泡去。記著替我問個好。”
普刑天扭頭往門外衝,一眨眼人沒了影兒。
魏九斤樂得自言自語:“我看你焐著不焐著。”
幹部處分大會結束,幹部們排隊離開禮堂。吉林等原二分隊的人一同走出禮堂。
婁永良儼然農村工作行家的口氣對幹部們說:“兩千多年的封建製度,封建思想害人不淺,農民大多認為,他們窮是命不好,被地主階級剝削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讓他們揭發鬥爭地主,他們說,東家命裏有,我們命裏沒有,怎麼能怪東家呢?動員工作相當困難,有時候不得不動用一些非常手段。”
吉林問:“你指的非常手段是什麼?”
婁永良欲言又止。
普幹戚爽快地說:“就是煽動。”
吉林不解:“煽動?怎麼煽動?”
王蘭花在一邊說:“是鼓動吧?”
普幹戚說:“不是鼓動,就是煽動,煽動農民對地主富農的仇恨,光靠鼓動根本沒作用。隻有劃清階級陣線,農民的積極性才能夠發動起來。”
吉林看見白承鬆和何必從禮堂裏出來,匆匆走向一旁。她順著那邊看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周行水說:“永良,你現在簡直是一個農村工作的行家。”
婁永良說:“也不能這麼說。我也有很多困惑弄不清楚,我想就農村階級劃分的政策,向白委員請教一下,這樣我心裏就有底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