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集(3 / 3)

葫蘆高興地回頭看。魏九斤在後座上坐得筆直。報話員抱著電台坐在他身邊。

葫蘆說:“首長……”

魏九斤說:“說。”

葫蘆說:“你怎麼像是上戰場似的。”

魏九斤說:“是嗎?我像嗎?”

葫蘆說:“像,腰杆撐得筆直,眼裏冒著凶光,拳頭攥著,往戰壕外撲的時候,你就這樣。”

魏九斤說:“你這麼一說,我覺得也挺像的。也不知道怎麼了,我這兩肋下,涼颼颼的,老覺得此行不善。”

葫蘆糊塗:“首長,你好像在害怕。”

魏九斤瞪葫蘆。

葫蘆馬上改口:“我說好像,沒說真的。你能怕誰呀。”

魏九斤臉上露出笑容。

葫蘆說:“可你真的在害怕。”

葫蘆說完馬上回頭,這樣他就不怕魏九斤瞪他了。

白承鬆在辦公室裏打電話:“……如果你同意,我就下手了。”

廖長天在電話那頭說:“需要說的話,我已經給你說了。幹部問題,不易擴大,但該下手的時候,別猶豫。”

白承鬆掛斷電話,再拿起來:“給我要中南軍區政治部……”

會議室裏的歡笑聲戛然而止。眾人都看門口。魏九斤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口。

吉林叫出聲來:“老魏?”

普刑天站起來:“參謀長。”

魏九斤大步邁向白承鬆,給他敬禮,口齒利索:“原中國人民解放軍南下幹部團警衛營副營長魏九斤奉命前來,請政委指示。”

白承鬆笑著說:“你要不來,我可真會帶著幹部團的同誌去看你,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覺悟。”

魏九斤臉一下子變了,嚴肅全然不在,人活躍得像條泥鰍,笑嘻嘻說:“哪能呢,你一下令,我擱下電話立刻牽馬,縱馬飛奔,四隻馬蹄跑掉三個,馬現在還在下麵喘氣呢,我能不來嗎你看你說的。”扭頭指其他人,全然沒有生疏,“沒勁兒啊,沒勁兒,永良,行水,大辮子,還同誌一場呢,不幫我在政委麵前說說話,這就算了,人民解放軍都進辦公室了,也沒說送個水呀倒個茶啥的,沒勁兒。”

眾人擁上去和魏九斤寒暄。

婁永良說:“刑天都來了你不來,我們能說什麼呀?”

王蘭花說:“你是當大首長了,瞧不起我們了。”

普幹戚說:“老魏,我們可想你了。”

魏九斤說:“那政委說去看我,你們為什麼不說去,你們就說,去,那政委能白看嗎,還不慰問品拖上幾大車給送去,讓我的戰士解解饞?我算是白替你們背一路行李了,還到處給你們弄大蒜,真不值當。”那麼說了,再一個個拍肩打背的和人親熱。說陳素芬和王蘭花,“小陳,脖子黑了啊,還有你,小王,可不能讓它黑,一黑就漂亮。脖子這玩意兒,可不能讓它漂亮,你一漂亮,再往我那些戰士堆裏去,我的戰士非站成排對你唱軍歌不可。”說婁永良,“小婁,怎麼把邊分頭給剃了,你說你這大知識分子的,這樣可不好,這樣越來越像解放區來的幹部,而且是大幹部,影響不好。”說普幹戚,“丫頭,怎麼沒抹淚呀,你哥哥可是整天念叨你,打完仗就掏人家口袋,不找香煙,找手絹,找到手絹就往懷裏揣。我問他幹什麼,他說拿回去給我妹妹擦眼淚。”說周行水,“小周,眼鏡換了?換了好,換了能認準石頭和鳥兒,不會再把鳥兒當帽子,哈哈哈。小吉……”

魏九斤拍出去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收回來,沒拍在吉林肩膀上:“瞧你,打上樓時我就覺得眼裏晃,晃呀晃呀一滿眼都是水晶晶的藍色。我就奇怪了,不對呀,太陽挺好的,陽光明媚呀,金黃呀粉紅呀,哪兒來的水晶晶。現在我找到原因了,敢情是你這雙眼睛使壞呀。”

吉林在魏九斤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他,這時說:“老魏……”

魏九斤痞裏痞氣地止住吉林:“說謝謝。”

吉林不解:“謝什麼?”

魏九斤說:“謝我啊。”

吉林問:“為什麼?”

魏九斤嬉皮笑臉把普刑天拉過來:“我答應過你,不讓他傷一根毫毛,毫毛我沒數過,他一身汗臭,我也不稀罕數,人可是一根指頭不少在這兒。你檢驗檢驗,好好檢驗,檢驗出少了的,我賠你。你說你該不該謝我吧?”

眾人開心地大笑。吉林氣得大叫:“老魏,一年沒見,你怎麼還這麼壞!”

魏九斤嘎嘎笑著:“不能變,不能變,變了我娘不認我了,我娘拿鞋底子抽我,拿大棒子掄我,我就不是我娘的兒子了……”

門口一聲清脆的叫聲:“報告!”

眾人止住歡笑,回頭。一身公安裝的青格爾站在會議室門口。她梳著齊耳短發,臉蛋兒紅撲撲的,全然不是當年的假小子,已經是一個讓人分辨不出過去模樣的清秀幹淨的女公安了。

普刑天眼睛一亮。魏九斤眼睛瞪得老圓。兩人脫口而出:“青格爾?”

青格爾邁前一步,向魏九斤敬禮:“首長。”然後向普刑天打招呼,“刑天。”

普刑天驚訝:“嘿,嘿嘿,你怎麼,怎麼在這兒?”

魏九斤說:“趕驢孩子,你不是回老家去了嗎?又送糧食南下了?”

青格爾羞澀地笑著,不說話。

普刑天不明白地到處看人:“快說,怎麼回事兒?”

吉林把青格爾拉進會議室,說:“急什麼,讓青格爾歇歇。是這樣的,我接到你的信,知道了青格爾的事,告訴了大家,大家都很驚訝。青格爾傷好後回哈畢日戛,路過這裏,來看我們,老白聽說了,就硬把她給留下了。”

白承鬆笑道:“頭一回是送走,送了個假小子到部隊,這一次是留下,留了個真姑娘在公安局。”

普刑天說:“青格爾在我們部隊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整個部隊都在傳她的事兒,她簡直成了傳奇人物。”

魏九斤說:“我在醫院養傷的時候,人家老來問我,說你那個三營,是不是出了個花木蘭。我就吹,是啊,花木蘭她投胎來我們三營了,眼饞了吧,眼饞也白眼饞,要找羅成,作戰部隊裏多得是,想找花木蘭,也就是我們三營。牛吹了,回頭我就抽自己,說魏九斤哪,論算計,你八個心眼兒一個不缺,到了讓一個丫頭片子給蒙住了,當小子使喚了一年,你說我還吹個啥勁兒。”

眾人大笑。青格爾安靜而羞澀地笑著,不接話。

魏九斤說:“青格爾,趕驢孩子我不能叫了,讓人說我欺負你,別說三營不答應,滿天下的人都不答應,非把我撕了不可。刑天把你的話帶到了,我得回你一句。青格爾,因為有了你,三營的戰旗格外鮮亮,那麵戰旗永遠有你一份兒。”

青格爾眼睛一下亮了,十分激動。

白承鬆說:“你們軍部打兩江市過的時候,我已經聽說過青格爾的事了。她一直沒說她的部隊上的事,隻說了負傷的情況。青格爾這樣的幹部,不管男女,我們都需要,特別需要。青格爾,說說你事兒。”

青格爾羞澀地笑了笑:“我沒什麼。剛換上女裝的時候,不太習慣,一開頭進宿舍,犯了幾次愣,差點兒沒退回男宿舍去。現在習慣了。”

吉林說:“青格爾可能幹了,上個月她破獲了一個敵特案,一下抓住六個,抓住後一審,好險,要晚抓住兩天,白主任他們好幾個市裏的領導就被敵特刺殺了。”

青格爾輕描淡寫地說:“事先已經偵察到了,有一個針對市裏領導的敵特小組在活動。案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破獲的,是公安局全體同誌的努力,我隻是牽個頭,做點兒實際工作。”

魏九斤誇獎道:“看得出,不管在不在作戰部隊,你還是一名勇敢的戰士。”

青格爾避開了魏九斤的目光,卻撞上了普刑天的目光。普刑天一直在看著她。一旁的吉林,目光輪流在普刑天、魏九斤和青格爾臉上轉。

天色已晚,白承鬆等人送魏九斤和普刑天上車。

魏九斤對白承鬆說:“政委,車輛的事兒,就拜托你了。”

白承鬆說:“我一會兒就落實,入朝作戰是大事兒,能讓部隊早一天走就早一天走。”

魏九斤說:“那我走了。從朝鮮回來,我來看你。”

白承鬆微笑著說:“我看你得來,非來不可。”

魏九斤說:“那是,你一聲令下,我上馬就來。”

普刑天對吉林說:“我到了朝鮮,一定勇敢作戰,狠狠教訓美帝國主義及其走狗。”

吉林替普刑天抻了抻衣擺,深情地說:“一定要好好的回來。我等著你。”

普刑天點點頭,轉向普幹戚:“小妹,繼續努力,爭取早日加入組織。”

普幹戚說:“放心吧哥,我倆來個競賽,你在前方努力殺敵,我在後方努力工作,比比誰更出色。”

普刑天轉向青格爾:“青格爾,我們走了。”

青格爾微笑著點了點頭。

普刑天想說什麼,努力了一下沒說出來,說:“你能留在兩江市,我很高興,也放心了。”

青格爾仍是點頭,沒說話。

魏九斤過來了,對青格爾說:“青格爾,本來有些話要和你說,是私下裏說,時間緊,等我們從朝鮮回來再說吧。”

青格爾看著魏九斤,欲言又止。

魏九斤轉向吉林:“小吉,還是那句話,他跟著我,隻要我在,他出不了事兒,你把心穩穩放在胸口上。”

吉林感激地點了點頭。

吉普車開走了。眾人向遠去的吉普招手。

宿舍裏,吉林坐在自己的床前發呆。

青格爾進來了,在吉林身邊坐下:“不回學校?”

吉林點點頭。

青格爾說:“我也不回局裏,就住這兒。”

吉林看青格爾。

青格爾安靜地說:“今晚你睡不著。”

吉林說:“你是為了陪我?”

青格爾說:“我和刑天朝夕相處一年時間,他和我說過很多你的事兒,你想知道什麼,問吧。”

吉林看著青格爾,然後她伸出胳膊,把青格爾摟住,小聲說:“青格爾,你太好了。”

魏九斤係上槍帶,拿著手電出了團部的門,去下麵檢鋪,看見普刑天遠遠地坐在宿舍外的台階上,走了過去。

吉林和青格爾坐在宿舍樓頂上,看上去,她倆就像坐在城市的燈海中。

青格爾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變化那麼大。剛到部隊時,他就像一匹茫然無措的小馬駒,東跑三裏,西跑五裏,看得人眼都累,瞧他現在,政治科長,管著一千來號人的道理。”

吉林說:“軍隊太鍛煉人了。僅僅一年前,他還是個單純的學生,對國家和民族的命運猶豫不決,他隻想讀完他的專業,然後做一名與世無爭的工程師。這麼大的變化,真不可思議。”

青格爾說:“是這個時代。它讓一切都停不下來,你得跟著它跑,跑得飛快。”

吉林說:“嗯。過去我倆是同學,一眨眼,我們一起進了幹部團,一起南下,他成了我的戰友。一眨眼,他參軍入伍,成了一名為勞苦大眾衝鋒陷陣的解放軍戰士。這變化快得我都接受不了。”

魏九斤和普刑天並肩坐在團部外,看遠處城市的燈火。

魏九斤說:“見了你妹妹和小吉,這回你放心了?”

普刑天點頭,又搖頭:“放心了,也更不放心了。我覺得,我更牽掛她們了。”

魏九斤說:“你這麼說我能理解。人吧,有時候就是這樣,要沒有親人哪,愛人哪,一個人,幹幹淨淨的,行動利索,沒有什麼牽掛,可這樣的人有什麼意思,我看沒意思,跟塊木頭片似的。咱不認一個命,要和命抗爭,就是心裏有牽掛,牽掛著的那顆心,它是軟的,它老往下揪你,你就想,不行,我得豁出去,我得讓親人哪,愛人哪,我得讓他們好。革命它就是為了讓人好,這個牽掛,你得牢牢把它們揣住。”

普刑天說:“過去我老想著自己,老想別人對我怎麼樣,我能不能接受。現在我老牽掛別人,老想別人會怎麼樣。”

燈火依稀,像天上落下的星星。

青格爾說:“你愛他,對嗎?”

吉林猶豫了一下:“過去我是這麼想的,我覺得我愛他,他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可,現在我有點兒說不清楚。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喜歡還是愛。”

青格爾說:“我們哈畢日戛草原有一首歌,它說,清晨走出氈包我眼睛亮了,我看見河流讓草甸子活過來了;傍晚淋著大雨回氈包我眼睛亮了,我看見彩虹讓羊羔子活過來了。讓人眼睛亮的,就是愛。”

吉林說:“這歌太美了!可我還是不能判斷,我是不是真的愛刑天。”

青格爾說:“為什麼?你看見他的時候眼睛不是明亮的嗎?”

吉林說:“是的,可不僅是他呀,我看見他眼睛亮,看見另外的人眼睛也會亮。”

青格爾說:“怎麼會呢?”

吉林說:“怎麼不會呢?那首歌已經唱了,清晨看見河流眼睛亮了,傍晚看見彩虹眼睛亮了,河流和彩虹,它們都讓人眼睛發亮,不是嗎?”

青格爾想一想,笑了:“還真是。可人和河流彩虹總該不一樣吧。”

吉林說:“我說不清楚。也許不一樣。可為什麼不一樣呢,你能說清嗎?”

青格爾被問住了。

遠處有壓低的口令聲傳來。

魏九斤說:“你這麼說,我倒有點兒後悔了。也許我該把你留下,不讓你去朝鮮,讓你少一份牽掛。”

普刑天說:“不。你都說了,沒有牽掛的人,活著沒意思。我不怕,我覺得,我現在的人生挺有意義的,我在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

魏九斤說:“可是,去朝鮮作戰,是和世界上最凶狠的美國鬼子戰鬥,我們在武器裝備上遠遠不如他們,我們會有很多人犧牲在那裏。”

普刑天說:“那要看為什麼犧牲,為誰犧牲。參謀長,今天在和吉林、小妹告別的時候,我就在心裏默默地對她們說,親愛的人,再見了,如果我倒在戰場上,不再回到你們身邊,我是在為你們而獻身,我不後悔。”

魏九斤說:“有骨氣。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地方,像個男人,有誌氣,有骨氣。那就勇敢地去和美國鬼子作戰,作完戰,回來見你妹妹和小吉。”

普刑天用力點頭:“嗯。”

吉林說:“你呢,說說你的事兒。”

青格爾說:“我怎麼啦?”

吉林說:“你愛過嗎?”

青格爾沉默了一會兒,說:“愛過。我的家人,我家的草場,草場邊上不斷變化的河流,剛產下還站不起來的羊羔子。還有,我的那些兄長一樣護著我的同鄉,部隊裏我的戰友,所有的一切,我都愛。”

吉林看著青格爾,說:“青格爾,知道嗎,你是我見過的最不一般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