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集
香港。魏九斤和普刑天西裝革履走在大街上。
魏九斤身架好,西裝穿在身上很漂亮,可他不習慣,老是去拉領帶。普刑天看見魏九斤領帶歪了,給他整理好。魏九斤把普刑天扒拉到一邊,自己整理,越整理越亂,索性把領帶拉掉揣進兜裏。就這樣,他那身架加上西裝也很瀟灑。
路邊咖啡廳。青格爾坐在那裏悠閑地喝著一瓶荷蘭水,警覺地注視著街頭。如果不是相貌上能認出來,很難認出青格爾了,因為她現在不是女裝,而是一名瀟灑公子的男人妝扮。
一個魁梧的男人走進來,徑直去櫃台買了一杯黑咖啡,一口喝光,然後離開。走過青格爾時順手將她搭在靠椅上的外套拿走。
青格爾看都沒看男人一眼,端起咖啡杯,安靜地啜完杯裏的咖啡,掏出錢夾將錢票壓在杯下,起身跟上男人。咖啡廳裏,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士放下手中的報紙,朝青格爾離開的方向看去。
一處安靜的西式庭院,印度仆人筆直地站立著。
魏九斤和普刑天進來。早早等在那兒的桂氏和魯氏急切地迎上來。桂氏把普刑天一把摟進懷裏。分別多年的母子倆見麵了。魏九斤站在那兒,看著母子見麵的一幕。他看印度仆人。印度仆人用一種冷冷的目光看魏九斤。
一間簡陋的旅社。魏九斤和普刑天開門進來。普刑天關心拿到手上的資料,坐到桌前很快讀起來。魏九斤一頭鑽進盥洗間,從兜裏掏出領帶,就著鏡子學打領帶,一邊和外間的普刑天說話。
魏九斤說:“你答應讓幹戚到英國去了?”
普刑天沉浸於資料,沒有回答。
魏九斤說:“問你話呢。”
普刑天抬頭問:“什麼?”普刑天發現魏九斤不在房間裏。
魏九斤從盥洗間探出腦袋,一邊打領帶一邊說:“幹戚。我說幹戚,你就讓她這麼投入到資本主義懷抱?”
普刑天說:“那是我父親,我母親,幹戚的母親,是幹戚的家,這和投入資產階級懷抱有什麼關係。”
魏九斤說:“你家是不是資本主義?你不要不承認這個。”
普刑天說:“讓幹戚回家是我小媽媽的意思,還沒有征求幹戚的意見,我答應有什麼用,得回去和幹戚商量了再說。我看資料,明天還得和我父親談正事,你別打擾我。”
魏九斤學得很快,領帶打得不錯,對著鏡子照照,很滿意,領帶一把揪掉,人往外走,脫衣服,不光外套,連襯衣都脫了,隻剩下一件背心。看了一眼普刑天。普刑天在那兒讀得上勁兒,一邊用筆在紙上快速畫著。魏九斤衫衣不穿,背心上重新套了西裝,打開門出去。
青格爾在自己的房間,也在讀一份資料。門敲響了,亂敲一氣。青格爾迅速將資料藏起來,回身取過一截繩索,掩身門後。門繼續敲響。青格爾開門,讓進來人,迅速將繩索套在撞進來的魏九斤脖子上,將他頂到牆上,等看清了人才放開他,收起繩索。
魏九斤摸脖子,說:“你想勒死我呀。我剛自己勒過自己,勒得不錯,用不著你再來一下。”
青格爾說:“誰知道是你。”
魏九斤說:“你怎麼到哪兒都帶著套狼繩?”
青格爾往回走:“不讓帶武器,總得帶件防身的東西。剛回來?”
魏九斤說:“你怎麼知道?”
青格爾從床下翻出材料:“聞到的。找我有事兒?”
魏九斤說:“組織上有規定,我不問你的事兒,你也不用往床下藏東西。今天我們得和刑天談談。”
青格爾問:“談什麼?”
魏九斤說:“他準備投敵賣國。”青格爾愣了一下,看魏九斤。魏九斤說:“事情還沒有那麼嚴重,但發展下去就會那麼嚴重。這種花花綠綠的地方,人特別容易喪失意誌,我得把他製住,你給我打側翼。”
青格爾不看材料,看魏九斤。
魏九斤說:“讓你幫我收拾刑天,不是收拾我,別老看我。”
青格爾說:“你要覺得洋裝別扭,可以不穿外套,但至少得把襯衣穿上。”
魏九斤看自己,咧嘴笑,然後正色:“三天之後,我讓你認不出我,迎麵一見,你以為我是巴甫洛夫同誌。”
黃昏時分,三個人坐在海邊。海邊徐徐,海濤聲聲。
魏九斤說:“都到了,咱們開個黨小組會。今天要討論的問題,是普刑天同誌的立場問題。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不重複。普刑天同誌,你先說。”
普刑天說:“說什麼。忙了一天,都累了,我還要研究資料,想想明天怎麼和我父親談。你這兒又是大家又是黨小組會,還神秘兮兮地拖到海邊來,你也不嫌累。”
魏九斤說:“累什麼,和資產階級鬥爭,要嫌累,誰戰勝誰?先就讓資產階級戰勝了。壞人成堆的地方,相當於白區,我不到海邊到哪兒,太平山上,維多利亞大道上?你嚴肅點兒好不好?”
普刑天說:“我嚴肅什麼?都給你說了,我小媽媽想讓幹戚回到她身邊,父親也是這個意思,那是他們的想法,我不認為有什麼不對。你也看到了,我媽那兒我一口回絕了,我態度很堅決,不去英國。幹戚那兒我還沒給她說,回去才能說,有什麼好交代的?”
魏九斤說:“不要以為你拒絕了就行了,革命者,要都明哲保身,有大眾解放什麼事兒?你交代,你是不是心裏支持幹戚投入資產階級家庭的懷抱,是不是回來以後心裏挺後悔,不該拒絕你媽媽?”
普刑天說:“幹戚的事兒,我就沒想過,既然你問了,我就想。我覺得,他們是做老人的,希望自己的孩子回到自己的身邊去,這沒有什麼錯,首先得問幹戚她願不願意,她要同意,我不阻攔。幹戚的身體情況你們不是不知道,大病了幾次,命都差點兒丟掉,孩子也懷不住,也不敢懷,她要能回到家裏,至少醫療條件好得多,懷不懷孩子再說,能讓她把命保住。至於我自己,我沒有什麼可後悔的。”
魏九斤說:“保什麼命哪?保資產階級闊小姐的命?幹戚是革命幹部,她要到資本主義國家,必須脫離組織,你願意她這樣?”
普刑天說:“你不要自己棉猴穿著,嫌北風刮得不厲害。你身邊有個吉林,有個棗花,日子過得像準共產主義,根本不知道別人是怎麼過的。茂林最近犯病犯勤了,幹戚自己都顧不上,還得整天為茂林抓藥熬藥,茂林犯病的時候,她一邊吐一邊侍候茂林,給我哭了好幾次,還不敢讓茂林知道。”
魏九斤說:“你這是在強調條件。我前兩天還見著茂林了,就沒聽他說過生活艱苦的話。”
普刑天說:“你整天追著日頭走,日頭要出來晚了你額頭上替日頭冒熱氣,誰會在你麵前說消極的話?反正,去不去英國,得看幹戚願不願意。革命者不是綁架來的,是自願來的。”
魏九斤說:“好哇普刑天,我還以為這麼多年的鍛煉,你早就堅定不移了,沒想到在大是大非問題上,你還是個動搖派。”
普刑天說:“我怎麼不堅定了?我要不堅定,像你說的,後悔沒答應我媽媽的意思,我早出來了,用得著你在這兒監督我嗎。你說脫離組織,這幾年脫離組織的有沒有?脫離的人少了?就算我不走泅海叛逃那條路,我現在要走,我邁腿就去,你攔不住我。”
魏九斤說:“你敢。我不把你脖子扭斷。”
普刑天氣極了,看了魏九斤一眼,站起來就走。
魏九斤說:“你去哪兒,會還沒開完呢。你給我回來。”
普刑天理也不理魏九斤,走遠了。
魏九斤要去追。一直沉默的青格爾開口了:“你看重他,也沒必要用這種方法。”
魏九斤看青格爾。青格爾說:“你知道他是跟定了信仰的人,不會放棄,他在感情上已經割斷了與家庭的聯係,就差沒喊口號了,要不是為了國家的利益,他不會來香港走這一趟,根本沒有什麼後悔的事,又何苦非給他一個警告,非挖斷他本不想走的那條路?”
魏九斤不好意思:“你看出來了?”
青格爾說:“老魏,你對刑天,良苦用心,你想把他培養成一個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這傻子也能看出來。我給你一個忠告,鞭打快馬,馬會累死,更何況刑天的快,不是用鞭子抽出來的,是他自己要快,自己跑出來的,你真沒必要再拿鞭子抽他。”
魏九斤說:“那要看這個問題怎麼看。”
青格爾說:“還能怎麼看?”
魏九斤說:“拿你倆的事兒說話,誰都以為你倆會好上,誰都摻和不上,結果怎麼樣,讓之梅摻和進來了,沒你的事兒了。你要早聽我的,早抽他,看住他別往岔道兒上跑,孩子你倆都抱上了。”
青格爾站起來,說:“為什麼要拿我倆說話?就你這種說話法,你那是橫掄鞭子,遲早鞭子抽在自己手上。”
青格爾說完那句話,也走了。撇下魏九斤一個人在那裏。
魏九斤自嘲地笑:“你說我這事兒弄的。”魏九斤不笑了,納悶地看自己手上:“誰說我有鞭子?我要鞭子幹什麼?”
魏家。魏母從外麵回來,對外麵說:“你們先去,我找找家裏有油漆沒有,一會兒就來。”
管大媽說:“老姐姐你可快點兒,晚了就讓那些學生娃們給刷完了。”
魏母說:“誤不了,誤不了。”魏母匆匆往屋裏跑:“棗花,棗花……”
魏母嚇了一跳,站住了。院子裏曬滿了衣裳,有過去的軍裝,冬天的棉裝,彩旗似的曬滿了院子。幾隻箱子也給搬出來了,曬在那裏,凡是家裏能搬的東西都給搬出來了。棗花滿頭大汗,從屋裏抱出一大堆破爛。
魏母說:“你這是幹什麼,拆房賣屋呐?”
棗花累得氣喘籲籲:“俺給,曬曬。”
魏母說:“九斤的?你怎麼把九斤的老底子給折騰出來了?你得問問林子呀。還有林子的?林子的你也動了?你開她櫃子了?”
棗花說:“他爹識字的女人又不回來。”
魏母說:“別動。爛了都別動。那是人家兩口子的東西,你動算什麼。”
棗花說:“一股子黴味兒,怪可惜的,俺看不下去。”
魏母說:“看不下去你得分什麼事兒。林子單位那些領導,好幾個梳著油光水滑的飛機頭,我看不下去,我也沒給他剃了。嘎子那個姓蔡的戰友,動不動就打老婆,老婆打得往咱家跑,我看不下去,我也沒上去踢他。你得分誰是誰,那叫戰線,叫聯盟。你這樣,越了戰線又損了聯盟,林子會不高興的。”
棗花說:“多好的家,怪可惜的。”
魏母說:“說什麼可惜。可惜也是嘎子和林子的,你讓它去。好了好了,我沒時間給你講這個道理,他們的東西你別動。快,去給我找找,咱家有油漆沒有,要紅色的,再給我找點兒用不著的廢紙,刷字兒的時候墊著,都等我去領導刷字兒呢。”
棗花說:“俺這就給你拿去。”棗花進屋去了。
魏母看到水籠頭下泡了幾大盆被單,直搖頭:“這主做的,都當家了,還不當亂哪。”
棗花從屋裏拿出一瓶紅墨水,兩本用白報紙釘的破筆記本,一邊走一邊把筆記本撕開,撕成單頁的紙。
魏母說:“我要油漆,沒讓你拿紅筆水兒。”
棗花說:“咱家沒有油漆。”
魏母說:“你咋知道沒有?”
棗花說:“地角縫俺都翻了一遍,家裏有啥俺一清二楚。”
魏母說:“那行了,廢紙給我。還真讓你給當上管家的了。”棗花把撕下來的紙交給魏母。魏母說:“不夠,再給一些。且得寫一陣子,不能讓小學生們搶了先。”棗花手快,幾下就把一個筆記本給撕光了。魏母想起什麼:“喲,忘了,字符沒拿,差點兒沒再跑一趟。”
魏母去小屋拿標語條了。棗花去曬東西。
吉林回來了。一看見滿院子曬的東西,也愣了一下。
棗花看見吉林,衝吉林笑:“妹妹回來啦?”
吉林說:“回來了。給紅孩拿兩件衣裳。娘呢?”
棗花說:“屋裏取東西。”
吉林說:“沂生呢?”
棗花說:“念書去了。”
吉林說:“你這,這是……”
棗花說:“日頭看著軟下去了,就快換冬了,俺給曬曬。”吉林想說什麼。棗花話沒停:“多好的料子,說長蟲就長蟲,看著心裏疼,沒見過這麼糟蹋家的。妹妹你別管,忙你的,俺會給咱拾掇好。”
吉林不說什麼了,進了屋。一會兒就聽見她在屋裏驚叫。
吉林呆呆地站在臥室裏。臥室裏一片狼藉,櫃子被打開,裏麵的東西全都翻了出來,床上光光的,隻剩下一張床板。棗花和魏母進來了。
吉林說:“這是怎麼回事?”
魏母說:“棗花給收拾的。”
棗花說:“你別管,一會兒就得。”
吉林說:“我說了,家裏的事,凡是我和九斤的,我能收拾,禮拜天回不來,什麼時候回來我能幹,不用別人操心。我說了幾回,為什麼還要這樣?”
棗花說:“多好的家。怪可惜的。俺看不慣。”
吉林說:“可惜什麼?那衣裳根本就沒長蟲,夏天的時候我也曬過,九斤看重他那兩身軍裝,我能讓它們糟蹋嗎?箱子櫃子沒鎖,那也不等於沒鎖的東西就能隨便翻騰,紅孩我們都沒讓她隨便翻。怎麼能這樣呢?”
棗花說:“反正俺覺著心疼。地主也不興這樣糟蹋東西的。”
魏母說:“你還強。”
吉林說:“棗花姐,你這是什麼話?我和九斤沒有糟蹋東西,我們更不是地主,你怎麼能說我們是地主呢?”
魏母說:“還不給林子賠不是。”
棗花說:“俺錯了。俺不該說妹妹是地主。俺給妹妹賠不是。”
吉林盡量壓抑住自己:“棗花姐,我知道你心眼兒好,想幫我,想為這個家做點兒事兒,我領情,我謝謝你。這個家不像別的家,我和九斤是夫妻,又是同誌,我們都是公家的人,連紅孩都進公家的托兒所。娘是老人,你是姐姐,沒有家長,可到底我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你要做什麼,我不攔你,可你總得和我商量商量,總得讓我知道吧。”
棗花說:“俺知道了。俺讓你知道。”
魏母說:“這就對了。這就好了。行了,沒事兒了。林子你忙你的,看把公家耽擱的。棗花,破紙片呢,放哪兒了,快給我,我得寫字兒去。”
棗花從腰裏往外掏撕破的筆記本。吉林一眼看見筆記本,大驚,上前一把搶了過來:“這,這是誰幹的?這是九斤的筆記本,怎麼給他撕了?”
棗花說:“俺看都寫完字了,沒留下白頁兒。”
魏母說:“寫完字兒了就沒用了。林子沒用了吧?”
吉林急壞了,說:“怎麼沒用呢?這怎麼能沒用呢?九斤學文化學得苦,學過的書本可看重了,說什麼他也沒舍得丟,你沒看這都是他自己用白報紙釘的。上回還和我開玩笑,說他要因公犧牲什麼的,別糟蹋公家的東西,衣裳一件不穿,光著身子,這些筆記本說什麼也得跟著他走,他還得接著學。你現在給他撕了,他要知道會氣死。”
吉林氣得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棗花知道捅婁子了,不好意思。魏母急得沒辦法。
吉林突然想起什麼,起身去櫃子裏翻:“我的筆記本呢?我的筆記本放在這兒,怎麼不見了?”
棗花說:“俺,俺也撕了,拿它們生火了。”
吉林大驚:“你,你怎麼能這樣!”
棗花無辜地說:“你要早告訴俺,俺就不會撕了。俺也不會撕紅孩他爹的本子。”
吉林說不出話來,氣急敗壞地看棗花。棗花難過地在衣裳上搓手。
魏母和棗花送吉林出門。沂生從外麵回來。
吉林說:“沂生,放學了?”
沂生點頭,問棗花:“娘,俺爹回來沒?”
棗花說:“沒回來。”
魏母說:“瞧你一頭的汗,像個滿塘滾的小牛犢,也不知道叫人。你表姨問你話呐。”
吉林驚訝:“沂生,你剛才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