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生說:“俺問俺爹。”
吉林看棗花:“你讓孩子這麼叫?”
棗花說:“嗯,孩子喜歡紅孩他爹,也想叫,這麼叫著親熱。”
吉林說:“九斤不是沂生他爹。”
棗花說:“俺知道,是紅孩他爹,沒生沂生。俺就讓他這麼叫叫,不礙事。”
吉林說:“那像什麼?知道的沒事兒,不知道的怎麼想?”
棗花說:“不知道俺會告訴他。孩子沒爹,怪可憐的。”
吉林呆在那兒。棗花撇下吉林,把沂生往水籠頭下帶:“看你的樣子,像你爹的孩子嗎,給你爹丟臉。還不快去洗臉洗手背功課,你爹才不稀罕你這樣的孩子呢。”
魏母看看吉林,去攆棗花。吉林呆在那兒,不甘心,扭頭往回頭,到水籠頭邊叫棗花:“棗花姐,我倆得談談。”
棗花不解地拿眼睛看吉林。魏母和沂生都拿眼睛看吉林。吉林被三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一時沒了主張。魏母看出來了,過去把沂生牽起來帶走,剩下吉林和棗花。
吉林捺住性子說:“棗花姐,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恨我?”
棗花嚇了一跳:“妹妹,這話怎麼說的,你菩薩心腸,留下俺和沂生,是俺的大恩人,再世恩人,俺就是泥捏的,草捆的,沒心肝,也不能做那種缺德的事兒。俺要這樣天打五雷轟。”
吉林說:“我也這麼想。我們是一個階級的人,過去不認識,泉流山間水淌河裏,無冤無仇。你是親戚,鄉下過不下去了到家裏來,我也說實話,那會兒沒打算留你,我說你根在山東,得活回山東去,那不是實話,我心裏想的是另外的事兒,我不想因為你和沂生的到來,這個家多出一堆收拾不了的矛盾。是九斤教育我,讓我留下了你,我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棗花說:“沒有,妹妹你沒有,你哪兒做了對不起俺的事兒,要有啥錯,是俺的錯,俺對不起你。”
吉林說:“我說你對我有意見,恨我,我不是隨便說。棗花姐,我不是九斤的結發妻子,你和九斤才是結發夫妻,你是因為這個對我有意見,對嗎?”
棗花慌極了:“妹妹,可不能這麼說,這麼說是高抬俺了。俺沒文化,可知道理兒。紅孩他爹是人中俊傑,俺倆的事兒是姑爹做的主,紅孩他爹不待見俺,是俺粗俗,配不上他,不讓他待見,他休了俺,俺一點兒意見也沒有,跟妹妹你沒關係,更不能對妹妹你有意見。”
吉林說:“既然沒意見,你和九斤早已不是夫妻了,你倆隻是姐弟關係,你到家裏來,這個家容你,你是九斤的姐,我的姐,幹嗎還讓沂生管九斤叫爹?你讓我怎麼想,孩子要那麼叫下去,叫大了,孩子怎麼想?”
棗花急了:“妹妹你可冤枉俺了,俺沒那個意思,沒想和妹妹爭紅孩他爹的寵。你和紅孩他爹是好人,不說親戚,天底下也難找出你們這樣的好人,俺能往這個家門簷下站站都是俺前世修來的福分,哪裏還敢爭什麼。俺就是習慣了,嫁過一個男人,下一個嘴上叫著,心裏還是頭一個,身不由人,心裏沒想著改。俺一個鄉下女人,不像妹妹你,能和男人並著肩兒坐龍椅,圖著老遠的大事兒,手裏眼裏全是天下,俺沒什麼寄掛,就是活了一場,別單薄了,別讓人說連個苞米穗子也不如,總得有個主子,總得有個出處吧。”
吉林愣住了。棗花看吉林,說:“妹妹你別急,別跟俺一般見識。你要不願意沂生這麼叫,俺打今兒個起,讓沂生嘴封著,不叫他爹……”棗花伸手給了自己嘴巴一下:“沂生再叫俺不依他,俺掌自己的嘴。俺娘兒倆就做個啞巴,就當是漚成泥的苞米穗子,和苞米沒關係。啊?”
吉林沒法再說下去了,撇下棗花怔怔地往門口走。吉林走到門口,站住,回頭看棗花。棗花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看吉林。
吉林不忍心,牙一咬,往回走,走到棗花麵前:“要不,你還讓沂生這麼叫吧。”
棗花說:“不不,俺知道錯了,錯大了。俺不能讓沂生叫了,說什麼也不能叫了。”
吉林說:“你讓沂生叫吧。你和沂生不是苞米穗子,你們是人,你們有依靠,別讓人說你們沒依靠。”
棗花說:“不叫。沒依靠也不叫。你就讓俺做苞米穗子。俺不爭苞米。讓俺去。”
吉林跺腳:“叫,你叫。願意怎麼叫就怎麼叫。”
棗花也跺腳:“不叫。就不叫。俺不願意。俺不願意爭苞米。”
吉林大聲喊:“叫你叫你就叫!”
兩個人都被那聲喊嚇住了,怔在那裏。魏母和沂生從小屋裏跑出來,呆呆地看著兩個人。吉林沮喪極了,懷裏抱著衣裳,一屁股坐到小板凳上。
香港。魏九斤和普刑天走在街道上。魏九斤西裝穿得很漂亮,領帶打得很周正,有模有樣。反倒是普刑天,外套搭在胳膊上,隨便得很。
普刑天不高興地說:“事先說好了,專業問題我談,你別插嘴。你老插話,讓我怎麼談?”
魏九斤說:“我那叫插嘴?我是給你爸爸媽媽講祖國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叫政治攻勢。你沒覺得,你爸爸老拿老牌資本主義的活塞機來壓你?我不能讓他把你嚇唬住。”
普刑天說:“我知道讓你坐在那兒聽我們談話對你是個折磨,可我們談的是大工業的方式,不是它的性質,我們要了解最先進的鋼鐵工業設計、生產和管理模式,而不是考察誰來設計、生產和管理,你真的插不上嘴。英國的大工業起步早,連馬克思和列寧都拿它做研究對象,中國沒有大工業,我爸爸對中國發展大工業的基礎有懷疑,這很正常,可並不妨礙我們之間的交流。你別那麼緊張好不好。”
魏九斤說:“我一點兒也不緊張。我有點兒急,這沒錯。國家已經看準了老英國,鋼產量上要拿下它。我知道沒那麼容易,仗得往十年上打。十年我不怕,八年撂倒日本鬼子,十年撂倒老英國,值。那你不能一點兒誌氣也沒有,老看著人家這兒好那兒好,看完眼直了,跟在人家屁股後麵走,走得再像,你超什麼?十級風能超過十級風?你得十二級地往前刮。”
普刑天說:“老魏,你能不能科學的看問題,談專業的時候,能不能不說這些血往腦門上湧的話,說得一腦門的血,看不見眼,看不見臉。你把血往下沉,沉結實了,實實在在地做點兒研究工作好不好?”
魏九斤說:“往哪兒沉?往資本主義第三個曆史階段,大機器工業的革命作用上沉?”普刑天站住,有點兒刮目相看地看魏九斤。魏九斤伸手替普刑天整理了一下襯衣領下的領帶,“你當我的政治攻勢就是拿著鐵皮喇叭喊喊口號?馬克思1867年寫的機器和大工業的革命作用,我看了三遍。不是吹,能給你講活了。”
魏九斤和普刑天朝旅行社走來。
魏九斤說:“你媽媽讓你留下吃飯,為什麼不吃?”
普刑天說:“我想吃,你讓嗎?”
魏九斤說:“誰說我不讓?”
普刑天說:“我還沒說什麼,都讓你拖到海邊批過了,弄得人精神緊張,我要吃一頓飯,你還不得說我向資本主義投降,向資本主義乞討,把我踢進海裏去?”
魏九斤說:“沒這麼嚴重啊。飯你盡管吃,別吃完了改腸子改嘴,成資產階級闊少爺。你要吃飯你說一聲,旅社裏還剩下兩個饅頭,我自己回來吃饅頭,我……”
魏九斤不說了,人站下,眼睛直直地往前看。普刑天不明白他看什麼,也看。
一輛鋥亮的奧斯汀停在旅社門口,司機正往車裏放青格爾的行李箱。那位在街頭咖啡廳裏盯著青格爾的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士輕攬著青格爾的腰從旅社裏走出來。青格爾換了個人,不女扮男裝了,一襲墨綠色華達呢長裙配一件雪白的蘇格蘭羊毛披肩,典雅高貴。男士搶先一步開了車門。青格爾欲上車,看見魏九斤和普刑天,停下來。
魏九斤和普刑天不知道該不該和青格爾打招呼。
青格爾笑了笑,主動和兩個人打招呼:“刑天,回來了?老魏,你還真行,這身衣裳很漂亮,真像巴甫洛夫同誌了。”又對男士說,“子芳,給你介紹一下。魏先生,普先生,兩位是大陸做鋼鐵買賣的,來香港公幹。”又向魏九斤和普刑天介紹男士,“徐子芳,我的朋友。”
徐子芳大方而紳士地和兩人打招呼:“魏先生,普先生,幸會。”
魏九斤愣在那兒。普刑天禮貌地回應:“徐先生,幸會。”
青格爾說:“你們的事兒辦得怎麼樣?還要待幾天吧?”
魏九斤說:“正想和你商量呢,我們這兒差不多了,就這一兩天的事兒,想問問你的事兒辦得怎麼樣。”
青格爾說:“我有點兒事兒,要去廣州,就不和你們一起走了。有什麼事兒,我們回去再聯係吧。”
徐子方說:“二位,改日聊。”徐子芳重新打開車門,殷勤地侍候青格爾上車,關上車門,去另一邊上了車。車無聲地滑走。
魏九斤這才省過事來:“什麼人?挺闊氣的。沒聽她說起過呀,花花綠綠的地方,哪兒冒出來個朋友?”
普刑天說:“青格爾不讓問,也許是她的同事吧。”
魏九斤說:“錯。沒看見出門的時候他怎麼攬著青格爾,往腰上攬,有這樣的同誌?別提你,你當年也攬過,可你不知道她是女的。就算有這樣的同誌,青格爾還不踢死他?就算青格爾不踢,他倆什麼關係?模樣長得不賴。叫什麼?徐子芳?”
普刑天往旅社裏走:“青格爾有自己的工作,你就別亂猜了好不好。”
魏九斤跟上:“我不是亂猜,我是生氣。說走就走,要是沒碰上呢,找誰打聽去?還戰友呢。我看,青格爾越來越不像話了。”
兩江市火車站。一條巨大的標語:多、快、好、省的建設社會主義!
魏九斤和普刑天從車站裏出來。青格爾和單之梅擠過人群迎上去。
單之梅高興地喊:“刑天,刑天。”
普刑天迎上單之梅,關切地詢問她的情況。單之梅像隻快樂的小鳥,依著普刑天不離身。
魏九斤看一身警裝的青格爾,皺眉頭:“你屬蠶的呀,一天一個模樣?”
青格爾問:“怎麼了?”
魏九斤說:“你這兒一天三變的,像孫猴子,我心裏發毛。你不是去廣州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青格爾淡淡地說:“兩天前回來的。過兩天還得走。”
單之梅興奮地挽著普刑天的胳膊。兩個人相視而笑。
魏家院子。魏九斤、普刑天、吉林、青格爾、單之梅、白承鬆坐在院子裏說話。
白承鬆說:“中央一位首長到省裏來考察工作,讓我去省裏彙報,走之前我給青格爾說,你們回來別回局裏,到家裏等我,我彙報完趕過來,先和你們談談。”
青格爾說:“老白這麼一說,我就把之梅給拉上了。”
魏九斤說:“拉得好,所以我把吉林也給拉上。我們這次收獲不小,總得有點兒勝利歸來的樣子嘛。”
大家都笑。青格爾說:“老魏。”
魏九斤順著青格爾的視線往後看。棗花站在魏九斤身後,手裏拿著一件家常外套,看樣子站了一會兒了。
吉林小聲說:“棗花姐,我來吧。”
棗花說:“你們談話,俺來。”
魏九斤把西裝外套脫掉,交給棗花,換上家常外套。
普刑天說:“你沒看老魏,到吉林那兒非不讓我們下車,就他自己下去,車上整理了八百遍領帶,下去又整理八百遍,我當他見誰,就沒見過他這麼正經的。”
魏九斤說:“你這是什麼話,我什麼時候不正經了。我接吉林有什麼不正經的。”
普刑天說:“我就沒見過你這麼自私的,事兒剛談完就急著往回趕,我說陪我媽說說話,你臉就往下拉,說,去吧去吧,愛去就去。現在我也拉臉。”
魏九斤說:“拉吧拉吧,你說我自私我認,我還真把愛人放在第一,別人往後放,你愛拉臉不拉臉。我不是不讓你和你媽說話,我就是心疼外彙,一把一把的,我就想,那得多少棉紗換回來呀。”
吉林說:“你們沒看他進我辦公室的樣子。‘請問,您是吉林同誌嗎,我是巴甫洛夫同誌。’我還真傻了,滿屋都亮了,又高大又英俊,沒見他收拾成這樣的,真以為來了位外國同誌。”
大家笑。魏九斤說:“你看你看你看,這就把我支到外國去了。”
棗花又站在魏九斤身後了,手裏捧著塊毛巾。青格爾暗下裏捅了捅魏九斤,讓魏九斤接下棗花手裏的毛巾。
吉林不明白地問:“我沒弄懂,為什麼叫巴甫洛夫同誌,你們考察生物學去了,研究條件反射?”
普刑天笑著說:“不光生物學,老魏這次可擺顯了,回來的路上和我討論了一路《資本論》,夜裏我困了他都不讓睡。我證明,老魏是我見到的最愛學習的領導幹部,他能把資本主義講個八九不離十。”
吉林說:“你們沒見過他在家裏怎麼學習呢,我都睡一覺了,他那兒還點著燈做筆記,書翻得嘩嘩的響,那動靜跟打仗似的,我一被鬧醒,他就不讓我睡,要和我討論問題,還說,不怪我啊,是你自己醒的。”
大家都笑。魏九斤揩過臉,毛巾遞回給棗花,一臉孩子般的笑容,親熱地摟住吉林,很受用的樣子,說:“你們別聽她的啊,一般的情況下,我還是心疼她的,總在客廳學習,就是遇到問題了,我才進臥室學,誰叫床上躺著個老師呢。老白,哪位首長來了?不是要我們去彙報工作吧?”
白承鬆小聲說:“毛主席。毛主席來了。彙報工作輪不到你。”
魏九斤興奮地問:“毛主席又來了?今年可是第二次了。”
棗花拿著毛巾沒走,很自然地用毛巾揩掉魏九斤耳根上的一塊灰,再順手把他手背上落著的一片飄絮撿掉。吉林發現了,要去接毛巾。棗花沒注意吉林的動作,拿著毛巾走開了。魏九斤被毛主席來了這件事吸引住,沒覺著,大家都被棗花的那個動作弄得有些訝然。
白承鬆愣了一下,找回思路回答魏九斤的話:“毛主席是來調查農業生產綱要四十條落實情況的,可他對工業建設的情況也很關心,點名讓省裏分管工業的領導和我去彙報情況。吉林,你父親也在那兒。”
吉林說:“前兩天他來過電話,沒說這件事兒。”
白承鬆說:“九斤,還記得主席在黨的八代會上對全黨談到中國球籍的那段話嗎?”
魏九斤說:“一條條都能記住。毛主席說,過去人家瞧不起中國人,那是有理由的,因為沒有什麼貢獻嘛。鋼一年隻有幾十萬噸,今年是四百多萬噸,明年突破五百萬噸,第二個五年計劃能超過一千萬噸,第三個五年計劃可能超過兩千萬噸。”
普刑天接過話說:“毛主席還說,美國建國隻有一百八十年,它的鋼產量在六十年前也隻有四百萬噸,我們比它落後六十年。假如我們再有五十年,六十年,就完全應該趕過它,這是一種責任。”
魏九斤說:“毛主席說,你有那麼多人,那麼大一塊地方,資源那麼豐富,又聽說搞了社會主義,據說是有優越性,結果你搞了五六十年還不能超過美國,你像什麼樣子,那就要從地球上開除你的球籍了。”
白承鬆說:“主席這次又重新提到這件事。我為什麼趕回來見你們,就是和你們談這件事。我們的鋼鐵廠要擴大,要跟上主席的思路,不能讓人家開除球籍……”
白承鬆說不下去了。眾人跟著白承鬆的視線回頭。棗花又站在魏九斤身後了。
吉林小聲問棗花:“有事兒嗎?”
棗花怯怯地說:“俺想問問,他吃什麼。”
吉林說:“你別管了,一會兒我去做。”棗花不走,還站在那兒。吉林說:“棗花姐,我們這兒說會兒話,我就去,啊。”
棗花說:“他不說,俺不敢做。”
魏九斤說:“有什麼不敢做,又不是王爺府的飯。熬苞米茬子粥。塞了一肚子幹饅頭,後兩天的都有餿味兒了,我可真饞了。大家都留下來,棗花你給弄兩個菜。老白你接著說。”
白承鬆問:“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棗花說:“家裏有點兒小蘑菇,是段大哥送來的。俺給漬了點兒酸菜,泡也起透了。妹妹給姑拿回半隻雞,姑讓給你留著。你看是用小蘑菇燉雞呢,還是用酸菜燴上,還是蘑菇酸菜都不用,雞用清水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