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集(3 / 3)

魏九斤說:“都行。你看著辦。”

棗花得了令,滿意地走了。魏九斤回頭,看見眾人都有些發窘,吉林更是難過地扭過臉去,不看人。

魏九斤笑一下,不笑了,說白承鬆:“你,你接著講。”

白承鬆喝水,咕咚咕咚的,很誇張,放下水杯說:“我接著講?還講主席的思路?要不,還是明天吧,明天你和小普回局裏看看,該處理的事情處理一下,去我那兒,我那兒沒人打擾,我們慢慢談……”

白承鬆說了一半,發現話說得有歧義,打住了,越發是窘。眾人沉默了一會兒。

青格爾打破沉寂找話說:“刑天,人家之梅守你半天了,你也不問問她。”

普刑天大聲說:“問什麼?”

青格爾說:“之梅回廠裏上班了。”

普刑天問單之梅:“你回光明廠了?”

單之梅點頭:“嗯。”

普刑天大聲說:“你這種情況,怎麼能回廠?”

單之梅說:“我能做點兒事兒。我沒事兒。”

吉林再也繃不住,起身走開了。都不說話了。

普刑天和單之梅並肩依偎在江邊。江水拍打堤岸,遠處有輪船開過,拉響船笛。

單之梅搖晃普刑天的胳膊:“喂,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我沒告訴你就回了廠,你生我的氣了?”

普刑天替單之梅掖緊衣領,說:“不是生氣,是難過。”

單之梅說:“為什麼?”

普刑天說:“之梅,我知道你為什麼急著工作。我都說了,你在兩江市,我哪兒都不去,我就守著你。我有親人,有同誌,但我覺得,你才是我能夠守住的。可你還是不相信我,還是回到廠裏去了。”

單之梅說:“刑天,我不是光替你想。我知道你能養活我,你擔心我的身體,不想讓我累著。可你知道嗎刑天,我是那麼的渴望勞動,渴望和姐妹們在一起,為這個越來越亮堂的國家,越來越讓人喜歡的時代做點兒什麼,渴望和你一樣,做一個勞動者和建設者。”

普刑天說:“你這麼想,我真的為你感到驕傲。”

單之梅說:“能活著走到今天,我感謝青格爾,感謝你。可我也要說,我最感謝的是這個社會,要不是它,我遇不到青格爾,遇不到你,我還是一棵被人踐踏的狗尾巴草,也許早就埋在亂屍崗上了。刑天,我想還情,還青格爾的情,還你的情,還這個社會的情,那是我最大的快樂。”

普刑天心疼地撫摸著單之梅的臉,柔情萬分地說:“之梅,你太善良了。”

單之梅往普刑天懷裏鑽:“那你還生不生我的氣?”

普刑天摟住單之梅,說:“我從來就沒生過你的氣。”

單之梅說:“那你還難不難過?”

普刑天不說話,看著長江。

單之梅抬頭看普刑天,慢慢從他懷裏鑽出來:“刑天?”

普刑天衝單之梅勉強地笑了笑。

單之梅也笑了笑:“我知道了。”

普刑天說:“知道什麼?”

單之梅說:“你不是為我難過。你是為吉林姐難過。”

普刑天有一陣子沒有說話,然後他把單之梅重新摟進懷裏。

魏九斤和吉林從托兒所裏出來。老師送出門。魏九斤和吉林向老師告別,離開那裏。魏九斤向吉林示意挽著他的胳膊。吉林高興地挽住魏九斤。

魏九斤說:“一個多月沒見,小家夥就長高了。你說,我是不是應該這樣,過兩個月見她一次,再過兩個月見她一次,那她該長得有多快。”

吉林笑:“你是見少了才覺得她長得快,要像我這樣隔三差五的見,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

魏九斤痞笑著看吉林。吉林說:“幹嗎?”

魏九斤說:“你也是。”

吉林不明白:“我怎麼了?”

魏九斤說:“比我走的時候,那什麼,更漂亮了,尤其是眼睛。”

吉林說:“什麼意思?是不是走之前沒感覺了,打算過兩個月咱倆再見一麵?要是就直說,別繞彎子。”

魏九斤說:“我能那樣嗎?你沒覺得,我看你的樣子,老是有點兒那個什麼,色迷迷的?”

吉林一下子臉紅了,推魏九斤:“公開場合啊,注意影響。”

魏九斤說:“誰說我沒注意?注意得厲害,要不早犯錯誤了。”

吉林佯裝生氣:“你要這樣,我不給你說了。”

魏九斤說:“不和我說不和我說,說別人的。你沒聽刑天他們說,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是黏老婆,美名遠揚。不過,他們有時候也說我的壞話,挺形象的。”

吉林說:“什麼壞話?”

魏九斤說:“三天不見老婆,氣喘上了,五天不見,臉黑了,八天不見,我手改腳,頭朝下走路。要讓兩個月才見,你不認識我,找我你得找刺蝟去,那渾身長刺的家夥不用問,準是我。”吉林咯咯地笑。魏九斤說:“行了,醜我也不能暴露得太多,別一會兒你往床下踢我。說你的事兒。”

吉林還笑:“我什麼事兒?”

魏九斤說:“你和棗花。怎麼我一個月沒在家,紅孩長個兒,你倆長脾氣。”

吉林不笑了:“誰長脾氣了?”

魏九斤說:“沒長脾氣?沒長脾氣怎麼晚飯棗花不上桌吃,還老躲我?”

吉林說:“我叫她了,你都看見了。我不能去拖她上桌吧?她也是,該躲的時候不躲,不該躲的時候又躲上了。”

魏九斤說:“什麼該躲的時候?”

吉林來氣:“老白他們來談話的時候。那兒正談著毛主席,她一會兒過來一趟,一會兒過來一趟,我說了我就去,她像沒聽見。”

魏九斤說:“你這麼一說,也是啊。”

吉林說:“不是也是,那就是。說到這兒,我也得說說,今天的事兒你都看到了,就算我能忍,我不是瞎子,不能老看著她當著大家的麵給你擦臉,要這樣,我真沒辦法容她。”

魏九斤說:“你這意見提得對。我也覺得別扭,也不能隻顧了自己舒坦,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也得注意影響。回頭我就找棗花談,批評她。”

吉林說:“我申明,我沒攛掇你批評她。我和她之間有矛盾,我承認,我自己處理,狀我不告,也沒打算讓你替我做主。”

魏九斤說:“有骨氣,是宣傳部長的樣子。”

吉林說:“別表揚,也別到時候埋怨我,說我和老百姓鬥氣,白受黨教育這麼多年。”

魏九斤說:“不讓我批評她,你批評我了吧。這革命愛人呀,還真是屬鑼鼓的,不敲死家夥一對,越敲越得勁兒。”四下看看,小聲說,“我走了以後,你沒病吧?”

吉林說:“什麼意思你這是,你想我病呀?”

魏九斤說:“刺蝟才想。不,刺蝟才不想。我是想,你要病了,不,你要不病,但假裝病了,那該多好。”

吉林不明白:“為什麼?我好好的,為什麼要裝病?”

魏九斤不好意思地說:“我,我不是那什麼,想背背你嘛。”

吉林突然間感動,人站下,一時怔怔地看著魏九斤。

昏暗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魏九斤背著吉林慢慢走著。吉林摟著魏九斤的脖子,幸福地枕著他的肩膀。兩個人都不說話。兩個人,身後拖著長長的一條影子。

小屋裏,魏九斤和棗花談話。棗花拘束不安。

魏九斤說:“說吧,吃飯為什麼不上桌,幹嗎躲我,出了什麼事兒?”棗花不說話。魏九斤說:“誰欺負你了?”

棗花說:“沒人欺負。”

魏九斤說:“沒人欺負你你這樣?打你進這個家門到現在,哪次吃飯你不上桌吃?我說了,進我魏九斤家門的都是親人,都是一家人,讓你躲過嗎?”

棗花說:“俺就是沒躲才惹上事兒的。俺給你丟臉了。”

魏九斤說:“丟什麼臉?哦,你說今天那事兒呀?你說得對,那是丟臉了。不是丟別的臉,來的都是領導同事,你看你像什麼,左一趟右一趟,像地主老財家裏的丫環,比丫環還不如,那我是地主嗎,我剝削你了指使你了嗎?”

棗花說:“你不是,沒剝削,俺願意你剝削。”

魏九斤說:“姐,你這樣說,可就不光是侮辱我,侮辱你自己了,你也在侮辱我們這個國家。這個國家已經沒有剝削階級了,沒有地主老財資本家了,人民做了主,你說你願意讓我剝削,我不答應,這個國家也不答應。”棗花不說話。魏九斤說:“怎麼不說話了?”

棗花說:“俺說什麼都沒用。”

魏九斤說:“誰說沒用?你是勞動人民,是國家的主人,也是這個家的主人,你說的話,它就管用。”

棗花說:“俺不想躲,想當主人,可不躲又讓人說成丫環。俺想做丫環,想給你做丫環,可你又說給你丟臉,給國家丟臉,這個臉俺丟不起,俺還是躲著好。”

魏九斤說:“姐,姐你現在已經不是當年受剝削受壓迫的你了,吉林教給你了一個詞,叫解放,吉林是怎麼給你解釋的?解放就是推翻壓在咱們頭上的三座大山,就是翻身得自由。你已經翻身了,已經自由了,沒有人可以欺負你,騎在你的頭上壓榨你剝削你了,這樣的人就是主人。我知道,你過去沒有做過主人,小時候爹娘說了算,出嫁了婆家說了算,沒人問過你,你想幹什麼,你想怎麼生活,你不知道主人它究竟意味著什麼。解放這麼多年了,你男人與政府對抗,你做不了主,他被政府鎮壓,土地房產被沒收,你做不了主,這才到了我這兒。那好,那就從現在開始,你學會做主人。你就這麼想,這個國家有你的一份,這個家有你的一份,你是它們的主人。你把頭揚起來,腰直起來,不給我做丫環,不給任何人做丫環,你給自己活一份尊嚴出來,活一份願意出來。姐,你這樣做了,做到了,你就會知道,人活著,為什麼要做主人。”

棗花呆呆地看著魏九斤。

吉林放下書,看魏九斤。魏九斤感慨萬分地脫衣裳。

吉林說:“談過了?”

魏九斤說:“我算明白了,解放這種事兒啊,還真不是推翻一個舊政權,建立一個新政權這麼簡單,解放都快八年了,在一個共產黨員組成的家庭裏,還有家庭成員想侍候別人,以為那是福分,幾千年封建社會的殘餘,實在是根深蒂固。”

吉林吃驚:“都談這麼深了?那棗花姐她能聽明白?”

魏九斤說:“一時明白不了,可我倆先定一個協議。我倆的黨齡都不短,又是黨的幹部,這個道理,得讓她明白。她要明白不了,先不說我們為什麼投身解放全人類的事業,我們做到了沒有,我們先把自己黨證交出來,因為我們不配。”

吉林看出魏九斤的堅定性,替他拽下褲腿。

魏九斤說:“怎麼樣,咱們一塊兒,再來一次家庭解放運動,你做不做我的戰友?”

吉林笑了,點頭說:“做。”

魏九斤看著吉林。他很安靜,而且微笑著,這樣的安靜和微笑實在難得,吉林有些不習慣。吉林小聲說:“幹什麼呀,你這樣看我,我有點兒害怕。”

魏九斤張開懷抱,柔情萬丈地說:“來吧,我的革命愛人。”

吉林羞澀地鑽進魏九斤懷抱。

魏九斤輕輕地撫摸吉林腹痛:“有動靜了嗎?”

吉林幸福地點點頭:“他踢我了。”

清晨,吉林在水籠頭邊洗漱。棗花抱著一床被子從小屋裏出來。棗花一改往日的拘泥和謹慎,揚著頭,挺著胸,腰杆兒筆直,步子邁得很大,去院子裏動靜很大地晾被子。吉林聽見響動,回頭看。她愣住了,牙刷含在嘴裏。

吉林拿著牙具往屋裏走。棗花抱著第二床被子出來晾。還是那副挺胸昂首的架式。吉林想叫棗花,一時不習慣,沒叫出來,回到屋裏。

魏九斤扣著衣扣從屋裏出來。沂生背著書包,手裏捏著一隻饅頭往外衝。魏九斤說:“沂生,紅領巾呢,怎麼不戴紅領巾?”

沂生沒停下:“書包裏。”

魏九斤說:“戴上。別和同學打架。”

沂生早已沒了影兒。

棗花晾好被子往小屋裏走。魏九斤先沒在意,很快看出來了,有點兒吃驚,想說什麼,棗花已經進了小屋。魏九斤向院子裏看了看,再看看天上。院子裏沒有別人,天空很晴朗,看不出什麼變化。

魏九斤、吉林和魏母坐在桌前吃早飯。

吉林說:“今天和刑天去老白那兒?”

魏九斤說:“啊,昨天不是沒談完嗎。”

吉林說:“談完事兒,你讓刑天去幹戚那兒看看。”

魏九斤說:“看什麼?”

吉林說:“你們在香港的時候,幹戚被單位處分了。”

魏九斤停下吃飯:“幹戚怎麼了?”

吉林說:“幹戚愛打扮,又喜歡吃零食,單位的人提了很多意見,打扮的事兒她收斂了一些,零食躲著吃,被人發現了,團支部開會批評她,她覺得委屈,哭。”

魏九斤說:“就這麼點兒破事兒,批評兩句就行了,能靠上哪條處分哪?幹戚也是,這麼多年,小資產階級臭習慣還改不了,這一點她真不像刑天。你看刑天,看得出資產階級大少爺出身?一點兒也看不出來。”

吉林說:“我還沒說完。幹戚是老團員,因為這些問題,一直入不了黨,本來也沒什麼,她一委屈,把入黨申請書給拿回來了,這事兒就鬧大了,單位說她是落後分子,她不服,請了幾天病假,單位認為她是和組織對抗,給了處分。”

魏九斤說:“給得好。要我我也給處分。”

吉林說:“茂林為這件事很生氣,也沒安慰幹戚,沒給幹戚好臉子,把幹戚批評了。幹戚一急,又病了。茂林也急了,腦病犯了,我和老段、山坡,我們去他家看他倆,兩個人都抹眼淚。”

魏九斤說:“熊樣兒,值得嗎?”

吉林說:“我問過,幹戚不是裝病,是真病。要真病,這個處分就不應該給。”

魏九斤說:“我還沒給你說呢,這次去香港,幹戚的媽媽提出讓她回家,我把刑天好一頓……”

棗花進來了,頭揚著,胸挺著。魏九斤停下說話,看棗花。

吉林問:“讓幹戚去英國?刑天怎麼回答她媽的?”

魏九斤不說話,眼睛還在棗花那兒。吉林也看棗花。棗花目不斜視,人往桌前一坐,端碗吃飯,唏裏嘩啦,吃得動靜很大。

魏母說:“棗花,別吃那麼急,鬧那麼大動靜。”

棗花正色道:“俺不是急,俺是主人。”

魏母被棗花的口氣說得發怔,看棗花。三個人都停下來看棗花。棗花揚頭挺胸直腰吃飯,樣子別扭,卻很有主張。

魏母說:“主人是主人,主人他,他也不用在吃飯上擺顯。你把聲音弄小點兒,我聽著刺耳。”

棗花三兩下扒光碗裏的粥,碗放下,筷子擺正,從衣襟裏掏出一塊雪白的手絹,學著吉林的樣子,揩嘴,手絹放回衣襟裏,再看三個人。

魏九斤忍著,點頭說:“有那麼點兒樣子。像主人。”

棗花很高興,說三個人:“你們快吃,吃完俺涮碗,涮完碗俺識字兒。姑您別在外麵瘋大了,晚上又喘。紅孩他爹,林子妹妹,晚上你們要不回來,往家裏掛個電話,俺不做你倆的飯,省得浪費。俺就說到這兒。”

棗花說罷,起身離開桌子,頭揚著,胸挺著,出了屋子。

吉林不解地看魏九斤,再看魏母:“她,她怎麼啦?”

魏母納悶兒:“早上起來就不對,人直直的起來,我還以為是僵屍,上茅房都把胸挺著。我問問去,她別是病了。”

魏九斤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吉林和魏母看魏九斤。

魏九斤說:“別,別去了,她沒病,她是被翻身鬧的,在學會做主人呐。”

吉林和魏母麵麵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