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沿著北回歸線的腹地
謝麗梅的孕後生活已接近尾期,十月懷胎對於婦女們來說確實是一個分外漫長的警戒線,為了護衛孩子首先得小心翼翼,在剛懷孕的日子裏,所有東西都得放棄,首先是飲食上的不適,自從那天早晨送早飯的牛車送來了清一色的玻璃湯和木薯飯時,她的胃就開始痙攣了,但是為了出工仍然得吃東西,她剛將木薯飯送到嘴邊——妊娠期的反應之一惡心和嘔吐症就開始纏上了她。那天早晨她無法喝下一口玻璃湯,也無法再咽下一口木薯飯,但仍然得出工,因為每人必挖的橡膠坑在等待著她。史國柱說讓她請假休息,然而她堅持還是要出工,她說自己在老家懷上孩子時也同樣去田裏幹農活;她無法讓自己的身子骨閑下來,因為閑下來心裏就會發慌,基於此,還是去三公裏外墾荒去踏實些。誰也無法說服她,謝麗梅骨子裏麵的那種執拗勁兒現在體現出來了,她似乎已經在這個早晨,蹲在茅屋後麵的草坡上嘔吐完了胃腸裏全部的惡心,當她站起來時,出工的人已陸續走了,但她追了上去。謝麗梅就這樣憑著那心底裏的執拗勁兒追上了雨季,這是北回歸線漫長的雨季,在這雨季中首先是水蛭來了。
水蛭也叫螞蟥,它在自然史中稱之為從古老地球上遷徙而來的低等動物。它從來就選擇溫濕的地域生活,因為隻有在熾熱而潮濕的土地上,它那背腹扁平的身體才會自由自在的呈現出葉片狀——並注入泥土讓身體伸縮於無限的變化之中。而在這些體長在三至六厘米的身形間,充滿著不可思議的能量,它們的身體大都呈現出黑褐色、藍綠色、棕紅色,這些從古老生物群體中存活下來的物種之一,仍像它們的先祖一樣守候著大地,當它們的身體隨同幾個不同的體節演變為吸盤時,人類的影子已被它們窺伺著。而它們之所以善於跟蹤我們人類的足履,是因為它們從遠古時就通過人類生活的足跡——嗅到了令它們每個器官為之雀躍的血的味道。它們對所有充滿血液循環係統的生命都充滿了眷戀,所以,它們以吸盤的力量會在你途經的地方等待著你的出現。而你在哪裏出現,它都會秘密的尋找到你的血液。
帶著孕期生活的謝麗梅就這樣被螞蟥們盯上了,因為那些縱橫於雨季前後的軟體生物們從熱浪初起時就已經嗅到了血液的濃烈味道,螞蟥們蜂擁而來,不止盯上了謝麗梅,同時也盯上了所有從它麵前經過的前去墾荒的人們。所有人都經曆了被螞蟥糾纏的經曆和故事。謝麗梅第一次被螞蟥糾纏上時是在一個午後,那是雨季之前的一種燥熱,史國柱利用中午休息的時間來幫助她挖坑,史國柱讓她休息一會兒,她就坐在了一片竹林下,過了一會兒,她感覺到下身大腿兩側好像有什麼粘液在流動,她就警覺地站起來走到了正在挖坑的史國柱麵前壓低聲音說道:國柱,我的大腿兩側好像有血,莫非是流產了,我們去芭蕉林裏看個究竟吧!史國柱急了,丟下了鋤頭走上前說:不會流吧!兩人默默地走向了他們從前發生性事的那片野生芭蕉林,自從謝麗梅懷上孩子以後,他們就再沒有上過這片芭蕉林,今天他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又來了。迎候著林帶中散發的濕熱,他們又尋找到了那片溫床,在不久之前,這裏就是謝麗梅所躺下的地方。
這片發生性事的溫床上又長出了今年的草棵,它們搖曳著仿佛迎接著他們的再次歸來。現在,女人又一次的躺下去了,這片令人的身心安穩而激蕩的洶湧澎湃的大地,正是它的存在造就了一個女人的孕史,而此刻它也在仁慈的接納著這個女人的身體。謝麗梅也仿佛充分的信賴著這片大地,她朝後躺下去了。男人幫助著她,於是,她又露出了已經開始隆起的腹部,這腹部現在正潛伏於北回歸線的腹地——這是溫濕之地,是傳說中從遠古就繁殖著萬物的地方。她的腹部下是兩條大腿,盡管每天隻喝玻璃湯,咀嚼木薯飯,這個女人的身體仍然是康健而豐盈的。
男人用手抬起她的兩條豐滿白皙的大腿,男人順著那些曲蜷的皺褶看上去,男人發現的並不是流產的血液,男人驚訝中發現的兩條純褐色的螞蟥正在瘋狂地將扁平的背腹分成體節開始秘密而貪婪地吮吸著這個女人外陰戶外麵的血液。男人不吭聲,男人用手巧妙的就抽出了那兩條螞蟥,然後才告訴了女人是螞蟥在吮吸著她的血液,如果再拖延的話——那兩條古老的水蛭也叫螞蟥有可能就會通過外陰戶爬到女人的陰道裏去了。聽到這話,女人尖叫了一聲,男人靠近女人耳朵溫柔地說道:別亂叫啊!否則會嚇著你肚子裏的孩子的。男人伸手觸摸著女人的腹部,這也是女人懷孕以後男人有機會第一次將手放在女人的腹部上。這個稱之為腹部的地方無疑也就是這個女人為之驕傲而孕育著夢想的領地。於是,男人將頭埋在了這片溫濕的腹地上。這片腹部正孕育著他們的孩子,某種希望正是從這裏延伸出去的。就這樣,螞蟥撤離了這個女人的身體。
自此以後,每個人都在這個雨季經曆了與螞蟥們相遇的故事。有兩種螞蟥存在於路途——第一種螞蟥是可以看見的,它們以身體上分肢出來的多節拍出現在眼簾下,它們會穿過潮濕的泥濘路,有時候它們的身體裹滿了泥漿,更多出現在眼簾下可以看見的螞蟥性情悠揚的——穿越著泥漿、潮濕的山坡、碧綠的枝葉。所以,當你走在路上時,稍不注意,狡猾的螞蟥們就會鑽進你的褲管,附在你的足踝大腿上,悄無聲息地尋找著你的血液。第二種螞蟥,隱藏在幽暗的環境中,它們用多節體的力量探測著樹葉下的腐蝕地,它們可以用柔軟的身體橫穿過南溪河並潛伏上岸。第二種螞蟥用隱蔽性很強的器官嗅著並窺伺著大地,如果你被第二種螞蟥盯上了,你會沒有任何意識的就被它吮吸了血液。這是一片奇異的熱帶,置身於這片土地上的人必須慢慢地了解大地上萬物的習俗,似乎隻有這樣你才可能將生存進行下去。
馬蘭蘭同樣在那片從南溪河畔延伸出來的竹林地帶上有了身孕,這片北回歸線上的熱帶使兩個女人都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如今,她們正在艱難的孕期生活中抵抗著物質生活的困境。在這樣的情況下,每天放學歸來的路上,史小芽和小燕子就結伴去尋找野鴨們下的蛋,因為她們每天都目睹了兩個母親吞咽著玻璃湯和木薯飯的場景,當早期的孕期反應症過去以後,兩個母親又在迎接著營養不良症所帶來的身體浮腫等症,在這樣的情況下,兩個父親會在收工回來的路上秘密的潛入南溪河抓幾條小魚回家,在那樣的日子裏,從湖南老家帶來的家私——那口鐵鍋總算用上了。當父親趴下身子尋找著竹籬床下的鐵鍋時,發現了一個令人震撼的奇觀:床下的竹床腳下四周竟然長出了褐紅色的野生蕨菜和菌,還長出了幾朵蘑菇。這個場景同時被上學的史小芽看見了,當史小芽整個身體趴下去時,她歡快地叫道:我們家裏長蘑菇了,我們家裏長蘑菇了,我們家裏長蘑菇了。這個歡叫聲迅速傳播開去,每戶人家每間茅屋中的人們都開始趴下身體,有些人竟然將整個身體都趴下去——探測著從史小芽聲音中傳播開來的奇觀。
人們在屬於自己的茅屋中相繼發現了床腳下長出的各類蘑菇、蕨菜。於是,在這個雨水豐盈的熱帶,人們的目光不約而同的掉轉出去,因為大家意識到了一個事實:這是一片適宜生長野生菌種的大地。就這樣,人們從床下翻出了鐵鍋,每口鍋都掛滿了金色的鏽跡,盡管如此,人們通過這口鍋感受到了貧乏而饑荒年代關乎於一場味蕾的探索和希望已經降臨了。這是一個生活場景的開始:每戶人家都在家門口用石頭圍起了一座簡單的鍋架,人們利用在收工回來的路上撿回了柴火。鏽跡斑斑的鐵鍋就這樣開始變得亮堂起來,人們開始利用空餘時間在這個雨季到山坡上撿回了野生蘑菇菌類。為此,場部發文說撿吃野生蘑菇菌類一定要慎重對待,因為許多野生蘑菇菌類是有致命毒性的。為此,湖南籍的農場工人們,隻要見到原農場和附近村落的村民們,就會求教關於采擷和食用野生蘑菇菌類的相關常識。
濃密的一場雨之後,山坡上就冒出了傘狀形的野生蘑菇菌類,在艱難饑荒年代,從另一個省份過來的湖南籍支邊青年們,就這樣慢慢地認識了那些詭秘多端的野生蘑菇菌類世界。於是,一場迫不及待的食用戰拉開了序幕。傍晚的山岡上,這是一片棲居地,每一座房前都出現了一座用石頭圍成的灶台,從鐵鍋中散發出一陣陣奇異的令人為之期待的香味。
史小芽的灶台前坐著她的父母,史國柱撿回來的蘑菇,已經按照他們從當地學來的食用方式,在鐵鍋中熬煮了較長時間,濃鬱的蒜瓣味和蘑菇的鮮香味彌漫在空中,這味道令史小芽的味蕾已經等待了較長的時間,當父親宣布食用開始時,也是品嚐的時間已到。父親當著母親和史小芽的麵鄭重地宣布了一條規則:今後每次食用野生菌,必須先由我品嚐,半小時後如果沒有毒性,大家再一塊品嚐。這似乎是一條強硬的規則,容不得別人更改。於是,規則開始了,父親將竹筷子伸進了芳香彌漫的鐵鍋裏,開始了由他第一個食用野生菌。半小時有多長?史小芽屏住呼吸,半小時終於過去,在半小時裏顯得最為緊張的無疑是謝麗梅,她站了起來又坐在竹墩上。
史國柱為了緩解第一次食用野生菌,給這個家庭帶來的緊張氣氛,就站了起來到冒煙的別的灶台前竄了竄,半小時後他安然無恙的挺直著身板回來了。就這樣,史小芽一家坐在暮色籠罩的山岡上,第一次食用了野生菌。
在這個雨水豐饒的北回歸線地帶上,人們開始瘋狂的采擷綠色的蕨菜和野生菌,它們是這個世界從大地上生長出來的最慷慨的生物。每天中午的空隙或收工後的時間裏,人們就會結伴去尋找這地帶上最奇異的可以食用的生物。盡管如此,食用野生菌的第一場災難還是降臨了。那個黃昏中交織出了另一幅食用野生菌的圖像,背景依舊是那片熱浪洶湧的山岡,在單身女生茅屋外,六個湖南籍支邊男女青年正在食用野生菌時,一女青年突然口吐白沫後送南溪衛生所,因搶救無效去世。這個事件使瘋狂食用野生菌的人們有較長一段時間中斷了采擷。有些人家的鐵鍋內甚至沒有了熱氣。
就這樣,史小芽與小燕子在那一天放學後突然看見了南溪河上空飛行的野鴨,那些灰白色的翅膀,突然之間使她們重又再現出曾經在南溪河畔的葦叢中,發現鴨蛋的時刻,後來那個美妙的時刻因為小哥哥的水中溺亡而夭折了,誰也沒有再想起葦叢中隱藏的野鴨蛋;誰也沒有再回憶起將手觸到野鴨蛋上所遇到的——令人心跳和驚喜的溫度。現在,因為兩個母親的孕期生活,使她們十分敏感地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如果能在南溪河畔的葦草中尋找到野鴨蛋,那該多好啊!這樣的話,母親們就能滋補身體了。在這些日子裏,她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看見了母親們的身體不斷地變化,其最大的變化就是腹部的隆起——這樣的時刻,意味著家裏要增加人口了,她們要有小弟弟或小妹妹了。母親們多麼需要營養啊!在兩個母親經曆孕期生活時,她們除了上學之外都在現場。她們目睹了那個饑荒時代母親們受孕後的整個現實過程,兩個母親除了每天往返於墾荒地之外,還得像所有人一樣麵對玻璃湯、木薯飯。盡管父親們曾到南溪河撈過魚蝦回來,那種熬魚湯的美味令所有人都垂涎欲滴,然而,史小芽記得很清楚,當那個黃昏,父親將一碗從鐵鍋中熬好的魚湯倒在一隻鋁飯盒中,高興的端在母親手中時,也正是史小芽在場的時候。史小芽已經記不清楚,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有聞到過魚肉的香味了,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有用舌頭品嚐到油熏味兒了。這是一個時代的曆史,所有陷入這一時間中的記憶,似乎都無法重溫或回味這一曆史時期——人與魚肉的親密關係。這段悲哀的曆史被我們傷心的胃和營養不良的身體舍棄了——或者被我們的敘述省略了。當史小芽聞到那香味時,她正在從番石榴樹下回來。
番石榴在這一時間對於史小芽意味著什麼呢?當史小芽突然有一天抬頭看見了開始掛果的番石榴時,內心的喜悅真是難以言喻,在那些沒有番石榴果實的日子裏,她來到這片山坡上時,感覺到心裏空蕩蕩的,因為再也沒有果實可以送給小哥哥們品嚐了。有很長時間,史小芽憂傷的跪坐在兩座隆起的土墳前麵,當她的目光越過土墳上茂密的青草,就眺望到了看不到盡頭的丘陵,這些像母親腹部前隆起的地帶的前麵,就是父母們每天出發去墾荒的地方。而史小芽雙膝跪下的地方就是顯現——小哥哥們靈魂的地方。當然,那時候的史小芽並不知道靈魂是什麼東西,也還不可能接觸靈魂這個詞彙。盡管如此,每次當史小芽出現在這片山坡,她都能感覺小哥哥們在看著自己,而史小芽呢,無論目光眺望到多麼遼遠,她的目光總能收回來,回到這小小的山坡上,回到番石榴的枝椏上,回到小哥哥們的墳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