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南溪河畔造乳計(1 / 3)

第四章南溪河畔造乳計

番石榴下不遠的坡地上又增加了馬蘭蘭的墳塋。這個新的現實使小燕子和小弟弟張笛永遠地失去了母親。盡管如此,從一開始謝麗梅的奶水就養育著兩個嬰兒。很多時間裏,謝麗梅左邊的乳頭被自己的兒子史小兵吮吸著,而她右邊的乳頭同時也被失去母親的另一個男嬰張笛吮吸著。兩個男孩使出全部力量吮吸著兩隻乳頭中的乳汁——必然會使乳頭中的液體越來越少。從馬蘭蘭流盡了身體中最後一滴血,撒手西去時,在那個驟雨之後的淩晨,謝麗梅的眼眶中就噙滿了熱淚。因為天氣炎熱,馬蘭蘭的身體不能有太長的時間在這個熱帶世界裏停留,所以,在那天上午十點鍾左右,馬蘭蘭的葬禮就開始了。在葬禮之前,空氣中震蕩著史小兵和張笛的哭聲,謝麗梅將兩個孩子抱在懷中——從這個時刻開始,謝麗梅就告訴自己說,左邊的乳頭是讓史小兵吮吸的,而右邊的乳頭是讓張笛吮吸的。從此,這個女人就心甘情願的承擔了對兩個嬰兒的哺乳期。馬蘭蘭的葬禮在雨過天晴的山坡上舉行,那一天上午,人們沒有來得及出工就目睹了馬蘭蘭的死亡,所有的人都留下來,送馬蘭蘭去那個叫天堂也叫陰間的地方去,馬蘭蘭沒有棺材,因為根本就無法在那個時間裏訂到棺材,也無法尋找到做棺材的人。所有的世界都是簡化的,簡化得在幾十裏之外都看不到店鋪,也看不到賣喪葬品的鋪麵,當然也看不到棺材。

馬蘭蘭的身體當然不可能在這個生機盎然的世界久留。人如一口氣,正是這口氣流縈繞著停留在人世間的分分秒秒,也正是這熱乎乎的氣流,跟隨我們的身體在這廣大無垠的世界漂浮而流傳出去;也正是這從鼻腔和唇齒間奔流出來的氣流,讓我們獲得了像一棵草生長大地像一隻雲雀飛翔天際的權利;也正是這些讓我們具有所有感官欲壑的氣流,讓我們的身體蒙受著漫長的苦難和稍縱即逝的喜悅。而此刻,馬蘭蘭的氣流被徹底掐斷了,因此,她要前往那個被世人稱之為天堂或陰間的世界去了。

依然是史國柱和張華福抬起了那竹籬床架,馬蘭蘭的臉現在像一張紙一樣白,身體中已經不再被梅花似的血液所環繞不息;馬蘭蘭在實現了自己的美夢之後,就再也無力在這個世界上搏鬥。所以,她收斂了四肢,掐斷了氣流,她太累太累了,她要停止生活。現在,兩個男人抬著被她的血液浸透的床架,她要去了。人們跟在擔架後麵,史小芽牽著小燕子的手,謝麗梅將史小兵背肩頭,用手懷抱著馬蘭蘭生下的兒子張笛。生者和死者交織在這一幅熱氣縱橫的圖卷上,他們將用生者的熱氣流將死者送到天堂和陰間的門戶。

在這刹那間,史小芽牽著啜泣的小燕子又看見了山坡上的番石榴樹,在澄澈的陽光和空氣中,那棵樹像在用那綠枝間的搖曳目送和見證著這人間的又一次葬禮。史小芽仰頭看著番石榴的枝頭,隻見那純白的花兒又綻開,隻見那花兒向著雲端溫柔的吐露著暗香。而在山坡上,簡樸的葬禮已開始,馬蘭蘭已下葬,泥土已合上,而馬蘭蘭幻夢的眼簾也已永遠合上。生者們圍繞在四周,這是天堂或陰間與人間的分界處,死者已回到塵埃中去,而生者們將留在塵埃之上——這不是神話,而是迷途和涅槃的世界。人世間無人能改變這個以迷途和涅槃來構築世界的現實。

一個新的現實開始從熱浪中鋪展而去,史小兵和張笛的搖籃生活必將隨同墾荒的人們出現在熱浪中的三四公裏之外。一個年僅二十歲的湖南籍支邊女青年,現在已出現在張華福的麵前,這正是午後的燥熱時序裏,那個叫喬月洛的女青年經過了正在啼哭不已的張笛身邊,這個孩子躺在一棵大榕樹樹下,正張開四肢,麵朝天空啼哭著。喬月洛蹲下去忍不住伸出手臂抱起了張笛,那孩子依然哭著。不遠處,是仍在挖坑的張華福,他似乎沒有聽見孩子的哭聲,或者已經習慣了孩子的啼哭。就在這一刻,謝麗梅背著史小兵過來了,她每到這個時間裏都會過來,當謝麗梅走過來時,喬月洛便高興地抱著孩子走上去,喬月洛知道自馬蘭蘭去世以後,謝麗梅就承擔了哺乳兩個孩子的責任。所有人都默認了這個現實:謝麗梅用左邊的乳頭哺乳著自己的兒子史小兵的同時,也在用右邊的乳頭哺乳著失去母親的張笛。

謝麗梅走到了榕樹下坐在一石坎上,將兒子從肩頭放下來抱在左邊膝頭,將左邊的乳頭塞進了史小兵的嘴裏,又從喬月洛手裏接過了孩子,將右邊的乳頭塞進了張笛的嘴裏,啼哭不已的張笛頓然間止住了哭聲。喬月洛坐在旁邊,觀望著這一場景說道:這孩子是餓了哭的。謝麗梅點頭說道:可憐這孩子生下來就沒娘。喬月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時候兩個孩子仍在吮吸著那乳頭,史小兵在吮吸中已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張笛是在後來睡著的。張華福過來了,滿身是泥土看見兒子在謝麗梅的懷抱中睡著了便不好意思地說道:真是太麻煩你了,從明天開始,我會抱著孩子過來喂奶,你就不用過來了。喬月洛突然說道:從明天開始,中午時我抱孩子過去喂奶吧!中午我沒有什麼事的。謝麗梅點頭說道:讓月洛抱孩子過來也行。

自此以後,喬月洛就這樣承擔了在每天中午抱張笛過去喂奶的任務。喬月洛,屬於湖南籍支邊青年中的未婚女子,年僅二十歲,在並不長的時間裏,她同樣經曆了在這片熱浪滾滾中的一切磨難。直到她看見了馬蘭蘭的死亡,同時又因為離張華福的墾荒隊很近,所以,她經常聽見了那個失去母親的孩子的啼哭,也正是這啼哭讓她伸出雙手抱起了孩子。從此以後,這個二十歲的女孩每到中午時,就會在第一時間裏到達孩子身邊。她會蹲下去,睡在榕樹下的孩子每到這個時間裏都會啼哭不已,孩子的嘴就張開了,它在這個世界上尋找著令他可以吮吸的乳頭,因為隻有這少量的可以吮吸到的乳汁可以維係他的生命,最為重要的是減少他成長時光中的饑餓。

這是一個被饑餓籠罩的時間帶:不僅僅孩子饑餓著。整個熱帶所延伸出去的地平線也饑餓著。當饑餓已經成為一個國家的現實生活時,那些在饑餓中置身於荒野的墾荒者們卻不肯倒下去,因為他們有一種信仰:我們是從毛主席故鄉來雲南的墾荒者,一定要為毛主席爭光。

正在孩子那啼哭不已的饑餓中,喬月洛抱著張笛奔向荒野——這是一片片長滿了馬鹿草和原始灌木的地域,爬行著蛇、吸血者的蟻蠅和螞蟻。盡管如此,墾荒者們來了,他們將在這方水土上種植橡膠林。而此刻,喬月洛抱起這個饑餓的孩子時,並沒有來得及多想什麼,她隻是想做一件事情,讓這個饑餓而失去母親的孩子盡快地吮吸到謝麗梅的乳汁。而謝麗梅此刻已經坐下來,這個艱難的哺乳時代,對於兩個孩子來說就是張開了兩張嘴,而對於謝麗梅來說,她感覺到乳汁已經越來越少了。很多時間裏,當兩個孩子吮吸時,她感覺到孩子因吮吸艱難而在饑餓中睡著了。饑餓依然肆虐開去,很多時候,木薯飯中的大米已經越來越少了,玻璃湯也越來越清了。

那天下午,史國柱又到南溪河捉魚去了,他不敢下到河的中央,盡管那裏有許多誘人的魚蝦。他隻在河岸邊悄然地捕了一些小魚小蝦就回來了。中午,當謝麗梅為兩個孩子哺乳時,他就站在旁邊,謝麗梅告訴他說乳汁已經越來越少了,怎麼辦?他明白當乳汁越來越少的時候,意味著謝麗梅身體中轉換成乳汁的元素已經越來越少了。史國柱在那天下午提早收工後,悄然的潛進了南溪河畔,他知道女人在哺乳期間喝魚湯可以產生乳汁,他還知道兩個孩子都在張大小嘴等候著一個女人的兩隻乳房——流出乳汁。就這樣,史國柱捕了不多的小魚小蝦回來了,在路上他還順便找了些柴火帶回來。

好久沒生火的灶台前又生起了火,在人們收工回來之前,史國柱已經為謝麗梅煮好了半鍋魚蝦湯。黃昏中收工的人們疲憊地回來了,他們在離家越來越近時從空氣中嗅到了鮮魚蝦的味道,饑餓而疲憊的人們突然像夢一樣跑了起來,他們在夢幻中以為牛車上有魚蝦湯在等候著他們,於是,每個人都朝著魚蝦湯味蕩漾的方向跑了起來。這個被熱浪所飄揚而來的方向就是他們早晨所出發的家園。當前麵的人嗅到魚蝦湯香味跑起來時,後麵的人也跟著跑了起來——因為魚蝦湯香味激蕩起了人們夢的奔跑。當人們以他們疲憊饑餓構築夢的速度,終於奔跑到那片被金色茅屋交織的家園時,他們在黃昏前夕的山岡上看見了運送晚飯的牛車。當人們以夢的速度奔向那兩輛牛車時,所有的饑腸轆轆都在搜尋著夢的魚蝦湯味。

而那夢的魚蝦湯味兒到底是從哪裏飄浮而來的?當人們終於發現魚蝦湯味是從史國柱家門口的灶台上鐵鍋裏蕩來的時,他們突然明白了史國柱是為女人在熬催乳湯呢,不過,他們突然發現了一條真諦,南溪河就在身邊,為什麼守著一條河流不去捕魚呢?為什麼始終就想不起來去這條蔚藍的河中去捕魚呢?長久嗅不到油熏味兒的人們那天晚上無庸置疑都夢見了南溪河的魚蝦,他們將那一夜的夢幻變成了日後的現實一種。

那天黃昏,謝麗梅背著孩子收工回來的路上看見了人們在追趕風中蕩來的鮮魚蝦湯味時,她也跟隨前麵奔跑的人們用腳尖腳跟而跑了起來,因為這是一個饑荒年代,每個人都會渴望著這些夢中才有的魚蝦湯味,所以,理所當然的,每個人都會情不自禁的跑起來。謝麗梅也背著孩子跑了起來,因為孩子,她跑起來的速度也並不快。因為已經很疲憊再加上饑餓,所以,她根本就無法跑快起來。謝麗梅屬於奔跑中的最後者終於抵達了那片安居的山岡。隻見被日落所籠罩的山岡上,有兩輛牛車,三五成群的人們手裏拿著飯盒——他們通常是單身族。有家庭的人們則端著鋁鍋、臉盆去牛車前打飯。落日垂下的斑駁餘暉照耀著兩頭黃牛,並將那些最後的金色斑斕不斷移動在人們無奈的、枯竭的、營養不良的麵孔上。所有夢的奔跑者們最終必將屈服於這山岡上的現實:帶著他們清一色的餐具彷徨而虛弱地走到一輛用木桶盛滿玻璃湯的牛車前——去接收那猶如玻璃般清晰的玻璃湯,同時也會伸出餐具走近另一輛牛車前接收那些用本地木薯與少量的大米煮出的木薯飯。當那些最後的餘暉移走了那些掛在人們肩頭、發絲和麵頰上的柔光,單身的男女們就坐在山頭——用那饑餓的味蕾慢慢的沒有感覺的通過咽喉將玻璃湯、木薯飯送到身體的腸道中,以此讓自己活下來。這時候,送飯的牛車就開始沿著來時的路轍消失在看不見的地平線上。南溪河畔造乳計謝麗梅就這樣最後一個鑽進了自己家的茅屋,此時此刻,那些被山岡上的玻璃湯和木薯飯所掩蔽的鮮魚蝦湯味兒,突然重又回到了現實中。屋內的一隻唯一的竹籬桌上有一大碗濃鬱的魚蝦湯,史小芽正坐在桌前,看見母親回來後,史小芽高興地說:媽,今天,爹為你煮好了催奶湯,爹說,喝了這些魚蝦湯以後你就會有奶水哺乳弟弟們了。這一次,謝麗梅沒有問坐在床頭的史國柱,這些魚蝦是從哪裏來的?謝麗梅走過去嗅了嗅碗裏的魚蝦湯味說道:好香啊!去叫上你小燕妹來一塊喝吧!史小芽說:媽,爹說這是給你催奶的。謝麗梅說:去吧!媽一個人怎麼也喝不了這麼多啊!史小芽抬頭看了一眼史國柱,史國柱點點頭站起來,從臉盆裏盛了一碗木薯飯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