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被螞蟥和蛇演奏的成長史記
時間是什麼,它要以什麼樣的速度改變一切?在揭開番石榴樹下的一係列時間裏,兩個孩子不僅僅學會了走路,而且可以被他們父母的手牽到了墾荒地裏去。因為墾荒地就是他們成長蹦跳的幼兒園,隻是到了今天,幼兒園這個屬於兩歲到六歲的機構,開始盛行於中國的城市鄉村,這個建在圍牆中的搖籃已經普及到每一個鄉村角隅。而在史小芽和小燕子的弟弟開始走路以後,在這個地方乃至更大的一些縣鎮——幼兒園就像縫紉機和自行車一樣是一種稀有的名稱。它的形態還沒有建立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所以,每天仍然在喝著玻璃湯,吞咽著木薯飯的人們根本就無法設想或進入幼兒園的夢幻。所有的夢幻都必須擁有它造夢的基地:比如,因為嗅到了熱浪中的魚蝦湯味,人們造就了前去南溪河捕捉魚蝦的現象,饑餓的人們熬製了鮮魚蝦湯,以此方式取悅自己饑餓的味蕾;比如,因為在無意識之間發現了竹籬腳架和床下長出的野生菌株,就由此而發現了廣袤山野間成片成堆的野生菌世界,人們沿著這造夢的基地開始瘋狂的采集野生菌,然後又瘋狂的品嚐;比如,失去了妻子的,兩個孩子的父親張華福,正是在一次又一次地看見了前來照顧兒子的喬月洛以後,滋生了求婚的現實意義,果然,張華福求婚成功了。所有夢幻如果缺少造夢基地,那不過就是空中樓閣而已。
兩個孩子被他們的父母帶到了墾荒地,在這個根本無法造就幼兒園的世界裏,孩子從出生以後隻能像影子樣緊貼著——那些垂向荒野的父母們的影子。簡言之,父母們的影子飄蕩在哪裏,他們的影子也會飄蕩在哪裏。現在,又到了螞蟥們繁殖生命力最旺盛的時間,較之從前,現在每個墾荒者都佩備了螞蟥套、長柄彎刀和平頭刀。出發前都要戴上螞蟥套,它是由白布做的,類似二十一世紀盛行中國的女人的長膝絲襪的形象。戴上螞蟥套是為了防備無所不在的黑褐色螞蟥的侵犯。肩上扛著長柄彎刀和平頭刀——是為了用彎刀來砍馬鹿草,用平頭刀來砍樹。墾荒地正在向遠方進一步的伸展出去,這意味著什麼呢?
在墾荒者們未進入之前,這裏延伸出去的荒野順從於自然的魔力,在四個不同季節中悄無聲息地改變著自己的形姿,這些從未受過異族幹擾的形姿,也許是太自由自在了,所以,它們驕橫於四野的姿態順應於自然並在其中生生死死,永不斷絕。其中最瘋狂的首當馬鹿草,它們的根莖在這片荒原上已經生長了幾十年,它們像永不會生鏽的鐵絲網蔓生出幾十裏之外,在看不到盡頭的地平線上,仍有它們的家族們在綿亙著那些牢固的根據地。開墾者們來了,這個北回歸線上的熱帶,這個被遺忘的地域已被瘋狂的馬鹿草盤旋著自由的旋律,幾十年了,它們的家族們就在這方土地上建立了馬鹿草的王國。
人類帶著他們從火裏熔煉出來的利刃來了,這個星球上充滿靈魂和肉體的人類的家族就這樣開始進入了這片熱帶。現在,讓我們回到他們的敘事之中去,無論漫無邊際的馬鹿草怎樣瘋狂的以它們的野心盤踞這片荒野,我們的故事將去尋訪那些用彎刀來砍下馬鹿草的墾荒者。故事將從他們戴上白色螞蟥套的那些時間中繼續講下去。
兩個男孩子幾乎都是在同一時間內出發,謝麗梅將一件藍卡嘰布改做了兩雙小的螞蟥套,一雙給史小兵,另一雙給了張笛。在出發者們之中,這是兩個唯一的孩童。他們出發了,謝麗梅牽著史小兵的手,喬月洛牽著張笛的手。在這個時期,男人們通常都在前麵的開墾隊,因為那些蔓生在地上的馬鹿草太堅硬無邊,必須依靠男人們的長柄彎刀去鏟除。
喬月洛已經按照俗世的方式到農場開了證明領了結婚證書。正式結婚之前,喬月洛和張華福跨過了南溪河的吊橋,那是一個星期天,孩子由小燕子帶著。趁此空隙日,他們想到南溪河那邊的小鎮買一些糖果,以便在結婚的儀典上給人們品嚐。他們跨過了南溪河吊橋,這是除了那次南溪河畔求婚儀式後,兩人第一次待在一起。當他們站在南溪河吊橋上時,有一刹那間,張華福又想起了在那個暴雨滂沱中他和史國柱抬著分娩後大流血不止的馬蘭蘭穿過吊橋的場景,此刻,站在這座吊橋上,喬月洛就走在自己身邊。經過時間的變遷,他一次次的拒絕著再回首那夜的大雨滂沱和馬蘭蘭的死,盡管如此,隻要一看見紅色,他就會想起馬蘭蘭身體下的血流如注的場景,現在,他的頭一陣暈眩,喬月洛感覺到了什麼,用手牽住了他的手說道:華福,你的臉看上去很蒼白,我們到橋那邊歇會兒吧!他感覺到自己完全是被喬月洛的手拉著往橋那邊走去。
橋那邊是彼岸,是湛藍如鏡麵的南溪河的岸。喬月洛牽著男人的手已經跨過了南溪河吊橋,已經跨過了留在這個男人的記憶深處那場大雨的滂沱,他們坐在橋的另一端,抬起頭就可以眺望到對岸山岡上金色的茅屋,那片茅屋如今已經成為了他們的居所。喬月洛靜靜地坐在這個男人身邊,這也是兩個人自南溪河岸第一次約會後,第二次離得如此之近。在這近距離之中,可以看見喬月洛青春的鵝蛋臉,上麵沒有任何瑕疵,連一小顆斑點都找不到。就是這個平凡的女子,將要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同時也將要成為這個男人的女人。男人似乎終於在這一刻嗅到了女人發絲上的肥皂香味,男人伸出手捧起了女人的麵頰,現在,女人終於不再回避這個男人的目光了。
在這個男人的眼睛中,喬月洛看到了什麼?
男人的眼神現在全部集中到了喬月洛的臉上,那個滂沱大雨的死亡之夜消失了,數不清道不盡的關於死亡與苦難的記憶沉澱下去了,如同南溪河用它的碧藍沉澱下了泥沙和眼淚。男人的眼睛突然間充滿了烈火,他將手伸出去抱住了女人並將女人抱了起來。女人沒有吭聲,女人靜悄悄地被這個如同烈火的男人抱了起來。女人閉上了雙眼,仿佛願意讓這個男人抱著她的肉體去天邊盡頭。然而,所謂的天邊盡頭太遙遠了,世界如此巨大,即使用盡全部生命也無法真正的抵達天邊和盡頭。也可以這樣說,這條北回歸線的南溪河畔——就是人們靈魂中的天邊和盡頭。
男人用雙手托起這個女人,男人的姿態看上去很輕盈。也可以這樣說,女人的身體太輕盈,輕過了世界上的繁蕪和沉重的記憶。所以,男人托起女人仿佛是在雲端上走,實際上是托起女人沿著南溪河畔往前走。男人終於尋找到了一片高過身體的葦叢,這片綠油油的世界正敞開懷抱——迎接著那個被烈火所折磨的男人,以及那個用身體的全部輕盈給這個男人帶來肉欲之火的女人。男人很輕柔地將女人放到葦叢中,女人的身體太輕盈了——這完全是一種靜水池塘似的輕盈。女人閉上的眼睛一直沒有睜開,因為女人的身體太輕盈純澈,所以,盡管男人是烈火,但麵對如此輕盈的女人,男人放慢了節奏。
這些慢的節奏,也是一個經曆了時間磨勵的成熟男人——體現在一個女人身邊的愛欲的緩慢。當那個女人通過這個男人感受到性欲的痛以後,才可能進一步感受到男人帶給她性欲的歡暢。就這樣,女人的處女膜破了,像花瓣般留在了高過頭頂的葦叢中。女人哭了,抱住男人說道:從此以後,我就是你的女人了。男人點點頭,幫助女人用手重新將散開的長發整理成兩根辮子。兩個人走出了高過人頭的綠葦叢,然後,手牽手地走出了南溪河畔,去尋找他們舉行婚典的水果糖。
金黃色山岡的棲居地,迎來了它的第一場婚典。在單身女人的那間茅屋中,未婚的女子們正在打扮著她們的新娘,白天她們已經從山穀中采擷回來了野菊花,那些粉紅的、紫色的和紅色的野菊花被編織成了一頂新娘的花冠。女孩們在打扮著新娘的時候,謝麗梅則帶著幾個已婚婦女,正在為張華福家的茅屋貼上紅色的剪紙圖案,並將一間房屋用新編的竹籬笆隔成了兩房,裏麵就是新房了。但除了隔在中間的竹籬笆是新的、貼在茅屋牆上的剪紙是嶄新的外——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稱得上是新的。盡管如此,即將舉行的婚典是新的,它創造了山坡上這群來自湖南籍的支邊人在這片——被北回歸線綿延出的山岡上的第一次婚典。除此之外,人們疲憊勞作歸來的喜悅是新鮮的,因為任何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樂意參與和分享令心靈快樂和幸福的事件。尤其是那群孩子們,參加婚典對於他們來說就是一次對於水果糖塊的——從夢跨入現實的期待。因為水果糖塊實在不易獲得,在那樣一個饑荒時代,鹽、茶、煙、酒、糖、布等物資都是限量又限量,這樣的限量製造出了無數方塊形的票據,但更多時間裏,即使你手裏小心翼翼地捏著大汗淋漓的票據,穿過了無數可供範圍之內的供銷社店,你也不一定就會用票據加上被你節省又節省的金線,買到那些可憐的物資。
而那些被孩子們用年複一年的舌尖所期待的水果糖,今晚就要呈現在眼前,它也就是史小芽夢想中的甜蜜蜜。為了今晚婚典中的水果糖塊,在張華福和喬月洛手牽手離開了南溪河岸以後,就趕到了所屬農場的南溪鎮供銷社,這裏是他們所發票據的唯一可供商店,當兩個人站在供銷社的店鋪前,終於從包裏掏出兩個人的票據遞給售貨員時,那個鑲著金牙的女人慢悠悠的說道:缺貨,過段時間再來看看吧!張華福恭敬的進一步靠近店鋪說道:能不能為我們想一想法子,這水果糖今晚舉行婚禮要急用啊!女人此刻正用尺子量著一匹藍卡嘰布,她依然慢悠悠的說道:我能想什麼法子呀!我告訴你了,缺貨就是缺貨。你今天辦婚禮跟我要糖,我去哪裏找糖呀!這時候,一個男人走上前來,將他們拉到一角低聲說道:你們是支邊青年吧!我帶你們去買水果糖,但是有一個條件,在你們買到糖果以後,一定要分我一小份糖果。這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滿身都是泥土味,張華福急忙說道:好啊,如果你能帶我們買到塘果,當然可以分你一份的啊!就這樣這個男人將他們帶到了小鎮上的一條小巷深處,從青石板的小巷走進去就拐進了一座土坯院裏,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看見他們進屋就問道:是來買越南水果糖的吧!帶路進來的男人說道:是啊!是啊!他們是來買越南水果糖的。
女人從土坯屋裏拎出來了一小籮筐糖果說道:你們要多少啊?看見那筐糖果,張華福和喬月洛都不約而同地籲了一口氣,仿佛那顆懸在空中樓閣的心終於回到了地上。他們掏出了準備買水果糖的錢問道:能買多少就買多少吧!今晚我們結婚要急用啊!女人從他們手裏接過錢數了數,拎起旁邊的小秤,將糖塊的三分之一倒在了袋子裏,用秤量了量說道:好了!夠了!這是你們買到的糖果。喬月洛感激地說道:真是太好了,太謝謝你們了。女人神秘的吩咐道:我這些糖果來得也不容易,是我到了河口從越南小販那裏買來的。這年月,什麼東西都缺啊!他們連連點頭,對於他們來說能在這裏買到糖果已經不容易了,已經能解燃眉之急了。
當他們拎著那袋糖果走了出來時,那個帶路的中年男人跟上了他們急促的腳步說道:你們要給我的那份糖果還沒有給我哩!喬月洛緊緊地抱住那一小袋說道:是啊!是啊!說好要給你一份的,隻是這口袋裏的糖果也太少了,參加婚禮的人又多。中年男人急忙地說道:我老婆生四胎,沒有奶水啊!孩子從生下來就哭,又沒錢來買回越南糖,請你們給我一份吧!張華福一聽完就說道:月洛,給他一份吧!中年男人又說道:隻是想讓孩子喝些糖水啊!喬月洛現在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她就這樣站在青石板的小巷深處,將那隻布袋裏的糖果分成了兩份,她是用手伸進袋子裏抓出糖來的,總共用手掌抓了三次放在了男人的衣服口袋裏,一顆糖落了下去,正好被路邊的一男孩看見了,男孩像兔子一樣跑過來,撿起地上的那顆越南糖就跑遠了。
當這個渾身散發出泥土味的男人那一隻藍卡嘰布口袋開始鼓起糖果時,男人滿足地笑了,同時也開始向他們點頭告別。就這樣,他們帶著那些不多的越南水果糖回到了居所。現在,農場的一個領導來了開始主持婚禮。月亮出來了,皎潔月輪鋪在山岡上,人們坐在山岡上,農場領導做完了證婚人和賀詞,孩子們就開始奔向那隻竹編盤子裏的越南糖果,刹那間,盤子就空了。在以史小芽、小燕子、周兵兵為主角的大孩子的帶領下,他們聚集在扇形的月光下,開始品嚐那一顆又一顆從境外來的越南糖果。當史小芽剛想撕開糖紙,一個男孩哭泣著過來說:小芽姐,我沒有得到糖果果。史小芽便把手裏的那隻糖果給了那男孩,剛才還在哭泣中的男孩頓然間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