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像麂子一樣跑起來吧(1 / 3)

六章像麂子一樣跑起來吧

首先,史小兵和張笛已經分別到了上小學的年齡了。這一年,農場小學校終於在南溪河畔建立起來了,而他們都已經到了七歲,在七歲以前,他們都跟父母們進了墾荒地,幾乎可以這樣說,從他們出生以後就跟這片荒野結下了不解之緣,說得更準確一些——他們的父母正是在這片荒野上造就了他們的生命。那片野芭蕉林和竹林分別使他們的父母融為一體,從而使兩個胚胎迅速長大,而此刻,他們已經七歲了。在七歲之前,他們已經學會了在荒野上拉開褲子撒尿,那些筆直的童子尿衝擊著馬鹿草,衝擊著黃蟻們的洞穴,衝擊著翻身的螞蟥,衝擊著杉樹下午睡時的壕溝——這些壕溝方方正正的,是父母們在他們還是嬰幼兒時,為了避免他們爬行時,為他們設計後挖掘出來的。他們就這樣長大了,在後來的幾年裏,他們的哥哥姐姐們也來了,因為哥哥姐姐們輟學了,從此以後,他們跟著哥哥姐姐們的背影,進入了遊戲的階段,如果農場的小學還沒有建起來的話,也許他們還會繼續在這片荒野之上建立起他們的兒童王國的。

謝麗梅和喬月洛分別將兩個已七歲的孩子送到了南溪小學。兩個孩子背著書包一步一回頭地進去了。這是一幢新校舍,南溪農場終於擁有了它們的小學,這座小學以那個時代最為緩慢的速度,終於麵世了。謝麗梅和喬月洛送走孩子後坐在南溪河畔。在過去的若幹年裏,兩個女人都經曆了時間的洗禮,在這些洗禮中有熱浪有暴雨有眼淚有疼痛有焦慮。現在,謝麗梅已經能夠十分坦然地麵對南溪河了——時間會改變一切,所以,人們需要時間。世間沒有人可以離得開時間,無論是聖人還是凡人都需要緊緊地抓住時間的沙漏。在這裏,時間給予了謝麗梅新的孕育期,給予了這個療傷的仁慈的大地,正是這片荒野不僅培植著自然的幻想,也在培植著一個母親的期望。所以,謝麗梅現在不再害怕南溪河的渦流,也不再害怕那些水青苔下的黑色哀歌,對於她來說,那照射在南溪河上的太陽是美好的,無所不在的。

喬月洛現在期望的另一件事已經來臨,因為張笛入小學了,這是那一天墮胎回來後,張華福寬慰她的一件事,張華福躺在經曆了墮胎事件的喬月洛身邊,抓住了這個經曆了身體劇痛後的女人的手,對她耳語道:等張笛上小學以後,我們就再要孩子。現在,這個願望終於實現了,喬月洛能這樣坐在謝麗梅身邊,謝麗梅知道她的全部期望,因為幾年前,在她墮胎回來的幾天後,因為謝麗梅過問過她懷孕之事,喬月洛就將自己墮胎的前前後後告訴給了謝麗梅。現在謝麗梅又關心地囑咐道:月洛,張笛已經上小學了,你要爭取時間再懷上孩子啊!喬月洛點點頭,這個期望多少年來一直盤踞在她心底。盡管時間讓她終於慢慢的遺忘了墮胎的疼痛,然而,隻有喬月洛可以複述清楚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她奔赴南溪小鎮衛生所墮胎時的陣痛。那一時間裏,全球幾乎都在使用著極其原始的墮胎術,使用器物伸進子宮內將那個形成的胚胎一點點的鏟除,那種痛——使喬月洛此生體會到了純粹的肉體之痛。她緊緊地咬著一塊手帕,醫生事先就告訴她說:很痛的,你要忍住,或者咬住你的手帕。那場痛整整持續了一個半小時,她的牙齒不僅咬爛了那塊手帕,還咬破了她的嘴唇。手術後,醫生讓她在床上躺半小時,那時候,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快支撐不住了。她緊緊閉上雙眼,她雖然還沒有體驗過死亡的滋味,但她在術後的痙攣和疼痛中感到自己已經離死亡很近了,或者已經死過一次了。

張華福下午趕到了醫院時,她剛好從手術室走出來。見到張華福,她便放聲哭了起來,哭聲穿過了鎮衛生所的四合院。張華福彎下腰將她背了起來。她像虛脫了一樣趴在張華福背上喃喃自語道:我今生今世再也不墮胎了。我今生今世再也不墮胎了。我今生今世再也不墮胎了。張華福背著這個臉色雪白的女人,穿過了南溪河,在夜幕降臨之前終於到了家。

人們對於肉體疼痛的記憶很快也就會淡漠的。喬月洛就是這樣期望著一個新的夢想:等到張笛上小學時,就可以再次懷孕了。

現在,這個夢想需要這個女人躺在那個男人的身體下去,自從墮胎以後,喬月洛因為害怕再次懷孕而拒絕著男人的身體。多少年來,有難以數清的一個又一個午夜,每當躺在身邊的男人從黑暗中伸出手來撫摸她時,常識告訴她說:男人又想要她了。男人用手撫摸自己,先是撫摸乳房,然後,那隻手永遠會沿著腹部滑下去,抵達她的私處。男人最終要的就是那個地方,並從那個地方進去,尋找到裏麵窄長的暖。因為這個女人害怕再一次墮胎,所以,她推開男人的手是輕柔的,然而也是堅決的。之後,女人也會用耳語安慰男人:我們都要學會等待。等到張笛上小學以後,我每晚都是你的。男人就在這種充滿幻想的安慰中一次又一次地睡著了。

今天,顯然是喬月洛最高興的一天,那根捆綁她身體的繩索終於被時間之手剪斷了。鬆了綁的這個女人回到茅屋後就洗了澡,等待著男人從荒野上歸來。史小芽已經十七歲了,自從學校坍塌以後,他們這批大孩子就再也沒有進學校。他們已經成為墾荒隊的農場工人,他們的名字就這樣進入了農場的檔案錄。那天早晨,他們就像他們的父母們早年一樣,經農場編隊後,開始發每人一雙綠膠鞋、每人一雙螞蟥套、每人一把長柄彎刀一把鋤頭。從此以後,世界就從腳下開始拓展出去,每人的生老病死已同樣編錄在農場的檔案史中。史小芽和她的同伴們編製於另一墾荒隊,當史小芽穿上膠鞋之前,她又一次來到了番石榴樹下,這並不是番石榴掛果的季節,她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已經十七歲了,農場突然出了一個重大的政策,所有十七歲以上的農場在職工人們的子女,都可以錄用為南溪農場的正式職工了。這意味著他們這群青少年不再是漂浮於荒野上的自由人了。這個政策的出世尤其得到了父母們的歡迎,這群開拓荒野者的心靈得到了寬慰,就像謝麗梅對史小芽所言說的那樣:小芽,你十七歲,已經有一份職業了。從此以後,你就是南溪農場的工人了,你生也是我們農場的人,死也是我們農場的人。你每天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去墾荒,下午沿著太陽落山的地方回家。這就是說,你已經找到你的命脈了,每個人出生以後都在尋找著自己的命脈在轉動,我們的一生一世都難於脫離這命脈,它就是我們的圓圈,有了它,我們就會在這圓圈中不停地往前走,周而複始地往前走。

史小芽平靜而驚訝的傾聽著母親講完了這番話,母親隻念過兩年小學,之後,母親就沒有翻過任何書,也沒有任何紙書拂開了母親前額下的眼簾,盡管如此,史小芽在此時此刻,卻傾聽到了最令人回味的一番話。這些聲音仿佛母親使用針線時縫製的一針一線,自始至終地貫穿在了史小芽十七歲的生命線中,再也無法斑駁也不會遊移在她的生命之外去。

當史小芽又一次前來麵對番石榴樹時,屬於她生命的另外一個時刻已經到來,因為明晨她將作為農場的編製人員,穿上那雙黃膠鞋,戴上白色的螞蟥套,肩扛長柄彎刀出發了。此時此刻,她又站在了番石榴樹下,碧綠色的枝葉一如往常般輕撫著她那年僅十七歲的前額——這前額像一張最為幹淨的白紙,將開始記錄她的青春。十七歲的史小芽已經開始出落成一個美人坯子,苗條而修長的身體散發出北回歸線地域中最清新的那種味道,大而明亮的眼睛看著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整個世界。一根粗黑油亮的辮子垂在肩後。就這樣——史小芽在十七歲這一年,用沉默的自我儀式告訴番石榴說——從明天開始,我將是南溪農場編製中的一名工人了。我就要迎著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去到屬於我們墾荒的一個世界,這也正是我的心靈所期待的一個世界。番石榴樹仿佛已經聽懂了史小芽的聲音,它麵對充滿著青春的史小芽熱烈的搖曳著。現在,史小芽又來到了那片墳塋前,多少年就這樣過去了,這些死者們就安眠於這片熱浪激蕩的山坡上,麵對著天空和前來看望他們的生者。

史小芽的雙膝跪下來了,似乎隻有用這樣的方式,她的靈魂才可能通過接觸塵埃到達死者們去的那個世界。史小芽的雙手攤開在大地上——以這樣的方式觸摸大地,同時也在與自己思念的逝者建立永不失去的聯係,以此讓自己的心靈獲得某種慰藉。此刻,史小芽已經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她那大而明亮的眼睛仿佛麵對從番石榴樹下延伸出去的時間,而在這裏,時間就是每年開花結果的番石榴;時間就是死者的每一座墳丘上那些萎謝之後又長出的新草;時間就是史小芽用心靈所銘記的時間簡史。周兵兵就這樣走了過來,史小芽抬頭看見了這個十九歲的青年,周兵兵的個子已經長過了一米七五,盡管他們的成長每天喝的是玻璃湯,咀嚼的是木薯飯——他們卻依然茁壯的成長,像天地之間的萬物迎著春秋變換著不同的形態。

周兵兵告訴史小芽他想她已經很久了,最後突然間想起了番石榴就過來了。周兵兵來找史小芽是約她去山上走一走,周兵兵告訴史小芽,聽說穿過這座山的原始森林,隔著一條紅河就可以看到越南了。史小芽見周兵兵這麼說便仰起頭朝著遠山看去,這裏是北回歸線的熱帶,每一天都依據著時辰和氣候變換出不同的色彩。自然的色彩在這裏是如此的虛無,每天晨曦彌漫時分,出現在眼前的視野仿佛水墨畫潑出了一個無限生機的早晨,那些一陣又一陣的一天中最清新的空氣會將人們從夢鄉中徹底喚醒,人們朝著地平線走去時,嘴裏在呼吸著大口大口的空氣。午後的時辰,是一天中最熾熱的時間,每片樹葉都充斥著熱浪,光輪仿佛在瘋狂的斂集熱浪,然後又將滾滾熱浪鋪展出去。下午四五點鍾的時辰,是一天中最柔美的時間,斑斕的垂陽以織物時最優雅的抒情開始尋找著回家的路線,這個時刻,也正是墾荒者們拖著疲憊之身心回家的時刻,他們的身心浸透在落日那最後的光澤之中,直到目光沿著落日下緩慢的光斑灑在山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