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芽和小燕子的旋轉舞台
史小芽的調函來了。這是一個震撼整個荒野和橡膠林的一紙調令。因為人們根本都無法想象史小芽——一個年僅十八歲的女孩會調到農場去工作。而在之前,史小芽也沒有吐露任何的信息。如果說有什麼前奏曲的話,那就是軍代表用自行車載著史小芽巡視這片地域的場景,那一天,很多人都在不經意之間看到了一輛自行車,騎自行車的人是從省城來的年輕有為的軍代表,坐在自行車上的人是史小芽。後來,自行車又載著史小芽來到了他們的居住地。那正是場部的牛車送晚飯來的時間——史小芽從車上跳下來,引領著軍代表的目光,她先是將軍代表引到了那一幢幢茅屋邊,史小芽告訴軍代表說,每到暴雨季節,每一座房屋都在漏雨,旁邊的人聽到了便紛紛參與進來插話,他們都表達了每個人對傳說中的紅磚房屋的期望。喬月洛來了,將軍代表拉到了茅屋,她紅著臉指著竹籬笆隔簾說:幾年前,我和老張就是在這茅屋裏結婚的,轉眼孩子們都大了,我們真是盼望著住進紅磚房去呀!看見喬月洛在申訴著困難和希望,來的人越來越多。申訴者也越來越多,謝麗梅也過來了,走到了軍代表身邊,拉著旁邊史小芽的手說道:軍代表,我女兒史小芽多年前就已經與周兵兵訂婚了,現在他們已經到了成婚的年齡,隻是苦於沒有婚房,您要為我們作主呀!史小芽一聽完母親的話,臉就紅到了脖頸。那天傍晚,軍代表在這裏與史小芽坐在了山坡上——喝到了玻璃湯,咀嚼到了木薯飯。這個平靜的時刻,對於人們也許並不意味著什麼,因為在那樣一個特定的環境裏,軍代表就是軍代表,史小芽就是史小芽,很難將他們聯係在一起。
直到關於史小芽的一紙調令到來時,那調令被送到了史小芽的母親手上,這是一個午後,也正是墾荒者們中午吃午飯休息的時間。那紙調令來了,生產隊長叫喚著謝麗梅的名字時,謝麗梅剛好咽完了鋁飯盒中剩下的最後一口木薯飯。她從一棵大榕樹下站了起來,生產隊長說道:我去農場總部時,順便捎來了史小芽的調令,你轉給史小芽吧!謝麗梅盯著那隻牛皮紙信封不解地問道:隊長,什麼調令啊?隊長笑著說:史小芽要調農場總部去工作了。隊長的聲音倏然間就在熱浪中被傳播著,你無法估計那些從熱浪的波穀中過去的聲音,然而,一旦你有一天置身其中,你就會知道熱浪是一種傳音器。
謝麗梅捏著那隻牛皮紙信封,她愣住了,不能相信自己的兩隻耳朵,那兩隻耳朵在嗡嗡著響,發出了十分異樣的聲音。噢,那聲音同時也在身體外的熱浪中四處竄動,像那些鋪天蓋地的馬鹿草們一樣,用根莖延長著新的一天。而在新的一天裏,一隻幹淨的牛皮紙信封裏裝著關於史小芽去農場工作的一紙調令。在這枯燥的世界裏,這調令無疑是一種風中的消息,它使人們的舌頭不再漠然和緘默,因為新的傳說來了,人們在相互傳播之後,又互相在問:史小芽為什麼要調農場總部去工作?這個質疑將要被謝麗梅帶到了史國柱麵前,現在,謝麗梅已經越過了那些鬆開沃土的土壤,這些土壤是褐色的,就像他們的皮膚是褐色的一樣,隻不過土壤深處的褐色是本身的,是它的土壤學神秘元素決定了的顏色。而人的皮膚是被太陽曬黑的,從出工以後,太陽一直在皮膚上移動著光熱,直到將皮膚改變成了褐色。謝麗梅已經穿過了那些鬆開的褐色圖象——它們是遼闊的,真真是這些遼闊給墾荒者們相繼帶來了希望。
希望在這裏不是言說,而是時間演奏出的熱旋律。此刻,謝麗梅作為史小芽的母親已經帶著那一紙調令,它顯然也不再是密碼也不是密函,因為熱浪已經獲悉了這一切,並在這片寂寞的荒野之上傳播著這個消息。盡管如此,熱浪中的傳音器還沒有那麼快的到達墾荒地上的前沿。這裏是一群男人們的世界,他們又在開始用長柄彎刀拓展新的天地,此時此刻,史國柱竟然已經躺在茂密的馬鹿草上睡著了,那隻鋁飯盒也放在馬鹿草叢中。黃蟻聞到飯盒中的香味來了,它們已爬滿了那隻空飯盒,不過,它們很快就會離開的,因為那不過是一隻空飯盒而已。
謝麗梅來到史國柱麵前喚醒了他說道:老史,你快看看這信封裏的調令。史國柱醒來了:什麼調令啊?謝麗梅便將那隻牛皮紙信封交給了史國柱。史國柱用粗大的雙手捏著信封,他的手已經很粗糙,在這裏每個男人每個女人的手都會變得很粗糙,你根本就無法看見一雙皮膚很細膩的手。史國柱從信封裏取出了那一紙調令,目光在上麵久久的停頓,然後問道:小芽知道這件事嗎?謝麗梅搖頭說道:小芽當然不知道啦,我們去見小芽吧!好問她一個究竟。史國柱從馬鹿草叢中站了起來,兩個人開始掉轉方向奔向那片橡膠林。
這是荒野上出現的第一片橡膠林,準確地說是支邊青年們開墾出來的第一片沃土。如今,已經栽上身軀筆直的橡膠樹。史小芽就在這裏,當史小芽抬起頭來時便看見了父母向這片橡膠林匆忙奔來的身影。她走出了橡膠林區,史小芽意識到似乎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因為這個世界上每天發生並變幻莫測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父母已經步履急促地走到了史小芽身邊,史國柱喘著氣將手裏那隻牛皮紙信封遞給了史小芽說道:小芽,你說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史小芽接過了信封,抽出了那一紙調令看了看低語道:這麼快啊!史國柱又問道:什麼快不快的,你說說是怎麼一回事啊!史小芽說:爹媽,你們別著急,場裏隻不過是讓我去農場工作而已。謝麗梅拉過史小芽的手問道:是不是上次見到的軍代表讓你去的。史小芽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史國柱說道:小芽,你去農場這事你與周兵兵商量過嗎?兵兵可是你的未婚夫啊!史小芽點點頭安慰父母說道:爹媽,我又不是去天邊海角,農場離你們這麼近,你們一定要支持我去農場工作。史國柱點頭說:小芽,去哪裏都一樣,周兵兵救過你的命,隻要他同意你去就行。史小芽默默地點頭,父母已經離開了,她目送著父母遠去的身影,手裏緊緊地捏著那一紙調令。
這一紙調令使那天傍晚的居住地變得喧囂起來了,所有看見史小芽的人們都麵對著她,確定著那個傳說的真實性。當人們從史小芽的嘴裏得到了確切而肯定的回答時,人們在祝賀著史小芽的同時,也在不由自主地回到了軍代表用自行車載著史小芽的那個下午。這似乎拉開了一個與史小芽的一紙調令密切相關的一個端倪——隨同人們的饒舌和分析術,那輛自行車出現的時間,同時像電影銀幕般升起在天邊。隨著自行車的旋轉聲,一些願意在私下饒舌的人們似乎越來越清楚地看見了——自行車載著史小芽出現在居住地的真實性。正是那一幕讓饒舌者們可以從舌尖上提煉出,令他們為之快樂的因素——即史小芽的一紙調令與年輕有為的軍代表有密切的關係。
史小芽在這個晚上必須單獨麵對她的未婚夫周兵兵,兩人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南溪河畔。在他們成為約定中的未婚夫婦之後,他們在很多時間裏都會沿著南溪河畔走一段,因為在這裏他們可以尋找到麵對青春期時代的一係列美好而樸實的幻想生活,同時也能感覺到兩個人麵對麵時萌發的對彼此身體的那種神秘的期待。現在,周兵兵之前已經聽到了關於那一紙調令的傳說,史小芽告訴周兵兵說,那個傳說是真實的,因為農場的調令已經來了。周兵兵有些不解地看著史小芽說道:你上次從農場大門走出來以後,不是已經告訴過我不想去農場工作嗎?你知道今天小燕子怎麼走過來對我說嗎?小燕子說從那天下午她看見你坐在軍代表的自行車的後座上時,就預測到了今天的這個變數。你現在告訴我,軍代表是不是已經喜歡上你了。史小芽的眼睛睜大了:兵兵,你不相信我嗎?周兵兵牽住了史小芽的手,抬起另一隻手撫摸著史小芽的前額:我們結婚吧!小芽,結婚以後,別人就不會說什麼了。史小芽搖頭說道:我媽說過等到南溪河岸的紅磚房蓋起來的時候再讓我們結婚。周兵兵的眼神有些迷惘: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呀?
兩人又坐在南溪河畔,周兵兵似乎開始妥協了,不再追問史小芽去農場的調令。史小芽的頭依偎著周兵兵的肩膀:明天史小芽就要去農場報到了。她在這青春的依偎中仿佛又看見了軍代表任閻烈,史小芽也不知道在這樣一個時刻,會想起目光與任閻烈的眼神相遇的那個時間。
史小芽要去農場報到了,這是黎明之後太陽升起在地平線上的現實。人們都出工去了,小燕子留下來送史小芽去農場。小燕子一定要堅持留下來送史小芽。太陽一升起,小燕子就來了,她穿上了自己的盛裝,那是不久之前,小燕子和史小芽到南溪小鎮的裁縫鋪量體裁衣訂做的。一件有梅花瓣的玫色布衣,一條藍卡嘰布褲子,一雙圓口黑布鞋。在小燕子看來送史小芽到農場去報到是一件光榮而愉快的事情,所以,小燕子就穿上了自己認為最漂亮的衣服。史小芽可以說服未婚夫周兵兵不送自己去農場的理由是:讓我自己去吧!兵兵,去農場的路並沒有多遠啊!周兵兵想了想就同意了。史小芽可以說服父母不送自己去農場的理由是:爹媽,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讓我自己走自己的路吧!史小芽的父母聽了這話,覺得有理就不堅持送她了。後來,小燕子來了,看上去小燕子是那麼的興奮,仿佛去農場報到的並不是史小芽,而是小燕子。激動不已的小燕子,穿上了屬於自己的盛裝站在門口,等待著出發。
史小芽看見小燕子燦爛的笑容,卻怎麼也尋找不到讓小燕子不送自己去農場的理由。她沒有再想什麼就同意了。在她就要離開時,她突然想起了什麼,讓小燕子等自己一會兒,然後就朝著有番石榴的山坡上快速地走去了。很顯然,史小芽生命中的另一個儀式已經到來:因為她就要離開這片山岡,去農場報到了。這是屬於番石榴和史小芽之間的一場儀式,也是屬於那片墳塋和自己的告別儀式。史小芽很快就已經走到了番石榴樹下,一棵番石榴樹與史小芽的關係——編織的是時間,那些曾經被史小芽經曆的所有時間,都滲入了番石榴的樹莖,於是,對於史小芽來說,每次站在樹下,都會呼吸到那種從樹心滲透到樹衣和果實的甜澀味,這就是史小芽靈魂中的味道。
將心靈垂向墳塋,則是問候死者的心靈。史小芽又一次跪下了雙膝,而作為她的內心則在複述著一個綺麗而巨大的夢想,從現在開始,史小芽將製造那個從北回歸線上誕生的造夢器皿,它也許會像這片土地上的一片卷曲的芭蕉葉,也許會是一種樂器,演奏出史小芽心靈深處為之期待的夢的現實。而此刻,史小芽上路了,她的目標就在抵達南溪河吊橋那邊的農場總部,在那裏,一個年輕而朦朦朧朧的造夢計劃已經開始——或許這就是史小芽選擇去農場工作的唯一原因。對於這個原因,所有人都不知造。而史小芽又似乎具備了造夢者的素質,不輕易將那個燦爛而絢麗的夢告訴給別人。因為造夢是艱難的,盡管史小芽才有十八歲,卻早已在這片熱帶地域經曆了時間地磨練,所以,這個夢想對於史小芽具有神秘的牽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