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造夢者們的時代背景
史小芽騎著自行車回到了農場時已經是星期天的傍晚了。這次回家,史小芽總共做了三件私人生活中的事。第一,史小芽和周兵兵又沿南溪河畔走了一圈,像從前一樣他們喜歡南溪河畔的寧靜,以及在這寧靜之中傾聽到的細密而潮濕的水浪。他們像從前一樣又尋找到了一片葦叢——它似乎是一片柔軟的屏障,隔開了外麵的熱浪和煩憂,同時也讓他們的約會的背景變得簡約而純淨。其實,簡約和純淨正是那個時代的特征。當這個星球進入了二十一世紀以後,人們瘋狂的投奔於鄉野和自然,尋找著被時代所摧毀的平凡的心境,同時也讓自己回到簡約而純淨的生活態度中去。盡管如此,二十一世紀的星球,簡約而純淨已經離人們越來越遠——每一顆被通貨膨脹和欲望摧殘的身心,疲憊不安的喘息並掙紮著。簡約而純淨的生活已經變成了人們所追求和夢想中的烏有之鄉。而當我們回到史小芽和周兵兵時代時,我們必須回到南溪河畔的葦叢深處,在他們前麵是彎曲而清藍的南溪河在腳下綿延而去,而在他們身後是油綠色的葦叢,這些身軀纖細的葦草以它們搖曳的身姿立於這河畔,似乎從不會寂寞,也許它們要的就是這寂寞和寧靜。
周兵兵之前已經聽過小燕子描述陪送史小芽到農場報到時的經過,小燕子的描述像在編織一張漁網,描述過程讓小燕子在那一天獲得了快感和滿足。而通過小燕子的描述,周兵兵已經看見史小芽住進了農場的1號宿舍,房間裏有木製的單人床、有書桌和椅子。小燕子的描述中充滿著青春和羨慕的旋律,在這次描述中小燕子又說到了軍代表任閻烈。而此刻,周兵兵首先問到了史小芽到農場的情況,史小芽看著南溪河的對岸仿佛在自言自語:我們一定要養許多許多的小黑豬。兵兵,告訴我實話,你想吃肉嗎?你有多長時間沒有吃到肉了?你在夢裏夢見過吃肉的場景嗎?
周兵兵奇怪地看著史小芽,拉起史小芽放在膝蓋頭上的手問道:小芽,小芽,你今天是怎麼了?是不是太想吃肉了?還是昨晚夢見吃肉了?史小芽笑了說道:噢,兵兵,你看到河對岸的那些水草地了嗎?不久之後,那裏就會變成養殖場,我們首先要養上很多小黑豬,還要養上雞鴨,這樣一來,農場的職工們就能吃上肉了。聽了史小芽的這番話,周兵兵才恍過神來高興地說道:如果能建立起養殖場的話,那真是太好了。說實話,我早就已經忘記豬肉的味道了。
史小芽點點頭告訴周兵兵說:我之所以去農場工作,就是為了在一張白紙上畫上圖畫。我這是受到了軍代表的影響,他說如果給我史小芽一張白紙,我想畫上什麼樣的圖畫,就這樣,因為有一張白紙召喚著我史小芽,所以,我就到了農場。你現在理解我了吧!
周兵兵點點頭,伸出臂膀擁抱了一下史小芽又問道:小芽,你是怎麼學會騎自行車的?那東西一定很好玩,能讓我騎騎嗎?
史小芽笑了,神態是燦爛的:好啊!我要晚上才離開,我們現在回去吧!你去學騎自行車,我陪我媽去河邊洗洗衣服。
史小芽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陪同母親去河邊洗衣服,順便跟母親聊聊天。那天下午,史小芽跟母親端著臉盆中的髒衣服又一次來到了南溪河邊。為此,母親看上去顯得很高興,她似乎有許多問題要與史小芽麵對麵的交流。兩人彎著腰在南溪河岸的淺水灘上洗衣服,父親一早就到荒地上去了,最近,父親被任命為墾荒隊一隊的隊長,張華福被任命為墾荒隊二隊的隊長,所以,他們幾乎都放棄了星期天的休息。史小芽聽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讓母親告訴父親,一定要多注意休息。母親說:如果農場真的能夠盡快地辦起養殖場來,讓大家能吃上豬肉的話,那就太好了。史小芽從那一刻默默地麵對著南溪河告訴自己:一定要在那張白紙上畫上養殖場的宏偉藍圖。一定要在養殖場上繪上豬圈,裏邊奔跑著一頭頭歡快的小黑豬。
母親又問到了她到農場的生活,當史小芽告訴母親已分到一間十個平方的宿舍,裏麵有白熾燈泡、有一張木床、書桌椅子時,母親驚喜地說:小芽啊!這樣媽就放心了。既然你已經有單人宿舍,你想不想與周兵兵將婚事辦了啊?
史小芽聽了這話就急了,紅著臉說道:媽,這話你今後就不要再提,我到農場不是去結婚的。我要將養殖場辦起來再說。
母親點點頭,認為史小芽說得有理。母女兩人洗完了衣服就曬在高高的葦叢中,風一會兒工夫就吹幹了衣服。
史小芽在回農場之前,一定要見見父親。那天下午,她終於等來了父親。晚霞中歸來的父親,依然肩扛著長柄彎刀,腳戴螞蟥套。父親看見史小芽很高興,那正是農場的牛車又送來晚飯的時間,人們依然拎起飯盒又排隊去打飯的現實生活,此番場景又激蕩起了史小芽的那番夢境,她默默地注視著這些每天喝玻璃湯、咀嚼木薯飯的人們,這個延續了多少年的場景對於現在的史小芽來說——不再是默認中的無奈,也不再是一種從饑荒時代確定的現實。麵對這個持續了多少年的現場,史小芽仿佛尋找到了在那頁繪上藍圖的色彩。正是這些色彩使史小芽想盡快地回到農場去,此時此刻,周兵兵騎著那輛自行車回來,後麵奔跑著那群孩子。周兵兵騎著自行車來到了史小芽麵前,下了車說道:我學會它了。你回去吧!兩個人的目光對視了片刻,史小芽的眼睛中充滿了淡淡的憂傷,更多的是對另一夢想的期待,小燕子端著那碗還沒吃完的木薯飯過來了,問了史小芽一個問題:小芽,你到農場以後還吃這木薯飯嗎?史小芽沒有回答,她跨上了自行車,一轉身,就從人們的眼前消失了。
兩輛大貨車開進了農場,從上海、北京、成都、重慶、昆明來的知識青年們來到了南溪農場總部。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他們來了,這個特定曆史性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運動,已經來到了地理中的北回歸線上的南溪農場總部。這是新一輪的曆史時期的現場,史小芽和軍代表還有農場的幹部職工們站在門口——迎接著從大城市裏來的知識青年們。迎接著曆史和時代的滾滾浪潮。兩輛大貨車剛停在農場院子裏,知識青年們便站在車廂中紛紛叫了起來:哦,那一定就是芭蕉樹了吧!好漂亮的芭蕉樹啊!貨車廂門終於敞開了,農場幹部職工們迎了上去,大家同聲齊喊:歡迎!歡迎!歡迎!
史小芽也迎了上去,在一陣又一陣歡迎的浪潮以後,知識青年們開始下車了,史小芽的手伸給了一位正在下車的女知青,隻見這位女知識青年正站在車門口,顯得有些膽怯,看見史小芽的手伸向了她,女知青笑了,同時將手伸給了史小芽後便跳下了車,她向史小芽自我介紹道:我叫丁春苑,是從上海來的,史小芽也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女知青的皮膚很白,像蠟一樣細膩又白皙,她從車廂中找到了自己的一隻手提箱和一包行李,之後,她站在史小芽麵前問道:天氣怎麼這樣熱啊,已經是秋天了啊。這個叫丁春苑的女子說話很溫柔,就像唱歌一樣好聽。兩個車廂中的知青們都下來了,院子裏回蕩著來自北京、上海、成都、重慶、昆明這幾個不同城市的口音,他們先是在尋找著自己的行李,之後又在尋找著自己的同伴們,看上去他們都顯得風塵仆仆,盡管如此,他們那疲憊的臉上都充滿了激情。
軍代表中最年輕的任閻烈代表南溪農場講了話,軍代表說:歡迎你們從祖國的四麵八方奔赴雲南邊疆的南溪河畔,歡迎你們帶著青春壯誌前來建設祖國的邊疆。從今天開始,你們將成為南溪農場的工人,這片熱土因為有了你們的到來,將變得更加美麗和富饒。再過半小時,你們將乘上牛車出發到你們紮根的生產隊去,這是一片廣闊的天地,哦,牛車已經來了,你們看,迎接你們的牛車已經到來了。知識青年們將目光紛紛投向牛車發出聲音的地方,一個北京知青叫嚷道:天啊,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到了這裏還不夠,還要乘牛車去哪裏呀?人群中開始嘰嘰喳喳,此刻,另一名操著北京聲調的高個子男青年開始說話了:大家不要嚷叫了,好不好,我們是知識青年,是來紮根邊疆的知識青年,既然如此,我們就要聽從一切召喚。我叫王濤,來自北京,我願意跟隨牛車到祖國最為艱苦的地方去。
這位叫王濤的北京青年的聲音剛落,所有的知青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同一種旋律:我願意跟隨牛車到祖國最為艱苦的地方去。
史小芽看見周兵兵和小燕子來了,同時也看見了父親和張華福來了,他們都是來迎接知青的。牛車也來了,幾十架牛車分別由水牛和黃牛組成,這個現象突然出現在知青們眼前,仿佛使他們發現了地球上的異物,他們睜大了雙眼,屏住了呼吸,女知青看上去很害怕,他們相繼退到了男知青後麵,嘀咕出不同的聲音,那個叫丁春苑的知青又來到了史小芽身邊說道:我從小在上海長大,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用牛拉車呀!男知青們已經開始上牛車了,幾個人一輛牛車,女知青們仍感覺到畏懼,現在,周兵兵和小燕子出現在了女知青身邊,動員她們上牛車,史小芽也開始說服她們上牛車,上海女知青丁春苑此刻第一個走了出來,周兵兵走上去幫助她放行李,丁春苑抬起頭來看了周兵兵一眼說道:你是來接我們的嗎?周兵兵點點頭,丁春苑也點點頭,上了牛車。女知青們開始上牛車了——這個屬於二十世紀後半葉的風景發生在北回歸線的南溪河畔。許多時間已經過去了,然而,直到今天,你仍然會在南溪河畔的農舍尋找到已經逐漸開始廢棄的牛車,它們立在牆角或散架在院子裏。而它們的旁邊是手扶拖拉機和摩托車。
幾十架牛車,就這樣迎來了第一批響應上山下鄉運動的知識青年們的到來。他們已上了車,帶著他們的激情之夢將去另一片山岡。史小芽作為農場代表將護送他們到目的地去。那個叫丁春苑的上海知青一定要讓史小芽坐在她身邊。牛車從農場出發了,農場外的小路上站立著從附近村莊裏聞訊趕來的孩子們,他們中很多人都赤著腳,很顯然,在這個熱帶,赤腳除了涼爽之外,更重要的是可以減輕那個饑荒年代的負荷,因為確實沒有那麼多鞋子供應鄉村孩子們的腳,盡管如此,孩子們卻站在路兩側,看見牛車來了,孩子們就赤著腳蹦跳著,嬉鬧著,仿佛也在用他們個體的力量歡迎著知識青年們遠道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