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紮根羅曼史
王濤的姐姐王瑩,從在山坡上看見身穿盛裝走過來的小燕子的那一刹那間,就已經基本上猜測出來了——這個像蝴蝶般清新芬芳的女孩,就是王濤所喜歡上的那個從南溪堡的地理環境中走出來的女孩張燕。王瑩麵對著張燕,她肩負著父母之命來到南溪堡的最大目的就是為了伸出手——阻礙王濤與這個女孩之間故事的進一步發展,而當王瑩來到南溪堡以後,卻發現演繹故事的人不僅僅是自己的弟弟王濤,似乎所有知青們都在這片突兀在落日下的山岡上講述著自己的故事,因為他們的身心早已卷入了這宏大的浪潮。在城裏人看上去最為艱苦而落後的生活,在知青們看來卻是一種踐行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王瑩雖然才來了不長的時間,卻已經被南溪堡上空充滿著激情的浪潮所感染著。
小燕子的目光充斥著城市人很少有的那種羞澀和大膽,她已經安排好了王瑩的住處,之前,她已經讓父親去與史小芽的父親史國柱同住,因為謝麗梅和喬月洛都卷著行李鋪蓋到養殖場去住了,張燕的弟弟張笛和史小芽的弟弟都在南溪中學住校讀中學。所以,張燕有理由邀請王濤的姐姐與自己同住。王瑩沒有拒絕,她也想單獨的與張燕相處一些日子。王瑩有些累了,張燕就把她帶到了自己家的茅屋,就是在裏邊,王瑩看到了一個南溪堡的家庭最為簡單的家私,那一晚,張燕給她燒了盆熱水燙了燙腳,張燕說,這是每個農場工人上床之前最重要的程序——將一雙行走了很長時間的腳放在一盆熱水中,這是當地人舒筋活血最好的方式,它會給人們帶來一場好睡眠。王瑩將腳放進了熱水中,一盞昏黃的油燈跳躍著,夜空中又傳來了貓頭鷹和手風琴的聲音。起初,王瑩並不知道這是貓頭鷹在叫喚,當她的目光發出疑問時,張燕就說道:這是後山上林子裏的貓頭鷹在叫,它們每晚都在叫。手風琴則是王濤在演奏,他每晚都要在睡前演奏一次手風琴。人們已經習慣了這兩種不同的聲音,它們仿佛是南溪堡睡前的安眠曲。
王瑩上床後體驗了一番床上的吱嘎聲,張燕給她講述了跟隨父母從老家湖南遷徙到南溪堡的故事。之後,張燕便睡著了,她似乎睡得很香,此時,隻是偶爾的傳來一兩聲貓頭鷹的叫聲,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聲音了。這是一個分外寂靜的夜晚,其寂靜的程度可以讓王瑩感覺到旁邊的床上——張燕的深層次睡眠。本來,王瑩很想與張燕再聊一聊,但聊著聊著張燕就開始閉上了雙眼。王瑩無法入睡便下了床,她輕輕地拉開木門走了出去,頓然感覺到了天地間的一片銀色的光澤,它們仿佛是張燕敘述中的旋律,以熱烈奔放的速度很快就鋪滿了南溪堡的山岡。王瑩站在了山岡上,呼吸著夜間的新鮮空氣,這當然是一個與北京迥然不同的地域,從小生活在北京城的王瑩從未呼吸過這麼新鮮的空氣。王瑩想重新返回張燕家的茅屋時,卻怎麼也無法找到房間了,隻因為所有的茅屋都是一樣的,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對年輕人,他們手拉手從夜色深處走過來了。突然間,他們站住了,男的伸出手來撫摸著女人的麵頰,女人用上海話說道:明天你可以陪我去南溪小鎮買電池嗎?男人用本地話語說道:春苑,當然可以,不過你的電池也用得太快了。女人解釋道:宿舍熄燈早,我隻好用手電筒照著在被子裏記日記啊!我的日記本都快記完一本了,我已經給家裏人寫過信,讓他們給我從上海郵寄筆記本過來。男人很感興趣的說道:春苑,告訴我,你在你的日記本上會記上我們的生活嗎?女人有些撒嬌似的說道:當然會了,我會把你對我的好和壞都如實地記在筆記本上的。
張燕睡醒一覺醒來後,發現了王瑩並沒有在床上便走了出來尋找王瑩,這時候那對站在山坡上告別的戀人正在伸出手作最後的擁抱。張燕走到了不遠處的王瑩身邊,王瑩感慨地說:你怎麼醒來了啊!剛才我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那女的是上海知青吧?張燕說:不錯,她與墾荒隊一隊隊長相愛了。我不知道這樣的愛情能持續多長時間?王瑩說我們去山頭坐坐吧,這時候的天氣真涼爽,我來的時候熱烘烘的,太陽好像離這裏很近很近的。
王瑩和張燕坐在月色蕩漾的山岡上有了下麵的這些對話。
王瑩說道:張燕,你剛才懷疑上海知青與你們一隊隊長的愛情到底能持續多長時間?你為什麼會想到這個問題呢?
張燕說道:我總感覺到知青們有那麼一天會離開南溪堡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會想這樣一個問題。我來到南溪堡的最初,我總想離開,便問母親——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母親說,這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已經回不去了,因為家裏已經沒有土地了。自那以後,我就定下心來,不再想念家,因為,像母親所說的那樣老家已經沒有土地了,如果沒有了土地,我們就會失去根須。而知青們不一樣,他們出生以後麵對的就是城市而不是土地,所以,我感覺到他們遲早會離開的。
王瑩說道:王濤寫信回去告訴我父母,他已經在南溪堡找到了女朋友——你一定知道我父母當時的感受。就這樣我來到了南溪堡,在如此短暫的時間,我不知道對你們說些什麼好!今晚,我感覺到了南溪堡的美,我感覺到如果兩個人在這裏一旦相愛的話,是根本無法阻擋的。當然,我不知道相愛者今後的命運是什麼,看見你們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著,我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一種矛盾和震撼。
之後,夜靜下去了,她們隱隱約約地聽到了貓頭鷹在下半夜時孤寂的哀鳴。冷寂的夜色撲麵而來,麵對這個世界,王瑩感覺到了一種憂傷——作為劇作家,她感覺到自己陷入了語言和戲劇的沙漠,所以,她向往著幽綠的城堡。更多時刻心靈充斥著幹燥而空曠的憂傷。而此刻,她想進入南溪堡的夢境中去,在裏麵她或許會尋找到某種真諦。
第二天上午,王濤引領她的目光來到了南溪河。在之前她曾領教過許多著名的、有頭銜的河流的風光。南溪河隻不過是所有河流中一條平凡的河流——它的平凡很容易被人遺忘。回顧很多曆史的進程,它們更容易帶著火藥槍炮去光顧和慶典顯赫的時間,曆史很容易遺忘平凡中的事物和背景。然而,凡是見過南溪河的人卻會牢記它的平凡和神性,王瑩就是其中之一。在王濤的引領下,目光沿南溪河的溫潤深入進去時,王瑩看到了知青們洗澡的河灘,當然,麵對一道又一道裸露於眼前的河灘,王濤描述著知青們在河裏洗澡的場景。當然,他也講述了重慶女知青孫萌萌在南溪河溺水身亡的故事。隻要麵對奔騰的南溪河,知青們都會一次又一次的回顧——孫萌萌的死亡和劫難。它會讓述說者們的聲帶沙啞,使傾聽者們的心靈轉而變得哀婉。之後,他們又繼續往下走,他們尋找到了一片葦叢坐了下來開始了下麵這番對話。
王瑩: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南溪堡嗎?王濤,你看見我時不感覺到驚訝嗎?
王濤:從我小時候就感覺到你經常外出,往往是早上還在家,下午放學時就不見你了。不過,看見你出現時我仍然有一種又驚又喜的感覺。
王瑩:我這次來與以往外出不一樣。父母收到了你的信,你在信中談到了在南溪堡找到了一個女朋友,他們讀了信後很著急,尤其是母親,她認為,如果你今後與當地的姑娘結了婚,無疑是永遠斷了你回北京城的後路,所以父母派遣我來——是想撲滅你青春的這個念想。王濤,告訴姐姐,你有對未來的打算嗎?
王濤:從我的腳落在南溪河畔的時候,我就已經告訴自己說,我的命運將在這塊土地上演奏出旋律。所以,我讓父母將手風琴郵寄到了南溪堡。我們每天在荒野上開耕土地,我們的手上過去沒有老繭,現在有了層層厚厚的老繭。所有這一切,我們似乎都已經習慣了,我感覺到我已經回不去了,後來,我又有了女朋友張燕,我感覺到心靈已經駐守在此地,再也無法抽身回去,也許這就是我們的紮根。
王瑩:如果有那麼一天,政策變化讓你們這批知青回去呢?王濤,你是否想象過這樣的變化?如果那一天突然到來,你是選擇留在南溪堡,還是選擇離開?
王濤:我從沒有期待過這樣一天的到來,我也不相信會有這樣一天的降臨。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到來,也許我已經老了。
王瑩:談談張燕吧!你想有一天跟她結婚嗎?
王濤:很想跟她結婚啊!不過,我們還沒有談過結婚的問題。
王瑩:如果在你們未結婚之前,政策突變讓你們知青離開南溪堡,你會放棄與張燕的關係嗎?
王濤:不會!
王瑩:我明天就要離開南溪堡了,你告訴我,我回去如何向父母交待。
王濤:告訴他們我很好,每周都能吃到肉,身體很健康。
他們從葦叢中站了起來,王瑩所需要的一場談話已經結束了。這樣的對話真實的披露出了北京知青王濤的現在生活時,作為劇作家的王瑩在經曆了昨夜和今天上午短時間內的兩場談話以後,感覺到了兩種異樣的時間和背景文化的衝突。
在前一種背景中,王濤是屬於北京的。在那裏保持著王濤成長的檔案和生活的轍印,北京曾經是王濤的戶籍地和出生地。他的整個親緣關係都在北京轉動。所以,王濤的母親說道:如果王濤有一天與南溪堡的姑娘結了婚,無疑就已經割斷了回北京城的後路。為此,王瑩肩負著父母之命而來,確實想尋找到阻撓王濤與張燕發展男女關係的理由。
在後一種背景中,王濤已經隨同上山下鄉的潮流,將戶籍遷到了南溪農場。這是他青春的背景,一個新的沒有前曆史的背景敞開在他們激情蕩漾的生活中。王濤同所有的知青們一樣心甘情願地隸屬於這片大地,投身於它們的懷抱。他無法構想回去的路,也不願意構想回去的路。在這樣的背景中,王瑩肩負父母之命而來,看見了這一片已被王濤所置身的領地,同時也理解了他們的命運和愛情。在此情況下,玉瑩無法尋找到擋住王濤與張燕的牆壁,反之,作為劇作家的王瑩對他們的關係卻充滿了憂傷的理解。第二天,王瑩就離開了弟弟王濤要紮根的南溪堡——離開之前她並沒有告訴王濤,回到北京後如何去向父母交差。
軍代表們接到上級的通知撤離了南溪農場
任閻烈也將要離開——那個秋天的晚上史小芽和任閻烈完成了從墾荒到橡膠林到養殖場最後的巡視後,騎車從南溪河畔回農場的路上,兩人曾經推著自行車走了很長時間,其他兩名軍代表在前兩天已經撤離回到了省城去,任閻烈是最後一個撤離者。兩人推著自行車走得很緩慢,這是難以加快速度的緩慢,兩個人都在這個時刻,不約而同地放慢了速度。風,在那一晚仿佛長出了翅膀,刮落了樹上的每一片葉子,或者想告訴世界,季節已經在蛻變原有的麵貌,他們悄無聲息的推著自行車,風在身後推逐著他們。任閻烈說道:明天,我就要走了,你可以送我到河口火車站去嗎?史小芽平靜地說道:當然要送你到火車站的,就像送另外兩位軍代表離開一樣。史小芽的長發被風吹到前額,軍代表停下自行車走到史小芽身邊,伸出手來將她前額上的頭發掠開說道:我離開隻是暫時的,我還會再來的。你相信嗎?史小芽現在睜大了雙眼望著任閻烈,她從來沒有這麼近的與任閻烈的目光相遇,她也從來沒有這麼大膽地看著這個男人的眼睛。
任閻烈什麼也不再說,他現在不想再使用語言了。在這樣一個被秋風吹拂的夜晚,他似乎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擁抱史小芽,因為使用語言讓他感覺到了語言的艱澀和不可靠,所以,他閉上了嘴唇。任何言辭都已經被秋風移走了,他想擁抱史小芽——這是一個很長時間以來,一直折磨他的夢想。他不想再猶豫了,他要用一雙男人的手臂去擁抱史小芽。史小芽沒有拒絕他的擁抱,就像他的心所期待的那樣,他現在已經擁抱住了史小芽,就像這片地域上所有的樹藤相互擁抱一樣。史小芽修長的身體就在這個男人的懷中,雖然這個漫長而又短暫的擁抱終有結束的時刻。任閻烈麵對南溪河也麵對史小芽說道:明晨我走得很早,你就不用送我了。因為,用不了多長時間我還會回來的。史小芽點點頭,兩人跨上了自行車回到了農場。史小芽一夜未眠,一個男人擁抱她的所有氣息似乎還在她的身體中回蕩。天未亮,她就聽到了拖拉機的聲音,農場終於有了三台手扶拖拉機。史小芽從床上下來,掀開窗簾的一角,因為拖拉機將送軍代表任閻烈到河口火車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