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番石榴進行曲(2 / 3)

史小芽沒有說話,她在沉思,她在選擇,她在猶豫,她心在彷徨——因為在這時光穿梭中,他們都經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而此時,她的眼睛中卻充滿了淚光。她在沉思,為那些蕩漾在北回歸線南溪河畔的逝去的時間而沉思。她在選擇,為時光賜予她的愛與憂慮的變幻術而選擇。她在猶豫,為近在眼前的迷霧之後的生活而猶豫;她心在彷徨,為今天和將來的夢幻交織一體的未知而彷徨不已。

首先,王濤和小燕子要結婚了,這個消息一散布仿佛帶來了一場催化劑。緊接下來,留在南溪堡的另外兩個知青也被這熱風中到達的催化劑所感染著——這些被黃曆和土地、春雨所囿於其中的人們已經開始按照俗世的規律在生活。當那個晚上,他們從橡膠林出工回來以後,吃過了晚飯,小燕子就來到王濤所住的茅屋,這座房屋將是他們不久後結婚的新房。為此,兩個人坐在床邊想象著婚房的模樣,這時候,王濤躺下說:瞧這屋頂上的洞,我要在明天的星期天上午將它修補好。小燕子也躺下來了,王濤坐起來,他發現了小燕子隆起來的腹部,這是他從北京回來後第一次用目光和愛意巡視著這腹部。而在之前,當那天中午他們從南溪鎮吃過小吃回來以後,為了證明自己是永遠的紮根派,為了證明自己將永遠的廝守這片土地,為了證明他將娶小燕子為妻,為了證明他的靈魂將永遠的沿著南溪河在旋轉,王濤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在一個出工的早晨,他背著手風琴和割膠的工具出發了,他踏著早露同那天早晨所有的出工者們走在了一條道上,這是一條他們共同奔赴之道,在這條路上,王濤又拉起了手風琴,演奏著蘇聯歌曲《一條小路》,優美而令人傷懷的歌曲激蕩在他胸前,激蕩著那一群飛越在空中的候鳥們的翅膀。就是在這一曲旋律之下,南溪堡所有的人似乎聽到了這一旋律,並互相傳唱著這首好聽的歌曲。除此之外,人們用沉溺於這首歌曲的抒情音質轉述著一個現實——北京青年王濤也是留守者之一,他是為了小燕子而留在南溪堡的。王濤就這樣將《一條小路》一路演奏到了橡膠林區,他像從前一樣,讓手風琴躺在地上,開始了割膠。他用自己的這一行為告訴自己也在告訴別人:我將永遠留在這片土地上,我將永遠在這裏將手風琴的旋律演奏下去。

王濤所做的第二件事是按照南溪河畔的傳統風俗開始的。他到南溪鎮買了以紅糖、白酒、茶葉、布匹為主的禮物裝在一隻嶄新的竹筐裏,然後在那天上午來到了小燕子的家裏,那天恰好是喬月洛也回家的日子,於是,王濤就當著小燕子的父親張華福和喬月洛的麵開始懇請他們同意他與小燕子即將舉行的婚事。他的聲音誠摯,表達出了他與小燕子在日久天長中結下的姻緣,並表述了自己對小燕子的感情。張華福感動地點點頭,用他未改的湘音準確地告訴王濤,他願意將自己的女兒嫁給王濤為妻。這是一場風俗儀式,當他走出小燕子家的茅屋時,王濤已經融入這片土地的另一番傳說之中去了。番石榴進行曲王濤為自己所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奔向南溪河,在他看來,南溪河是一條靈魂之河。他決定在那個明媚的上午去麵對這條河流時,內心深處早已經激蕩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的情感。他想在這條河中遊泳,唯其如此,他才有可能真實地與這條河流的靈魂溶為一體。為此,他脫下了衣服,穿著三角短褲蹚過了河岸的葦叢,而此刻,一群白色的鶴正在岸灘上的葦叢中棲居,它們似乎已經看見了他的到來——一群白鶴們突然優雅地掠空而起,在空中列隊向南溪河的流速飛去。他蹚過了葦叢中的細流,開始撲向南溪河,正是這條河水讓他滋生了生機和愛。而此刻他的身體正糾葛在這些層層疊加的波浪深處。當他遊了一圈回到岸上時,他的靈魂已不可能再遊離出去。

此刻,他的手已經放在了這個女人的腹部上,沿著這塊隆起的領土,他的心是那樣的踏實,他已經無法尋找到任何撤離出去的理由。他在那個星期天的上午,太陽剛剛奔出地平線時就爬上了屋頂,這是王濤為他的愛情所做的又一件實事。他坐在屋頂上,這是他第一次爬上高高的屋頂,小燕子看見了他便走上前來,站在屋頂下喊著讓他小心一些。他大聲回應道:燕子,我沒事的。於是,他就開始用新的茅草修蓋屋頂,那些從這個秋天的曠野裏采擷而來的茅草,還帶著尖銳的鋒芒,它們從他手中鋪展出去,金色的太陽已經來到了屋頂高處,已經來到了他的手心,而當他往下看去時,小燕子站在坡地上,正在眺望著他在修補屋頂。他感到很滿足,覺得自己在這一時間裏,才真正是屬於南溪堡的主人了。

就這樣,南溪堡在那個春天迎來了三個知識青年的婚禮。這三個知青都自稱為永遠的紮根派,他們以愛情的力量讓自己留守於南溪堡。三對新人的婚禮均由史小芽來主婚,這是一個令人激動的時刻,在這一天,生活在南溪堡的所有男女老少都參加了婚禮。史小芽不僅是主婚人,同時也是小燕子伴娘。之前,小燕子和史小芽坐在南溪河畔有過一場談心和對話。她們仿佛姐妹兩人,目視著旁邊的鶴群和野鴨,她們便有了下麵的這場對話:

史小芽:你就要結婚了燕子,我說過的,王濤會回來的。

小燕子:他回來時也想離開,我們曾去到了南溪衛生所。那天我已經想好了,把這個孩子流掉,然後就讓他無牽無掛的離開。但我沒有料到,他阻止了這一切。

史小芽:這就是命,燕子,結婚吧!嫁給王濤吧!認命吧!我已經學會在與命運搏鬥中認命眼前的一切,我們就是南溪河畔的主人,我們就是這葦叢上劇烈震動的熱風下的主人,知道了這一切以後,內心就變得很安寧祥和。嫁給王濤吧!女人總是要嫁給男人的。

小燕子:是的,女人總是要嫁人的。我聽你的,我會嫁給王濤的。不嫁給他是不可能的了。那麼你自己呢?你會嫁給周兵兵嗎?

史小芽:會的,時間成熟以後我就會嫁給他的。

三對知青的婚禮均開始於春天。因為春天是一年中最為祥和的日子,在南溪河畔,春天的熱浪是溫和的,它開始減弱了滾滾熱浪的旋律,它使樹葉和河床都變得涼爽而溫柔。每一隻雲雀經過這裏時也因此飛得緩慢,春天,也是造霧的季節,一場霧雨過去後,所有生於此地的生物們仿佛經曆過了一場又一場隆重的沐浴,它們帶著清新的身軀迎接著每一個時間的變幻。在這變幻之中,三對留守知青都在這裏迎來了他們的親人們。首先是王濤的姐姐在婚禮的序幕拉開之前趕到了南溪堡,這位劇作家是在收到弟弟王濤的電報之後趕到南溪堡的,她是第二次赴南溪堡。第一次赴南溪堡是為了王濤家信中提及的女朋友而來,在親自以王濤姐姐的身份考察了弟弟紮根的南溪堡以後,她以一個劇作家的人性理解了王濤與小燕子的愛情故事。而現在她又一次出現在南溪堡,她顯得有些興奮,最興奮的是交通,過去她到了農場後是乘牛車到的南溪堡,而現在她乘小火車到了河口火車站以後,就可以直接乘上手扶拖拉機到達南溪堡。交通的變化也是速度的變化,王濤的姐姐一見到弟弟就描述著速度,很顯然牛車的速度和手扶拖拉機的速度是有變化的,它們之間最迥然不同的地方在於快和慢。牛車的慢,是這個古老地區上傑出的傳說之一,在這緩慢中,螞蟻和螞蟥們仍在用四肢縱橫著滾滾熱浪,誰也改變不了這些生物們的特性。而手扶拖拉機的快,比起牛車之速度肯定已經快了許多。無論是牛車也好,還是手扶拖拉機也好,它們都是人發明的交通工具,是為了駕馭人的夢想和期待。王瑩從手扶拖拉機上跳到南溪堡的土地上時,春天已經降臨,春天已經開道。王瑩以敏銳的目光已經看見了站在王濤身邊的小燕子,這個女子挺立著腹部,仿佛在敘述著她與王濤的身體故事。而她在這個故事中已經又一次的觸到了人性中不可抗拒之力,也正是這一切,將造就這一對年輕人的婚姻。

另兩對知青的親人也相繼趕到了南溪堡。在這個世界上,總有離開者,也有留守者,也有理解者和祝願者。南溪堡上出現了這三對年輕人的婚房,金色的茅屋上掛滿了春天的野花和鬆枝,三對新郎新娘的胸前都佩帶著那個時期流行的用紙紮成的大紅色紙花。六朵碩大的大紅色紙花佩戴在胸前,使南溪堡洋溢著喜慶,證婚人史小芽站在山坡上,她用喜慶的聲音證實了這三對結婚者通往婚姻的道路。

三個從大城市來到南溪堡的知青就這樣開始了婚姻的另一種紮根之路,就像婚禮的序幕掀開之後,他們走進了婚房,躺在了竹籬床上,這個夜晚,王濤用手風琴演奏完了從蘇聯歌曲《卡秋莎》到中國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等係列歌曲之後,婚禮落下了最後的帷幕,他躺在了小燕子身邊——用身體觸摸到了真正的根須。這一夜之後,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婚姻之淵源自此像根須般彌漫出去,南溪堡就這樣造就了它土地上凡俗者的夢鄉。王濤躺在小燕子身邊,他是如此的滿足,他對自己選擇的生活充滿了喜悅。王瑩感受到了這一切,她在離開時告訴王濤,回到北京後她會去做好父母的思想工作的。王瑩離開了,王濤小燕子將王瑩送到了火車站。王濤牽著小燕子的手站在河口火車站的月台上目送著火車的離去。小燕子不時地抬頭看一眼王濤,仿佛繼續在追問著未來的時間。

未來的時間意味著什麼?我們從現在的時間中是否能看見今天的一隻飛鳥在明天的哪一棵樹上棲居?我們路遇一隻螞蟻時,是否能看到它明天在哪一座螞蟻王宮中棲居?而當我們抬頭仰望天空時,哪一朵雲的變幻莫測是可以預知未來?王濤和小燕子又乘著手扶拖拉機回到了南溪堡,在這裏,未來在他們腳下延伸出去,宛如南溪河的溪流向著筆直而彎曲的河床流去。三個留守知青躺下來了,躺在了又一輪回間的熱浪滾滾的土地上,躺在了親愛者的身邊。盡管如此,王濤覺得這還不夠,在那個割膠的午後時光,王濤牽著小燕子的手一定要順著山坡躺下去,唯其如此,他才能具體而真實地感受到身體下的土地,他的身體能感覺到在這個體的小憩之間,蟻群們帶著家族式的隊伍正在地殼中某一角隅神秘的築巢,通向它們的道路像是被蟻穴們的印跡所覆蓋,那些纖細的蟻丘上傲立著蟻後或蟻王。螞蟥仍然撐起多節肢的上體和下體,不知疲倦地開辟新的領地,在螞蟥們用柔體越過的樹枝和土地上,它們觸到了花露水和異體們的味道,它們歡快地前移著身體,依賴自己的感官吮吸到了世界上最鮮美的味道。躺在這塊土地上,隻要你屏住呼吸,集中心智的力量,就能聽到黑色的麋鹿和麂子們翻越原始森林的奔跑聲,還有巨蟒們沿著山間溪穀往太陽升起的山岡詭譎地奔去,它們將彙集這個地區最神秘的舞曲,逼近那些幽穀好讓世界看清楚巨蟒世界的震撼力。當然,還有那些褐色的蜉蝣,它們就在南溪河的河床上跳來跳去。就這樣,他們躺下來了,北京知青王濤再一次地將紮根的軼事延續到了這塊土地上,而當他的呼吸與萬物的呼吸融為一體時,他已經感覺到自己再也無法回去,他的心靈此時此刻是那麼的踏實,這個世界已經完全捆縛住了他,猶如地平線上的藤蔓罩住了他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