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月洛站在已經擴大的南溪河畔的養殖場,她已經是養殖二場的場長,在經曆了好幾次性事以後,她突然感覺到了身體的變化。她是在半年前任養殖二場場長的,一場交給了史小芽的母親。養殖場依然在南溪河畔,喬月洛在養殖場終於擁有了自己的一間房子。所以,她有充分的理由將自己的男人張華福召喚到自己的身邊,每到周末的黃昏,張華福就潛入南溪河畔的第二養殖場,潛入混雜著豬崽味的空間,潛入喬月洛的那間土基房,潛入那鋪著花格床單的床上,他躺下去了,他來這裏正是為了躺在這個女人身邊。隨同小燕子的婚禮之後,他來的次數也就多了起來。久而久之,不需要喬月洛召喚他,每到周末他就自己趕來了。也許是害怕孤單,也許是為了性,總之,周末的晚上,他總會帶著自己汗淋淋的身體出現在喬月洛的眼簾下。這時候,喬月洛總會為他端來一盆溫熱水,讓他簡單的洗沐,然後他會赤裸著身體上床。
床上有喬月洛的身體,這身體如今依然攜帶著造人的理想生活,所以,這個女人的身體自始至終帶著繽紛燦爛的幻想。他又上來了,隻要女人一絲不掛的躺下來,他就知道女人暗示他在上麵。他上去了,女人是河床,他能感覺到身下的河床經過了歲月的演奏,依然保持著充盈的水流,而他是什麼呢?這時候的他更像南溪河畔的樹枝和木船垂入了河床中去。就這樣,他們鬆弛的緊擁著,這是他們一生中最自由和輕鬆的性事錄,這必然會改變這個女人的身體。終於有那麼一天,當喬月洛淩晨起床時,突然感覺到了一種身體的不適。她麵向南溪河抑製著整個身體的變化,並追究著自己躺在男人身體下的每一個夜晚的生活。她終於想起來了,那個有圓月的夜晚,他們的性事是最為快樂的時刻,那個半夜,男人又潛入了她身體之上,男人咬著他的耳根說:太想要了,已經進去了,太快活了。就這樣,她也在男人身體下享受到了身體的極樂。
她告訴自己,一定有身孕了,一定是在那個月圓的午夜有身孕了。於是,她放下了手中拎起的豬食料,將幾個養殖工召集起來,囑咐她們了一遍今天的養殖規則,然後回屋換上了幹淨的的確良衣裳就出發了。她的心像馬鹿般穿越著。她以最快速的步行來到了南溪衛生所。喬月洛這一次似乎已經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她坐在婦科女醫生麵前,敘述了自己身體的性史。經過化驗以後,性史終於有了因果,當醫生告訴她已經懷孕了時,按捺不住喜悅喬月洛的熱淚暢流不息。她終於在三十八歲這一年有了身孕。她走出了衛生所,這一天,整個南溪鎮在她眼睛裏都閃耀著明亮的陽光,盛開著絢麗多姿的花朵。
喬月洛搭上了一輛經過橡膠林區的手扶拖拉機,她站在拖拉機的車廂裏,今天,她像一個皇後一樣挺立起身體,這是喬月洛的身體,一個經曆了漫長性史磨難的女人的身體,這身體終於在這陽光明媚的時間裏獲得了一個現實——喬月洛懷孕了,像所有女人樣懷孕了,像所有女人一樣再現出了性史的因果曆程。她抬起頭來,農場的橡膠林已經呈現在眼前,她下了拖拉機。她要在這望不到邊際的林區尋找到她的男人。她的臉上掛滿了喜悅,她在那個上午終於看到了她的男人,昔日的開墾隊隊長,如今的橡膠林分隊的隊長,他正站在一棵挺拔的橡膠樹下割膠,喬月洛走近了他低聲說道:我懷孕了。
史小芽終於要結婚了,這是一個故事的延續。史小芽和周兵兵的緣分是由一條蛇開始的,他們已經無法尋找到那條蛇盤旋的荒地,也無法再尋找到蛇出入的蹤跡。當史小芽終於回過頭去在橡膠林看見一條蛇在草叢中穿越時,她停了下來,觀看著那條蛇在爬行,那是一條綠色盎然之蛇,它正扭曲著身體朝著一片低矮的灌木草叢穿越出去。未來,是多節肢體的螞蟥們跳舞的地方,也是熱帶蜜蜂們迎來釀蜜之地的地方。現在,史小芽終於又回到了那個少年用嘴唇吮吸她足踝上毒液的那一瞬間,回到了最初的緣分中。她的嘴唇顯得從未有過的幹渴,這是從時光篇章中湧出的幹渴,她想尋找到那吮吸到她毒液的那張嘴唇,於是,她騎上了自行車。這裏是從自行車下演奏出的節律,史小芽在這一天走遍了整個橡膠林隻為了尋找到一個人。他就在盡頭,在最高遠的山頂上的橡膠林裏,她將自行車拋在了山腰,熱風中的她似乎已經捕捉到了他的呼吸,要捕捉到他的呼吸,需要用她敏感的器官,刹那間,她那窒息的感官係統似乎被完全的激活了。她看到了他的背影,那些激活她生命的味道就在那裏,在盡頭的橡膠樹下麵,她已經來到了他身後,他感覺到了什麼,轉過身來。她今天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在眼前,她什麼也不說,將自己幹渴的嘴唇送到了他的唇邊——之後,他們的嘴唇就相互地吮吸著。她告訴自己說,就是這張嘴唇在多年以前毫不遲疑的靠近了那被毒蛇咬傷的創傷處,就是這嘴唇替她的傷口吮吸盡了毒液,於是,她活了下來,這個最原初的淵源又回來了。而他也在告訴自己說,在相隔了數年以後,他又重新尋找到了那種忘我的激情,就像當年他奮不顧身的跪下去,用嘴唇靠攏了那些毒液,而此刻,兩個人的嘴唇吮吸著存在於他們身體中的最深淵藪——這裏是他們前世和今生互為因緣的古老秘穴,他們終於想清楚了生命中的問題,決定用婚姻來終結他們的一生。史小芽在結婚之前,必須做幾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就是獨自去麵對被番石榴搖曳下的山坡,這是番石榴恰值掛果的季節,史小芽摘下了一隻果實,送到了嘴邊。她咬下了第一口,這是一隻已經開始接近成熟的果子,它的甜澀被舌尖品嚐著——一種穿越了時空的魔法從舌尖中奔湧而出,刹那間,她的心靈夠到了樹尖形而上的美學。她感受到了若幹年以前到現在的與番石榴樹的親密關係,正是它的碩果樹枝和體味彌漫,像時光之手般深入到了史小芽的內心,也正是它目睹了南溪堡的故事。今天史小芽來到這裏,是想告訴番石榴她就要結婚了,她就要像番石榴的根影垂向旁邊的親密之盟友,她將與摯愛的人結為伴侶關係。
史小芽所做的第二件事開始從番石榴樹下的山坡延伸出去,這是每一次靈魂發生變化時她必須經過的道路,她的腳觸到了通向這片墓地的青草,這些鋪天蓋地的綠蔭上呈現的第一座墓地是哥哥的,然後是另一座小哥哥的墓地。在他們之前,這裏還沒有墓地出現,自他們溺水身亡以後,他們就裹著草席,埋在了這片山坡上。自那以後,凡是在南溪堡名冊錄中逝世者,最終就葬在此地,久而久之,這片山岡就成為了墓地。首先,史小芽站在兩個小哥哥的墳塋前,盡管風中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很長的時間,史小芽仍未減息那種內心的劇痛,這樣的痛將她再次回到了九歲那一年,她的腳踝似乎仍在跟隨大人們尋遍南溪河畔的葦叢,眼前似乎仍在那溪水的黑暗深處搜尋著兩個小哥哥的殘骸。正是他們的消失讓她從九歲那年就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細數著從兩個小哥哥墳塋下延伸出去的墳塋,仿佛細數著墳塋上蔓生出的野草,隻有在這裏,史小芽的心仿佛停留在某一弦律間,每一根弦律都在依照時間序曲複述著每一個死者生前的故事和死後的終曲。每一個死者的墳塋前都立著一塊石碑,上麵石刻著死者的名字和出生終結的時間,這就是人生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出現了任閻烈的墓地,出現了史小芽生命中又一次陣痛的合弦曲,它仿佛已經用史小芽的靈魂演奏著,那靈魂再一次告訴她說,曾經摯愛的一個人已經離去,已經溶入了露水,滲入了西去的晚霞。曾經擁抱她的那個人已經不在現世之間,已經從她的現實中缺席,那個人已經成為空中的一曲絕唱。就這樣,史小芽又一次聆聽到了那曲空中的絕唱,它是天空中簌簌震撼四野的一曲最後的挽歌。史小芽朝著任閻烈的墓地跪下了,她告訴他說,她就要結婚了,她是多麼需要他的祝福。於是,風來了,像傳說一樣的風深情地簇擁著史小芽,就這樣,任閻烈的祝福使史小芽獲得了生者與死者的一次擁抱。
史小芽所做的第三件事情是去麵對自己的父母。那是南溪河畔第一養殖場,母親作為養殖場的場長將父親也喚到了這個世界,兩個人終日守候著養殖場。史小芽來了,也正是他們將豬崽們放到養殖場的院壩中曬太陽的時間,這些黑乎乎的本地土豬們,正在自由地站在陽光下邁步或在練習豬的體操。它們是一個群體,因為出生於南溪河畔,所以尋找到了它們的組織,創造了它們繁殖生命的領地。史小芽來了,她就在這塊黑乎乎的土著豬的領地上,向她的父母講述了自己即將與周兵兵結婚的進行曲,當那樂曲在空中傳遞到她的母親的耳朵中時,她的母親,一位最早支邊的青年婦女,曾經在這塊土地上經曆過喪失愛子的巨痛,也曾經經曆過生育,經曆了南溪堡的時間變幻,而現在她的目光正在黑乎乎的土著豬崽中穿行時,她聽到了史小芽要結婚的消息,她笑了。而史小芽的父親正蹲在一群豬崽們中央,這位最早出現在南溪堡的老支邊青年,最早的拓荒者,他也笑了。
史小芽要結婚了,這個消息震撼了南溪堡上生長竹林芭蕉菠蘿蜜的世界,它們相繼在這個季節掛果,成為了史小芽婚前的一片背景。碩果累累的異香從空中抑製不住的熱浪中彌漫而來,籠罩著史小芽和周兵兵坐落在南溪堡上的那間茅屋婚房。這是南溪堡的人們所期待祝願的一場慶典。史小芽和周兵兵胸前佩戴上了大紅色的紙紮花朵,終於手牽手的成為這場婚姻慶典的主人。
因為婚姻便擁有了婚房,他們在鬧新房的人們離開以後已到了午夜。現在他們可以躺下來了,慶典以後,兩個人的身體第一次合乎情理的躺了下來,依然是用兩張窄小竹籬床合攏起來的大床,所有的床上用品都是新的。他們躺下來了,慶典以後,留給他們的時間是那麼的寂靜,他們用其青春延續到今天的緣分,終於構成了因果。起初他們躺著,平靜地讓身體靠近了床,那時候,他的身體和她的身體之間還相隔少許的距離,兩張床之間的距離。他們的燈盞依然亮著,空氣中充滿了喜慶鞭炮的味道,空氣中還充斥著兩個人的味道。空氣中還洋溢著時間過去和時間現在的味道,所有這些味道都與熱浪相連,構成了他們的傳說和故事。
兩個人的身體終於在下半夜開始了親密接觸,他們終於戰勝了時間的界限,使用溫暖的身體語言尋找到了相互的身體。這一時辰已經跨越了漫長的時間隧道,從現在開始,他們終於融為了一體。而當他們的身體在穿越和融為親愛者的傳說時,他們仿佛又聽見了原始森林的麂子們在奔跑。是的,麂子們正在霧雨彌漫的林間奔跑,誰也無法去阻擋這些春天的奔跑。
春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