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短篇小說
作者:杭麗濱
杭麗濱,生於1972年,現居上海,大學教師。曾在《中國作家》《山花》《福建文學》等雜誌發表小說。
阿細剛到若家幫傭的時候,真的是細細的。頭發又細又黃,眉毛又淡又疏,站在黃昏的客廳裏,看不太清楚她長什麼樣,一件暗紅的衣服皺在身上,像一粒幹癟的棗子。很顯然,這個傭人並不合若太太的心意,若太太剛開始撇嘴,領阿細來的王阿姨趕緊說道:“若太太,你別看她不講話,什麼都會做,很勤快的。”要是平時,幹脆的若太太早就讓她們走人了,但是那天,若太太不知道為什麼就坐下來了。“哦,我問問,你叫什麼名字?多大啦?”“我姓柳,四十歲,寧波人。”“你結婚了嗎?”阿細點點頭。“那你老公也在上海?”“他還在鄉下。”“那你怎麼出來了?”“他在寧波討了個小老婆,我就出來了。”聽得這話,若太太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並不像想象中的那麼無趣,“那你會做什麼?”“我什麼都會,家裏的事情原來都是我做的。”阿細忙不迭地說。劉阿姨插進來說:“哎呀,若太太,她要是有什麼不會無所謂的 ,你那麼能幹,教呀,隻要她人老實,勤快就行了。”“太太,求求您了,收下我吧。”若太太想了想,答應了。
從此,客廳的一角拉了塊簾子,裏麵放了張竹床,阿細就住在那裏。過了些日子,若太太說,她的床太窄,帶兩個孩子睡覺不舒服,讓女兒春春跟著阿細睡客廳的竹床。為什麼不是兒子秋秋呢,人人都覺得理所當然,男孩子終歸要金貴一點。其實不是,秋秋生來乖順,而若太太一直喜歡乖順的人——在她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做出了選擇。
剛開始阿細覺得挺奇怪,這個家並不缺房子,有兩間,若先生、太太睡一間,兩個孩子睡一間不是正好嗎。可是,偏不,若先生單獨睡一間,太太帶著孩子睡另一間,在鄉下,哪有夫妻倆分床睡的。有一次,她忍不住問了若太太,太太淡淡地說,先生是大學教授,晚上要讀書,不能打擾。阿細就不吱聲了。後來阿細漸漸知道,若先生早年在美國留學,滿肚子學問。
春春剛出房間的時候很不情願,覺得自己被媽媽拋棄了。當若太太禮拜天給她帶回來一個洋娃娃的時候,春春一邊大哭一邊把娃娃扔在腳底下踩。“怎麼了,怎麼了?”大人們驚慌失措地圍過來,若先生也從書房裏衝出來,“春春不哭,來告訴爸爸怎麼了?” “我不喜歡洋娃娃,媽媽一點都不懂我的心。”“那你喜歡什麼?”“小籠饅頭。”“還不趕緊去買!”若先生大聲喝道。
天晚了,阿細抱著春春上了竹床。竹床很小,春春睡覺不老實,占了大半麵,阿細就側著身子擠在外麵小小的一條,又怕自己掉下去,隻能緊緊地摟著春春。春春小小的身體散發著溫軟的氣息,一瞬間,阿細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大家都知道,這兩個孩子完全不一樣,姐姐春春是個餓死鬼,進門頭一句話永遠都是“我餓死了”,阿細每天都在她進門的前幾分鍾,把吃的東西給準備好。她吃什麼都香,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嘖嘖嘴,“阿細,真好吃啊。”而弟弟秋秋總是一聲不響地回家,等著阿細問:“秋秋,吃點點心好嗎?”淡淡地一點頭,然後斯斯文文地吃完,阿細心裏覺得秋秋簡直就是若先生的翻版,真是好孩子。
一天,阿細給若先生遞茶水,若先生對阿細說:“阿細,謝謝你關照春春。” 說著,若先生從抽屜裏拿出二十塊錢,阿細一愣,連忙推脫:“不要,千萬不要,先生。”“拿著,我讓你拿著你就拿著。”阿細隻好接過,輕輕地說:“先生,有句話我也想跟您說,您對秋秋也要和氣一點,他還是小孩,春春以後要嫁出去的,您終歸要靠他的。”若先生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是男孩子,將來要頂門立戶的。”說完,若先生又埋頭到他的書堆裏去了。
雖然年近四十,若太太身上還是有種近似少女的氣息,散發著自由嬌媚的味道。她幾乎認得附近所有的裁縫、理發匠。而她最喜歡的是照相——老式的照相館有一個布簾子,那後麵藏著一個神秘的世界,撩開簾子的時候,她真是興奮而緊張。接下來,師傅會幫她拉拉衣角,整理一下頭發,讓她看鏡頭,頭再高一點,低一點,然後“啪”的一聲,照片就好了。若太太很上照,常常見到她的照片陳列在櫥窗裏。每次若太太拿了新照片,若先生都會一張一張看,點著頭說:“漂亮。”阿細也說:“太太真漂亮!”若太太就很得意。但是,若家人都不太喜歡拍照,所以,除了每年的全家福,相冊裏幾乎都是若太太的單人照,這讓她很失落。
這天,大家又在看她的照片,若太太讓若先生陪他一起去拍幾張,若先生照例不肯。若太太賭氣地說,“阿細,他們都不肯陪我,你陪我去。”“不行,不行,我這麼難看。”“難看什麼,你看,你來了這裏好幾年了,皺紋都沒了。我幫你找兩件衣服,弄弄頭發,明天一起去。”若先生也說:“去吧,去吧,我請客。”“好,好。”若太太像個孩子似的拍手。
第二天,若太太帶著阿細去拍照。那天,若太太穿藍色外套,卷發,阿細穿紅色襯衫,直發。拍照的時候,若太太對阿細說:“以後要是我沒時間拿照片,你就找這個大劉。”出了門,若太太就問阿細:“你覺得大劉這個人怎麼樣?”阿細一愣:“什麼怎麼樣?”“我看你鐵了心不想跟你男人過了,早點散掉算了。大劉還是一個人,你要是願意,我幫你問問他。”“不要瞎說,不要瞎說。”“真的,你還年輕,考慮一下。”“我們鄉下人不可以這樣的。”若太太不死心,又去問大劉,大劉也笑著敷衍過去卻說:“若太太,這個禮拜天我去蘇州,你去嗎?我幫你拍點照片。”若太太一聽到蘇州拍照片,馬上就來勁了,“去,去!”到了蘇州,可不像在照相館裏,這是另外一番天地,若太太有無數新鮮的點子冒出來,令大劉讚歎不已。就這樣,連著好幾個禮拜天,若太太跟著大劉在外麵到處拍照,她覺得大劉和他的照相機真神奇,在他的鏡頭下,自己就像坐在雲端的天使,那麼美,那麼快樂。在他的鏡頭和目光下,她就是中心,她就是唯一,她就是被注視的,被寵愛的。而這些東西,似乎隻有大劉理解,也隻能與他分享,他是她的知己。漸漸的,若太太不再願意把大劉與阿細分享,甚至不願意與任何人分享。她自認為光明磊落,但實際上和大劉在一起的時光已經充滿了私密的快樂。清明的時候,大劉又給若太太送照片,進門就問:“阿細呢?”“回去掃墓去了,怎麼想人家了?”大劉笑笑,拿出照片,兩人一張一張地看,不知怎麼的,頭就越靠越近,不知怎麼的,大劉突然把柔順的若太太騰空抱進了房間。
就在這時,春春在教室裏人不舒服,肚子漲漲的,突然覺得褲子濕了,她心一慌,跑到廁所,全是血。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羞恥,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遮遮掩掩地回家換衣服。一打開門,遠遠地看見媽媽和另一個男人躺在裏屋的床上,腦子裏一片空白,害怕得直發抖,就輕輕地帶上了門。她跑到小花園裏,坐在石凳上,身上的血不停地流,她覺得很髒,自己的身體和這個世界都很髒,很髒。如果血流光了,她是不是會死在這裏?死了,就幹淨了。就這樣,她一直磨蹭到很晚才回家。回家後,她直往衛生間裏溜,衝走了馬桶裏的血,卻怎麼洗不幹淨褲子上的血。最後,她悄悄地把衣服放進了垃圾桶。
很長一段時間,春春看著媽媽,想當著所有人的麵把這事大聲說出來,可是,說出來了,阿爸不知道要多傷心呢。春春的心裏一直有種無名火燃燒,吃睡都不安寧,臉色薑黃薑黃的。所有人都看出春春不對勁,若太太想摸摸春春的腦袋,春春把手猛地一推,“不要碰我!”若先生大喝一聲:“你對你媽什麼態度,道歉!”春春扭身進屋,若太太心裏一擱楞,僵著笑臉打圓場,“算了,算了,孩子不舒服,我去看看。”在屋裏,春春低聲對若太太說:“你注意點,再讓我知道你和別的男人勾三搭四,我就把你們這對狗男女殺掉!”
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按照政策,每戶人家一工一農,一個可以留在城市的工廠,一個得下鄉。春春和秋秋的命運放到了天平上,若太太雖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心裏她還是希望春春走,春春在她身邊,讓她覺得有雙眼睛從背後盯著,心裏發寒。
春春其實也很想走,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她就恨不能到海角天涯,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喘過氣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摟著阿細問:“阿細,我走了你會想我嗎?”“你不要瞎講,一個女孩子走那麼遠怎麼行?”“阿細,我真的不想在這個家待了。”“這個家有什麼不好?吃得好,穿得好,你沒過過苦日子啊。”“你不懂,我走了就不回來了。”春春嘟囔著,翻了個身就睡著了,而阿細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喜歡秋秋,但春春,多少年她就抱著這孩子睡覺,那麼柔軟的身子怎麼能去農村呢,那個苦,哪個姑娘吃得消啊。
若家商量這件事的那天,阿細一邊給每個人倒茶水,一邊支楞著耳朵。春春還沒等大家開口,第一個說:“我是老大,到哪裏都無所謂,我去,秋秋功課好,心細,留在城裏照顧阿爸阿媽。”阿細忍不住衝出來:“春春,你不要瞎講,你是女孩,不行的,先生,太太,女孩子一個人在那麼遠的農村,真的是不行的。”說完竟然跪了下來。若先生歎了口氣:“是男孩子方便一點。”若太太宛若心頭肉被人割了一般,什麼也沒有做,隻是冷冷地說:“這個家做主的人太多了!”若先生把阿細扶起來,在那一瞬間,阿細打了個哆嗦,不敢看若太太、秋秋的眼睛。
若先生發話了,若太太隻好一手打理秋秋的行李,阿細幾次想要幫忙,若太太什麼也不說,隻是冷冷地看看阿細,看得阿細再也不敢靠近。臨行前的晚上,阿細拿出自己縫的棉褲,說北方天冷,讓秋秋帶上。若太太指著阿細,冷冷地對秋秋說:“你要記住,是這個女人把你趕出了家門。”
秋秋走了,家裏少了一個人,阿細一個多月都吃不下飯,若太太也常常早出晚歸,在外麵逛到很晚才回家,說不出為什麼,隻是不想回家。春春看著家裏氣氛不對,也乖了很多,隻是對若太太依然很冷淡,阿細對春春說:“春春,家裏少了一個人,我都吃不下飯啊。你哥走了,你要對你媽好一點,說起來,我對不起秋秋,對不起你媽呀。”這天,春春問媽媽:“要我陪你睡覺嗎?”“算了,你也跟阿細睡慣了,不要麻煩了。”若太太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