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1 / 3)

後主君臣被押至汴梁後,一律白衣紗帽在明德樓下伏罪,等候宋太祖駕到降罪。正月四日,也就是後主一行抵達汴梁的第三天,意得誌滿的宋太祖趙匡胤氣宇軒昂,滿麵春風地登上了明德樓,身後跟著一班文武大臣。聽得喝令太祖駕到,李煜及眾臣僚嬪妃嘩啦一聲全部跪於地上,低著頭,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太祖居高臨下,掃視一遍樓下白茫茫的一大片降虜,他們都曾是貴為天子士卿王侯將相,而今誠惶誠恐地匍匐在自己的腳下,等候自己發落,念及此“春風得意馬蹄輕”的宋太祖頓時湧上一種“普天之下,惟我獨尊”的豪情。他一捋胡須,不怒自威。恰好此時侍臣獻上曹彬的露布。太祖略一禦覽,輕輕一搖頭,讓侍臣把露布拿回退下。

所謂露布,是一種不封口的文書,多用作軍中捷報、檄文。曹彬這道露布,是為攻克金陵,生俘後主而作。露布中列舉了後主數十條罪狀,旨在討伐後主,誇己之功。列後主罪狀,無非是“外示恭敬之貌,內懷奸詐之謀”、“負君親之鞠育,信左右之奸邪”之類。這些罪狀,其實都是後主作為一國之主的份內之事,都是他為保全社稷,堅持抗宋所做的一些努力而已,算得上什麼罪狀?可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況且後主今已淪為階下囚,哪裏還敢為自己辯護?也隻有任憑曹彬數說了。

宋太祖趙匡胤雖然對李煜負隅頑抗,勞他興師動兵有些生氣,但他為人還算豁達,並不是錙銖必較之人。他一則憐後主新遭滅國之痛,二則自己心情十分愉悅,便寬待為懷,下令不宣讀這道露布,以保全後主最後的一點顏麵。而按常規,這種露布是要宣示朝野,廣告天下的。為了進一步顯示寬宏大度,宋太祖下詔免去後主及群臣的所有罪狀,為了表示對後主違命不遵的懲戒,把原擬封他的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衛上將軍等官職免去,隻封他為有侮辱意味的違命侯,仍按原計劃住在“禮賢宅”裏。其他文武大臣共45人也都一一封官賜祿。雖都是一些低官閑職,總算是有個安身立命的名份和聊以維生的俸祿。

在巡視降臣的花名冊時,太祖一眼看到了徐鉉、張洎兩個人的名字,心頭頓時湧上一股怒氣,下定決心要好好的懲罰一下這兩個膽大包天之徒。原來徐鉉曾為勸說太祖不要出兵南唐兩次出使汴梁,他口舌如鋒,言詞如劍,差點兒弄得太祖下不了台。而張洎則在金陵被圍時自修蠟丸書向契丹求救,如若事成,宋軍可要大費一番周折方能取下金陵,說不定損兵折將也未必能取勝。所以太祖對他們二人很有幾分惱恨。

待一一封完眾降臣之後,太祖忽然厲聲喝道:“徐鉉,你知罪否?”

徐鉉一愣,即刻回過神來,上前一步,跨出隊列,從容對道:“臣知罪。臣為江南大臣,未能為國盡忠,致使國家破滅,罪當該死,不用再說別的罪錯了!”

宋太祖一聽,暗暗稱奇,對徐鉉的膽識和忠心大為賞識,當下按下徐鉉不問,轉而責問張洎:“大膽張洎!李煜倔強不朝,抗命不遵,都是你等教唆的。我軍圍攻金陵時,你居然自修蠟丸書向契丹求助,你可知罪?”

張洎雖平時迂闊酸腐,對李煜倒是忠心耿耿,當下神色自若地向太祖頓首道:“臣昔為江南宣政院副使,理當盡忠其主。當其危急之際,為了保全家國,有什麼計策不可以想的?臣所作的帛書很多,向契丹作的蠟書,不過是其中的一封罷了!若陛下以此定臣之罪,臣死得其所矣!”

張洎素有文采,這番應對,說得慷慨激昂,沒有一點懼怕畏縮,聽得太祖十分讚許。他沒想到,李煜懦弱無能,卻還有如此忠介不二的忠臣,心中很是感慨。當下當著群臣的麵讚揚徐鉉、張洎道:“卿等皆忠臣也!朕不加罪於你們,現在你們臣事我,也要像往日侍候李煜一樣盡忠啊!”說完便封徐鉉為太子率更令,張洎為太子中允並賜坐。

宋太祖的這一項召見和分授官職,是後主與他的兄弟及臣下最後一次聚首。從此後,大家都各就各位,分別就職去了。後主的官爵是虛位,是領俸祿而沒有職權。他被安置在“禮賢宅”中,宅外有朝廷兵士看守,不能擅自與外人接觸。其實他是被軟禁了,仿佛高級囚徒一般。

後主由帝王之尊一變而為階下囚,真如從天堂掉進地獄一般,其生活之悲慘,心境之淒慘,心境之淒苦,是可想而知的。而且太祖怕他不甘作劉禪,怕江南舊臣聚在一起議論恢複家國之事,因而根本就不讓他們有相聚的機會。李煜滿腔愁苦,無人可訴,自是更加愁腸百結,寢食難安了。自成降虜以來,他被幽禁於禮賢宅中,無事可做,終日麵對的隻有自己的心靈,這讓他有的是時間去剖析自己的過去,回憶以往的歲月,懷念故國江南。而這一切又正如他自己詞中所說的那樣“往事隻堪哀”,思前想後,他的心中隻有愧悔及對以往的無限留戀。愁苦既無人可訴,那就隻有自我排遣了,可是隻要頭腦清醒,此等亡國滅家之恨,如何能夠淡忘?罷,罷,罷,不如借酒澆愁,一醉如睡,萬事皆拋。於是後主終日執杯痛飲,酩酊大醉,以此消磨時日。可一旦酒醒,又陷入更深的悲愁之中。

後主內心本就苦不堪言,何況還要承受來自太祖及群臣的明諷暗譏?宋太祖趙匡胤出身寒微,是一介武夫稱帝尊,他的個性與後主是格格不入的,所以雖然對後主沒有多加論罪,以示寬大,但對他不肯入朝一事一直耿耿於懷,難以完全諒解。他自滅掉南唐後,迅速吞並了吳越,實現了一統江山的宏圖。功成名就之人,難免心高氣傲,何況他貴為萬裏錦繡山河之主?有時閑極無聊,太祖便宴請群臣,談笑作東。他素聞後主才名,每逢這時,定會邀請後主前來談詩論詞助興。後主不敢不去,去了也不敢不談,而一旦談開了,以他一顆赤子之心,往往就詩論詩,不計其他。所以通常是縱橫開闔,旁征博引,大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勢頭。太祖心有所忌,時不時地便會把話題蕩開去,暗暗地用他喪國亡家的心痛來刺激他。比如有一次,當後主與宋朝諸大臣談詩論文正起勁時,宋太祖冷不丁地一聲大笑,說道:“卿真不失為一翰林學子也!”言下之意,你李煜文采過人又有何用,最多隻能在我手下作一名翰林學士罷了。後主心知肚明,可人在屋簷下,不由你不低頭啊!隻有打落牙往肚裏吞,暗自傷神,而表麵上還是裝出一副歡喜的感恩樣子,不敢有絲毫不滿的表現。

宋太祖雖然不能完全釋懷後主過去對他的“不恭”,到底他也是一位開明君主,頗有明主風範,並沒有過分的難為後主,隻是有時有意無意地揭一揭他的傷疤以滿足一下自己的征服欲而已。可是就在後主投降的當年秋天,他就去世了,由他的弟弟趙光義繼位,稱為太宗。太祖之死,有些不明不白,有很多猜測,其中說得最多的是龍帳斧影之說,認為是趙光義為早日奪得皇位而用斧頭殺死了睡夢中的兄長,不過這也隻是一種猜測,並沒有確鑿的證據。

趙光義的為人,就遠遠不及其兄趙匡胤了,他自登位以來,兄弟侄子,相繼莫名其妙的去世,據說都是他一手炮製的,怕他們危及他的皇位。對於自家骨肉尚且如此,對於外國降君就更不用說了。他登上龍座時,按慣例實行大赦天下,後主也因此而被去掉了帶有侮辱性質的“違命侯”的封號,進封為隴西公。官位是增加了,但實際待遇並沒有任何改善,反而有所下降。在太祖時,因後主天天飲酒,太祖憐他際遇,特地每日給他供酒三石。趙光義繼位後,下令停止供應。多虧有朝臣為後主求情說:“不讓後主飲酒,他該如何度日?”太宗這才答應繼續給後主供酒。

後主自幼奢華慣了,靠宋朝的俸祿度日,自然入不敷出,難以為繼。江南帶來的金銀珠寶本就不多,大部分還貢獻給了普光王寺,帶到汴梁的就更少了,用了一些時日也就花光了。後主隻好忍辱含垢地向太宗訴貧,太宗無奈,很不甘願地下詔增加後主的月俸,並賜給銅錢300萬。心裏卻十分嫌惡後主不知足。

宋太宗趙光義的心胸雖窄,倒也懂得風雅,頗嗜好讀書,文采亦不俗。經常寫詩著文,研習書法,召群臣與他唱和。可他卻不懂以文會友,也不會尊敬文人。後主雖文采過人,詩詞書畫均可傲世,卻因不幸淪為降虜而得不到太宗的絲毫賞識憐恤,而是經常被他貶損,譏諷。一日,趙光義聞說崇文院建成了,便傳旨讓後漢降王劉鋹及後主等一同前往觀書。來到崇文院禮賢館內,趙光義指著館內收藏的李煜舊日藏書說:“據說你在江南喜歡讀書,這些書大多是你的藏書,不知你自歸順以來,是否經常來這兒讀書?”後主驟然麵對這些舊日愛物,而今淪為他人之手,酸甜苦辣,諸般況味一起湧上心頭,正難以自持間,又聽得宋太宗別有用心的發問,真是五內俱焚,尷尬得恨不能覓個地縫鑽進去,哪裏還能回答?而且這樣的問題,又該如何回答?

觀書的事使後主深感太宗的陰毒不仁,他自此更加惶恐,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深怕稍有不慎,就會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至此,他才算徹底理解了南漢降王劉鋹自降宋後,為了保全身家性命,故意裝傻賣癡,對宋太宗的曲意奉承,自貶自損,以討得太宗的歡心。同時,後主也原諒了三國時蜀漢降王劉禪“樂不思蜀”的癡傻。降王的日子不好過呀,無論你怎樣自甘階下,俯首稱臣,還是不能取得對方的完全信任,時時刻刻對你的言行加以監視,以防你思謀東山再起。稍有言語失當,便可能被誤解為藏有禍心,從而惹來殺身之禍。念及此,後主毛骨悚然。他想到自己整天喝得昏昏沉沉,倘若不小心在表疏中出了差錯,那可不是引火燒身嗎?他思來想去,覺得自己迫切需要一位諳熟禮儀,精通文字的親信舊臣為自己處理奏章表疏,以防自己醉中出錯,授人以柄。於是他向太宗上了一道表,陳述自己的請求。這一次,宗太宗居然大為開恩,準許了他的請求,令徐元楀以光祿寺丞的頭銜,潘慎修以右讚善大夫的頭銜,為李煜處理官方文件來往。李煜懸著的一顆心,這才稍稍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