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換相見 下(2 / 3)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溫和道:“顧清本是無定天河邊的一方青石,因故被打落凡間,受百世輪回之罰。當然,此事內中的真正情由,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我與她尚有一段因果未了,因此才在無盡海一坐千年。千年來左右無事,我便取了女媧遺在世間的一點血脈,依她的樣子造出了你。不過,天地造物,自然孕化,初出無盡海的你本是顧清的一個影子,而如今的青衣,已完完全全是你自己,再與她無幹。”

青衣愕然,一直以來,她均以為自己本是出自天刑山的一介小妖,幼時為無盡海主人賞識,才帶到了無盡海,並在這裏長大。卻未曾想到自己實是無盡海主人親手造出,在這世間,她其實無父無母,若說父母,無盡海主人其實也等同於她的父親了。

青衣幽幽一歎,又道:“還有一件事……這件事,蘇姀姐姐也曾在千年前問過的。現在禹狁正在昆侖肆虐,叔叔你何以放任他如此猖狂?如果說千年前那場大戰,妖族全族生死存亡並不放在您心上的話,那麼如今呢?如今顧清已在禹狁手中,危在旦夕,您又何以不管不顧?”

無盡海主人笑了笑,道:“此時牽涉之深廣遠超你們想象,並非一時一地一人一族之得失。不然的話,區區一個巡天真君,又豈在話下?總得將禹狁身後之人一網打盡,方是道理。現在禹狁辦砸了事,他身後之人不得不現身出來,正該是了斷這一切的時候了。”

無盡海主人再望向粗衣道人,微笑道:“你既然走到了這裏,今後這無盡海和洪荒衛,就都交與你吧。我這個名號,你要是不要?”

粗衣道人朗笑道:“若非你點醒,我尚如井底之蛙,坐觀一隅卻還以為得窺浩瀚大道。你這名號,我卻是當受不起的。幾百年前,我曾是妙隱,今時今日,接了你的無盡海後,我還是做回妙隱吧!”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向青衣道:“離開此間之前,我尚要去見兩個老朋友,你隨我來吧。今後會否有一線轉機,就看那人對你的心意了。”

青衣身影逐漸虛去,又化成一點青瑩,落入無盡海主人手中。

青青蜀地,處處陰雨綿綿,惟有高升客棧中爐火熊熊,一室暖意融融。客棧大門已關起,不大的廳堂中放著三張桌子。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聚坐在其中一張桌子上,已是酒意半酣。翼軒身上酒香四溢,雖然仍是溫和謙潤、一雙含笑眼眸隻落在文婉身上,然而偶爾言辭話語間,已有些文不對題。魏無傷時而朗笑,時而高呼,豪氣自現,隻是此刻已到了不用勸而自飲的地步。隻有文婉目光清明,與翼軒對望時,偶會淺淺一笑。

桌上擺放著四色下酒小菜,花生米、糟順風、鹵香幹、凍晶蹄,雖然是隨處可見的家常菜色,卻是色澤香潤,令人聞望之便食指大動,桌邊還排列著好幾壇未開封的酒,不予匱乏。

一個跑堂的清秀少年在來回忙著,一會兒燙酒,一會兒擦灰,一會兒加菜,客人雖隻一桌,看他也並不清閑。掌櫃的正在櫃後將算盤打得劈啪作響,掌櫃夫人則在後廚忙著。

好一幅溫暖畫卷!

此時大門吱呀一聲,一個中年文士昂首闊步,進了客棧。這文士氣定軒昂,自有掩飾不住的巍巍氣勢。

中年文士一進門,掌櫃的即停了手中算盤,張大了口,活象要吞下整顆鵝蛋,片刻後方苦笑道:“你來幹什麼?”

後廚門簾一開,掌櫃夫人探出堪比獅首的大頭來,看到中年文士,立時吃了一驚。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也不理會掌櫃夫婦的目光,先自尋了張桌子,大馬金刀地坐下,用力一拍桌子,方道:“萬財兄,多年不見,連杯水酒也沒有!你我之間,怎地如此生分了?”

掌櫃的苦笑不已,自櫃後走出,在中年文士對麵落座,歎道:“我們已經躲到了這裏,你都能找來了,這還讓人怎麼活?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是無盡海主人,濟天下,還是大天妖?”

“你們夫婦可一直在逍遙快活,哪有半分躲藏的樣子?唔,我最近幾年四下走動,覺得濟天下這名字不錯,萬財兄就這樣稱呼我吧。想想也有幾百年不見了,倒不曾想萬財兄終於培養出一個足定天下大勢的人來,實在令人佩服。這幾日我心有感觸,念及當年的情誼,就趕來看一看萬財兄,順便叨擾一杯水酒。”中年文士微笑著道,單看他麵上的誠意,有如和張萬財是多年不見的生死好友一般。

隻是掌櫃夫婦看上去卻並不領情。掌櫃夫人又自後廚中探出頭來,哼了一聲,冷笑道:“當年情誼?好你個濟天下,倒真是說得出口!我們的修羅塔本來都修到了人間,結果被你生生堵了兩千年!億萬妖魔,傾界心血,都付諸東流。這也叫情誼?”

濟天下哈哈一笑,道:“這可怪不得我!當初我下界之時,就看上了無盡海那塊地方。誰讓你們的修羅塔非要從我無盡海裏出頭?金花夫人,是你們先要拆我的窩,我可不得已,才奮起反抗的啊!”

這一番話,說得掌櫃的直翻白眼,掌櫃夫人則是劍眉倒豎,喝道:“好啊!想不到你還真會信口雌黃!你下界之前,修羅塔可已經修了一萬多年了,怎可能再換個出口?何況就算出口在南海,到時候你難道不會又說看上了南海那塊地方嗎?”

濟天下含笑頷首道:“正是如此。”

掌櫃夫人暴怒,正要發作,龐大身軀靈動無比地閃現到桌旁,卻被掌櫃的一把拉住,她這才醒悟過來,濟天下隻是有意激怒她而已。這等粗陋計倆,掌櫃夫人當然不能讓他得逞,於是她悶哼一聲,大袖一擺,一邊向後廚行去,一邊恨恨地道:“都是這幫家夥沒用!一個個隻會在九幽裏耀武揚威,真上了台麵,卻是一個比一個廢物。前麵一千年你立足未穩時,都沒能把你給幹掉,才有了今日的局麵。”

張萬財苦笑著搖了搖頭,與濟天下相對而坐,向後廚望了一眼,道:“金花她也算打遍半個九幽了,隻在你手上輸了一次,所以這些年來總是有些怨氣。她性情直,你也別放在心上。”

濟天下笑道:“無妨。如非你們當日手下容情,我也未必就能撐得下去。”

張萬財歎道:“我們夫婦本來就不讚同造這修羅塔。與大道背向而馳,怎會有好結果?隻會遂了天上那些仙人的心願而已,所以我們也不想打生打死的。輸給你後,我倆就有了借口,可以不再插手修羅塔之事。隻不過你當初竟有如此決心,以一已之力獨對我九幽群魔,實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濟天下從容笑道:“當日哪裏想過那麼多?不過是盡力而為,撐過一天算一天。修羅塔又足夠大,從上打到下,再自下打到上,不知不覺的,一千多年也就這麼過去了。”

張萬財默然片刻,長歎一聲,又是搖了搖頭。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三人在旁邊一桌聽了個分明,不禁駭然相視。掌櫃夫婦與濟天下所言太過驚世駭俗,如所言是真,則他們身份已呼之欲出。若果是如此,這……

三人身體僵硬,已無法再想下去。

張萬財又歎一口氣,向後廚叫了一聲:“那婆娘,端幾碗酒來!俺要和他喝上兩碗!”

後廚中傳出一聲獅吼:“叫什麼叫!不叫會死人啊!”

掌櫃夫人一臉的不情不願,一手提一隻酒壇,一手捧三個大海碗。咣當一聲將三個大碗擲在桌上,拍開酒壇,嘩啦啦向三隻碗中注滿了酒。這一壇酒,一滴不多一點不少,恰恰夠三個滿碗。客棧中登時酒氣四溢,聞香氣也算不得是什麼好酒,濃烈有餘,醇厚不足。奇的是酒氣中竟有衝天的殺伐之氣,且三隻海碗中都傳出隱約的喊殺聲,好似那不是三碗酒,而是三個巨大的戰場。

文婉禁不住好奇,伸長了修直的頸項,悄悄向那桌望去。她心知縱算是自己道行完好無損,甚至有整個冥山之助,恐怕也萬萬不是那三人中隨便一個的敵手,然而此時僅有三日之命,她反而可以無所顧忌。

一瞥之下,文婉登時嚇了一跳。隻見三隻海碗中酒漿起伏不定,不住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又漸次沉下去。那些殺伐之氣、喊殺之音,便是自這些白沫中散發出來的。文婉目力自非尋常人可比,一望之下,便發覺那些白沫,竟似是無數極細微的小人構成,一片白沫,便是一個軍陣!

文婉俏麵蒼白,掌櫃夫人早已察覺,咧開大嘴向她笑了一笑,向三隻海碗一指,道:“這壇酒裏泡了二萬天兵和一堆仙將,還鮮活得很,很是大補。你要不要也來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