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隻覺口中幹澀,勉強笑了一笑,好不容易才道出一聲不用了。
掌櫃夫人也不再理她,隻向濟天下道:“俺們店小本錢薄,知道你要走了,也沒啥好招待的。就這點酒,湊和著喝吧!”
濟天下哈哈笑道:“能白喝出了名一毛不拔的金花夫人一碗酒,也是值了。”
言罷,他端起一隻海碗,一飲而盡。掌櫃夫婦也各取一碗,陪他幹了。
一碗酒喝罷,濟天下道:“不知二位今後有何打算?”
張萬財向掌櫃夫人望了一眼,含笑道:“我胸無大誌,就想陪俺家金花在人間走走看看,把這個小店經營好,混個溫飽也就是了。過得幾百年,等金花想家了,再回九幽不遲。”
濟天下點了點頭,欣然道:“既然如此,那我還有最後一件事,就托付兩位吧。”說罷,一點青瑩自他指尖飄出,飛到了桌上,靜靜地浮在空中。
掌櫃夫人猛惡神色登時換成一片溫柔,小心翼翼地將青瑩取過,語氣也出人意料地和緩了許多,道:“要我們幫幫這孩子嗎?”
濟天下搖頭道:“不必,且看她自己的緣份吧。”
至此,話盡酒幹,濟天下也不告辭,長身而起,推門而出,徑自消失在客棧外的茫茫風雨之中。
昆侖之巔,禹狁昂然挺立,正仰天長笑,轟轟隆隆的笑聲傳遍千裏。在他立足之處,方圓數百裏內已成絕地,山川峰巒,悉數被神炎熔成了地漿。顧清、吟風分別被一團神炎鎖著,生死未知,而紀若塵更是全無蹤跡。
大戰至此,禹狁方算出了口心頭惡氣。不過他身周燃著的赤炎金兵忽明忽暗,似乎隨時都會在風中熄滅,顯然受創不輕。
禹狁神念如電,倏忽間已在整個昆侖中往複掃視了十餘遍,卻怎都找不到九幽溟炎的痕跡。這也難怪,九幽之炎最擅隱藏采掠,縱是紀若塵全盛之時,禹狁神念也捕捉不到他,現在九幽之炎可能隻餘一點火星,單靠目力哪裏還找得到?禹狁也不打算再做搜尋,活捉顧清和吟風,也算立一小功,堪堪可以抵去一點罪過。巡天真君他是不敢妄想了,能夠保住仙藉,已算萬幸。
禹狁神念一動,三萬天兵仙將即行列陣,欲回返仙界。正在此時,他耳邊忽然傳來一聲斥罵:“沒用的東西!你這樣回去,實等同於放任九幽之火在人間肆虐,到時候你讓我如何向仙帝交待?”
一聽聲音,禹狁登時不驚反喜,慌忙納頭便拜,叫道:“天君救我!”
空中浮現出一個清雋老人,身量也不過丈許高下,高冠博袖素服,更無多餘裝飾。與千丈高下的禹狁相比,這老人就如一隻螞蟻。但這隻螞蟻的氣勢,卻徹底壓倒了禹狁。
老人彈出一朵淡金色的火焰,吩咐道:“你以此火為基,將那方青石煉成爐鼎,則無論九幽之炎潛藏何處,必自行來投,當可以之收取九幽之炎。吾此刻即當回返仙界,你且好自為之,若再出差錯,那時連我都救不了你。”
禹狁絕處逢生,連忙頓首稱是,恭送老人回返仙界。
然而天地間忽聽一聲長笑:“大羅天君,好不容易下界一次,怎好就這麼回去了?”
不光是禹狁,就連大羅天君也是麵色大變!
天際處,濟天下踏雲而來,一步千裏,轉眼行至大羅天君麵前,兩人相距不到一丈!
禹狁隻覺眼前一花,神念波動之間,來人竟已越過了自己,站在了大羅天君麵前。他先是駭然,後又大怒,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膽,膽敢冒犯大羅天君?”
禹狁還自恃身份,先揮手命天兵仙將圍將上來。哪知濟天下身周千丈之內,似成絕地,天兵仙將無論品秩多高,隻消進到千丈以內,登時雪化而冰散,消散無蹤!
禹狁這才感到駭懼,他竟是不知道這人用的什麼手段,將三萬天兵輕描淡寫的消了個幹淨!
大羅天君眼中神光一現,冷笑道:“大天妖,你難道以為可以將我留下不成?”
濟天下淡然道:“我不光是想將天君留下,而且還想將天君自仙藉除名。天上玄荒,早不需要你這等自以為可以淩駕大道之上的狂徒。”
大羅天君撫須連連冷笑,道:“你雖然神通廣大,但要說讓我灰飛湮滅,似乎口氣還是大了些。”
濟天下笑了笑,道:“天君在仙界謀劃計算之時,我卻是在修羅塔上與九幽群魔生死相搏。千年前或許留不下天君,今日卻是不同。不知天君是否知曉,九幽之下,現在還有多少妖魔?”
大羅天君目光轉寒,問道:“多少?”
濟天下淡道:“九幽之下,尚存八魔。”
大羅天君驟然色變,失聲道:“什麼?”
長笑聲中,濟天下一隻右手,已向大羅天君咽喉握來!
自坐上巡天真君之位起,禹狁便不隻一次地想過,如四大天君、九幽群魔那般級數的戰鬥,會是何等光景?他曾盡一切努力去想象過,也在無盡的戰鬥中求取著答案。在無數浴血苦戰中,禹狁的神炎日益精淬,也逐漸在巡天真君中脫穎而出。然而由始至終,禹狁都未能知道這類戰鬥是什麼樣子。
他曾將大戰想象得無比激烈,甚至足以毀天滅地,然則爭戰真正呈現眼前時,禹狁方才知道,這種戰鬥原來可以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平淡如水。
這個念頭方自他心中閃過,一道如潮白光已將他徹底淹沒。
昆侖之上,已是雲淡風輕。
濟天下鬢發微亂,麵有倦容,然舉手投足之間,依舊是氣宇軒昂。在他腳下,萬裏昆侖,雲開霧散,霞帔萬裏,清朗乾坤,再無仙兵天將存在過的痕跡。他輕揮手,兩團清氣即行罩住顧清與吟風,龐然靈氣不住湧入,將二人已近損毀殆盡的身體漸漸修補完整。
顧清輕出一口氣,悠悠醒來。她一睜眼,即看到了麵前負手而立的中年文士。恍惚間,無數畫麵自識海中閃過,無數與他擦肩而過、卻始終不得碰麵的情景一一閃過,就在這一刹那,她驟然明白了無數前因後緣!
“你是無定天河邊的……”
他含笑而立,注視著顧清,隻是未能等到她一句話說完,他身上即湧出不可直視的強光,而後一道光柱衝天而起,直破蒼穹!
這一道光華是如此強烈,顧清也不得不側身掩麵,等她回過身時,麵前已是空空蕩蕩,不存一物。
昆侖之上,終又雲淡風輕。
掌櫃夫人關好了店門,忽然歎了口氣,道:“萬財,你說這家夥打生打死的,怎麼隻呆在無盡海裏,都不肯和那塊石頭見上一見?最近幾百年來,好象九幽已經沒人敢再去招惹他了吧?”
張萬財正收拾桌上空碗酒壇,聞言歎道:“那家夥啊……他和青石,在這百世輪回中,便隻有一麵之緣而已。若與她見了,他便再也無法在人間容身,隻能回返天上玄荒。”
掌櫃夫人聽得一怔,心中滋味難明,過得片刻,她忽然道:“萬財!如果我是那塊石頭,你敢不敢去無盡海堵修羅塔?”
張萬財笑了笑,向掌櫃夫人望了一望,卻未回答。隻見那張布滿皺紋的瘦臉上,意綿悠遠,一切不言而自明。
寒夜漫漫,一輪孤月獨懸夜空,清冷照耀著北半神州。如此寒夜如此月,幾家歡樂幾人愁。
東海之濱,一名道人立在海邊,遙望深沉大海,良久,方才一聲歎息。他身後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師父,為什麼要歎氣呢?”
月色下,可見這道人三十許年紀,麵容俊朗,且透著些許妖異,正是虛無。他身後立著兩個小女孩,均生得清秀甜美,隻是兩人隔得遠遠的,誰也不理會誰。這一雙小女孩兒,居然是前相國楊國忠的一雙女兒,宛儀與元儀。她們不知怎的,入了虛無的法眼,也算有緣。
聽得宛儀問起,虛無卻不作答,隻長歎一聲,攜了二女,飄然遠去。
長安城,大明宮,長生殿,飛獸簷。
殿頂那作勢欲起的赤銅飛雲獸上,倚著一個單薄而柔媚的身影。寒風徐來,拂開了她一縷青絲,現出那堪比月色的清冷容顏。
張殷殷獨自坐著,此時此景,此風此月,她已無事可做,惟有等待。父親已逝,師父遠赴地府,那一顆玲瓏般的心,牽著掛著的人兒,正在昆侖決戰,生死難知。
她也惟有等待,等待著那沒有希望的未來。
她取出一管洞簫,徐徐吹起。
一曲悠悠,繾綣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