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以太史敫之女為後,生太子建。太史敫曰:“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種也,汙吾世!”終身不見君王後,君王後亦不以不見故失人子之禮。
齊襄王立太史敫的女兒為王後,生下太子田建。太史敫卻說:“我的女兒不經過媒人,自定婚嫁,不是我家的人,她敗壞了我的家風!”終身不見王後,但王後並不因他不見而失去做兒女應有的禮數。
趙王封樂毅於觀津,尊寵之,以警動於燕、齊。燕惠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歸趙。將軍自為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樂毅報書曰:“昔伍子胥說聽於闔閭而吳遠跡至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吳王不寤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是以至於入江而不化。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誹謗,墮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義之所不敢出也。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佞,數奉教於君子矣。唯君王之留意焉!”於是燕王複以樂毅子為昌國君,而樂毅往來複通燕,卒於趙,號曰望諸君。
趙王分封樂毅於觀津,對他十分尊寵。以此來警戒燕國和齊國。燕惠王便派人去批評樂毅,並道歉說:“樂將軍你過於聽信傳言,因為與我有矛盾,就拋棄燕國跑到趙國。你這樣做為自己打算是可以的,然而,又怎能報答先王對你的一片恩情呢?”樂毅回信答複道:“從前伍子胥的建議被吳王闔閭采納,吳國的勢力一直擴展到郢地;而繼任吳王夫差不聽他的話,把伍子胥的屍體裝入皮囊拋進江中。夫差不明白伍子胥對先王的建議是吳國得以成就功業的根本,所以沉下伍子胥的屍體一點兒也不後悔。伍子胥不能早日看出不同的君王有不同的器量,所以屍體雖入江而魂靈仍怨憤不化。免去自身的災禍,立就功業,以表明先王的心跡,是我的上策。自己遭到別人的誹謗,從而使先王的英名蒙上恥辱,是我最害怕的。但因為蒙受了不白之冤,就以新的寵幸為利益,謀算燕國,也是我在道義上絕不會做的。我聽說古代的君子,與人斷交絕不口出惡言;忠臣被迫離開祖國,也不去辯解洗雪自己的名聲。我雖然不成器,也曾多次從古代君子身上得到教益。謹請大王明鑒。”於是燕王仍封樂毅的兒子樂為昌國君,而樂毅也為修好睦鄰而往來燕國,最後死於趙國,諡號望諸君。
田單相齊,過淄水,有老人涉淄而寒,出水不能行。田單解其裘而衣之。襄王惡之,曰:“田單之施於人,將以取我國乎!不早圖,恐後之變也。”左右顧無人,岩下有貫珠者,襄王呼而問之曰:“汝聞吾言乎?”對曰:“聞之。”王曰:“汝以為何如?”對曰:“王不如因以為己善。王嘉單之善,下令曰‘寡人憂民之饑也,單收而食之。寡人憂民之寒也,單解裘而衣之。寡人憂勞百姓,而單亦憂,稱寡人之意。’單有是善而王嘉之,單之善亦王之善也!”王曰:“善。”乃賜單牛酒。後數日,貫珠者複見王曰:“王朝日宜召田單而揖之於庭,口勞之。乃布令求百姓之饑寒者,收穀之。”乃使人聽於閭裏,聞大夫之相與語者曰:“田單之愛人,嗟,乃王之教也!”
田單出任齊國國相,有次路過淄水,見到一個老人渡淄水時凍得直哆嗦,走出水麵時已不能前行。田單便解下自己的皮袍給他披上。齊襄王聽說後十分厭惡,說:“田單對別人施恩,是打算奪我的國位,我不早下手,恐怕以後會有變故!”說完一看左右無人,隻在殿階下有個穿珠子的人,襄王便召他過來問道:“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回答:“聽見了。”襄王問:“你覺得怎麼樣?”回答說:“大王不如把此事變成自己的善行。大王可以嘉獎田單的善心,下令說:‘我憂慮人民的饑餓,田單就收養他們,供給飲食;我憂慮人民的寒冷,田單就脫下皮袍給他們披上;我憂慮人民的操勞,田單也因此憂慮。他正符合我的心意。’田單有善行而大王嘉獎他,那麼田單的善行也就是大王的善行了。”襄王說:“好。”於是賞賜田單酒宴。過了幾天,穿珠子的人又來見齊襄王說:“大王應該在群臣朝見時召見田單,在殿庭上致謝,親自慰勞他。然後布告國內尋找百姓中饑餓者,予以收養。”襄王這樣做後,派人到街頭裏巷去探聽,聽到大夫等官員互相說:“哦!田單疼愛百姓,是大王的教誨呀!”
田單任貂勃於王。王有所幸臣九人,欲傷安平君,相與語於王曰:“燕之伐齊之時,楚王使將軍將萬人而佐齊。今國已定而社稷已安矣,何不使使者謝於楚王?”王曰:“左右孰可?”九人之屬曰:“貂勃可。”貂勃使楚,楚王受而觴之,數月不反。九人之屬相與語曰:“夫一人之身而牽留萬乘者,豈不以據勢也哉!且安平君之與王也,君臣無異而上下無別。且其誌欲為不善,內撫百姓,外懷戎翟,禮天下之賢士,其誌欲有為,願王察之!”異日,王曰:“召相單而來!”田單免冠、徒跣、肉袒而進,退而請死罪,五日而王曰:“子無罪於寡人。子為子之臣禮,吾為吾之王禮而已矣。”貂勃從楚來,王賜之酒。酒酣,王曰:“召相單而來!”貂勃避席稽首曰:“王上者孰與周文王?”王曰:“吾不若也。”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下者孰與齊桓公?”王曰:“吾不若也。”貂勃曰:“然,臣固知王不若也。然則周文王得呂尚以為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為仲父,今王得安平君而獨曰‘單’,安得此亡國之言乎!且自天地之辟,民人之始,為人臣之功者,誰有厚於安平君者哉?王不能守王之社稷,燕人興師而襲齊,王走而之城陽之山中,安平君以惴惴即墨三裏之城,五裏之郭,敝卒七千人,禽其司馬而反千裏之齊,安平君之功也。當是之時,舍城陽而自王,天下莫之能止。然而計之於道,歸之於義,以為不可,故棧道木閣而迎王與後於城陽山中,王乃得反,子臨百姓。今國已定,民已安矣,王乃曰‘單’,嬰兒之計不為此也。王亟殺此九子者以謝安平君;不然,國其危矣!”乃殺九子而逐其家,益封安平君以夜邑萬戶。
田單向齊王推薦貂勃。齊王的九個寵幸臣子都想中傷田單。爭相對齊王說:“燕國攻打齊國時,楚王曾派將軍率一萬軍隊來幫助齊國。現在齊國已經安定,社會也日趨穩固,何不派使者前去楚國道謝?”齊王問:“左右的人誰合適?”九個人都說:“貂勃可以。”貂勃出使楚國,楚王予以熱情款待,幾個月不放他回去。九個人又一齊對齊王說:“以貂勃一個人的地位能受到萬乘車馬的楚國重視,難道不是倚仗了田單的權勢嗎!田單與大王之間,不分君臣上下,況且他心懷不良之誌,對內安撫百姓,對外關懷狄族,禮待天下的賢良人才,他的誌向是想大有作為,希望大王明察!”過了幾天,齊王喝道:“召國相田單來!”田單非常驚恐,摘下帽子,光著腳,赤裸上身前來,退下時請齊王治他的死罪。過了五天,齊王卻說:“你沒有得罪我。隻不過要你行你臣子的禮節,我守我君王的禮節而已。”貂勃從楚國回來,齊王賜宴招待。飲到興頭上,齊王又喝道:“召國相田單來!”貂勃離開座位下拜說:“大王上比周文王如何?”齊王回答:“我不如。”貂勃說:“是的,我本知道大王不如崐。那麼下比齊桓公如何?”齊王回答:“我也不如。”貂勃又說:“是的,我也知道大王不如。然而周文王得到呂尚,尊為太公;齊桓公得到管仲,敬為仲父。現在大王您得到安平君田單,卻直呼‘田單’,怎麼能說這種亡國的話呢?何況自開天辟地,有人民起,做臣子的功勞,誰能比安平君更高?當年大王不能承守祖業,在燕國起兵襲擊齊國時,大王逃到城陽的山裏,安平君以人心危恐的即墨方圓三五裏城郭,疲憊不堪的七千名士兵,力擒敵軍大將,收複齊國千裏領土,這些都是安平君的功勞呀!如果當時他置城陽的大王不顧,自立為王,天下沒有誰能阻止。然而他從道德禮義考慮,認為堅決不能那樣做,所以修築棧道木閣前去城陽山中迎接大王和王後,大王您才能得以回歸,治理百姓子民。現在國家已經穩定,人民已經安寧,大王卻‘田單、田單’地叫,小孩子也知道不該這樣做。大王您趕快殺掉那九個家夥向安平君謝罪;不然,國家就危險了!”齊王聽從指責,殺掉了那九個幸臣並流放其家族,加封給安平君掖邑地方的一萬戶俸祿收入。
田單將攻狄,往見魯仲連。魯仲連曰:“將軍攻狄,不能下也。”田單曰:“臣以即墨破亡餘卒破萬乘之燕,複齊之墟,今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車弗謝而去,遂攻狄。三月不克。齊小兒謠曰:“大冠若箕,修劍拄頤,攻狄不能下,壘枯骨成丘。”田單乃懼,問魯仲連曰:“先生謂單不能下狄,請聞其說。”魯仲連曰:“將軍之在即墨,坐則織蕢,立則仗鍤,為士卒倡曰:‘無可往矣!宗廟亡矣!今日尚矣!歸於何黨矣!’當此之時,將軍有死之心,士卒無生之氣,聞君言莫不揮泣奮臂而欲戰,此所以破燕也。當今將軍東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娛,黃金橫帶而騁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所以不勝也。”田單曰:“單之有心,先生誌之矣。”明日,乃厲氣循城,立於矢石之所,援鼓之;狄人乃下。
田單準備攻打狄族,前去見魯仲連,魯仲連說:“將軍您去攻狄,恐怕攻不下來。”田單說:“當年我以即墨的殘兵敗將擊破擁有萬乘戰車的燕軍,光複齊國淪亡土地;現在會攻不下狄族,有什麼道理?”上車揚長而去。於是田單率軍進攻狄族,三個月也未能攻克。齊國小孩子在歌謠中譏諷唱道:“大冠像簸箕,長劍撐麵皮,攻狄不能下,枯骨壘成丘。”田單開始驚懼起來,又去問魯仲連:“先生早日說我攻不下狄族,請讓我知道原因。”魯仲連說:“將軍在即墨的時候,坐著,手編草鞋;站著,手拿鐵鍬;帶領士兵們唱歌道:‘無可往矣!宗廟亡矣!今日有沒有救,看我們有沒有膽!’當時,將軍有戰死的決心,士兵無偷生的念頭,聽見您的號召無不揮淚奮臂,決一死戰,所以才能打敗燕軍。現在將軍您東麵有掖邑豐厚的俸祿,西邊有淄上封地的遊樂,腰係黃金帶,馳騁於淄水、澠水之間,有的隻是生活的樂趣,而無戰死之心,所以無法取勝啊!”田單說:“我田單有這樣的決心,是先生您為我下的。”第二天,他振奮精神,親臨城下,站在箭雨彈雹之中,手持鼓捶,擊鼓進軍,於是攻克了狄族大營。
初,齊王既滅宋,欲去孟嚐君。孟嚐君奔魏,魏昭王以為相,與諸侯共伐破齊。王死,襄王複國,而孟嚐君中立為諸侯,無所屬。襄王新立,畏孟嚐君,與之連和。孟嚐君卒,諸子爭立,而齊、魏共滅薛,孟嚐君絕嗣。
起初,齊王滅掉宋國以後,想驅逐在薛地的孟嚐君,孟嚐君便投奔魏國,魏昭王任用他為國相,與各國聯合攻破齊國,齊王死後,齊襄王光複國土,而孟嚐君獨立於各國之間,無所依屬。齊襄王因為新即位,害怕孟嚐君,便與他和好。孟嚐君死後,幾個兒子爭奪權力,齊國、魏國趁機共同滅掉薛地,於是孟嚐君斷了後代。
三十七年(癸未、前278)
三十七年(癸未,公元前278年)
秦大良造白起伐楚,拔郢,燒夷陵。楚襄王兵散,遂不複戰,東北徙都於陳。秦以郢為南郡,封白起為武安君。
秦國派大良造白起進攻楚國,攻占郢城,火燒夷陵。楚襄王的軍隊四散,於是不再迎戰,把國都向東北遷到陳地。秦國以郢城為南郡,封白起為武安君。
三十八年(甲申、前277)
三十八年(甲申,公元前277年)
秦武安君定巫、黔中,初置黔中郡。秦國武安君平定巫、黔中,秦國在此設置黔中郡。
魏昭王薨,子安王立。
魏國魏昭王去世,其子即位為魏安王。
三十九年(乙酉、前276)
三十九年(乙酉,公元前276年)
秦武安君伐魏,拔兩城。
秦國武安君進攻魏國,攻占兩城。
楚王收東地兵,得十餘萬,複西取江南十五邑。
楚王召集東部軍隊,得到十餘萬人,又向西攻取長江以南十五邑。
魏安王封其弟無忌為信陵君。
魏安王封他的弟弟魏無忌為信陵君。
四十年(丙戌、前275)
四十年(丙戌,公元前275年)
秦相國穰侯伐魏。韓暴鳶救魏,穰侯大破之,斬首四萬。暴鳶走開封。魏納八城以和。穰侯得伐魏,走芒卯,入北宅。魏人割溫以和。
秦國相國穰侯魏冉進攻魏國。韓國派暴鳶率軍救魏,魏冉大破韓軍,殺死四萬人。暴鳶逃往開封。魏國隻好獻出八座城求和。魏冉卻繼續攻打魏國,趕走魏將芒卯,進軍北宅。魏國又割讓溫邑再行求和。
四十一年(丁亥、前274)
四十一年(丁亥,公元前274年)
魏複與齊合從。秦穰侯伐魏,拔四城,斬首四萬。
魏國重新與齊國聯合抗秦。秦國派魏冉進攻魏國,攻陷四城,殺四萬人。
魯公薨,子頃公讎立。
魯國魯公去世,其子姬仇即位為魯傾公。
四十二年(戊子、前273)
四十二年(戊子,公元前273年)
趙人、魏人伐韓華陽。韓人告急於秦,秦王弗救。韓相國謂陳筮曰:“事急矣,願公雖病,為一宿之行!”陳筮如秦,見穰侯。穰侯曰:“事急乎?故使公來。”陳筮曰:“未急也。”穰侯怒曰:“何也?”陳筮曰:“彼韓急則將變而他從;以未急,故複來耳。”穰侯曰:“請發兵矣。”乃與武安君及客卿胡陽救韓,八日而至,敗魏軍於華陽之下,走芒卯,虜三將,斬首十三萬。武安君又與趙將賈偃戰,沈其卒二萬人於河。魏段幹子請割南陽予秦以和。蘇代謂魏王曰:“欲璽者,段幹子也,欲地者,秦也。今王使欲地者製璽,欲璽者製地,魏地盡矣!夫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王曰:“是則然也。雖然,事始已行,不可更矣。”對曰:“夫博之所以貴梟者,便則食,不便則止。今何王之用智不如用梟也?”魏王不聽,卒以南陽為和,實修武。
趙國、魏國聯合進攻韓國華陽。韓國向秦國告急,秦王不救。韓國相國對陳筮說:“事情危急了!希望你能抱病連夜走一遭!”陳筮到了秦國,拜見魏冉。魏冉冷笑道:“事情危急了吧?所以讓你來。”陳筮卻說:“不著急。”魏冉生氣地問:“為什麼?”陳筮回答:“韓國要是真的逼急了,就會轉而投靠別的國家。現在還不算急,所以再來秦國求救。”魏冉忙說:“我答應出兵了。”於是與武安君白起及客卿胡陽率軍救韓,八天後到達,在華陽城下擊敗魏軍,又趕跑芒卯,俘虜三員敵將,殺死十三萬人。白起又與趙軍大將賈偃交戰,設計在黃河中淹死趙兵二萬人。魏國的段幹子建議割讓南陽給秦國以求和。蘇代對魏王說:“段幹子想掌握秦國的相印,秦國想占據魏國的領土。現在大王您讓想奪地的秦國控製相印,讓想要相印的段幹子來控製魏國土地,互相勾結,魏國的土地就會喪失幹淨!獻地去向秦國討好,好比抱著幹柴去救火,幹柴燒不完,火是不會滅的。”魏王說:“話雖是如此,但是,事情已經開始進行,無法改變了。”蘇代又勸說:“下棋時之所以重視‘梟子’,是因為這個棋子方便時可以吃子,不便時可以停止。現在大王使用智謀為什麼還不如下棋用‘梟子’那樣靈活呢?”魏王到底沒有聽從蘇代的勸告,割讓了南陽求和。南陽,實際上就是修武。
韓王薨,子桓惠王立。
韓國韓王去世,其子即位為韓桓惠王。
韓、魏既服於秦,秦王將使武安君與韓、魏伐楚,未行,而楚使者黃歇至,聞之,畏秦乘勝一舉而滅楚也,乃上書曰:“臣聞物至則反,冬、夏是也;致至則危,累棋是也。今大國之地,偏天下有其二垂,此從生民以來,萬乘之地未嚐有也。先王三世不忘接地於齊,以絕從親之要。今王使盛橋守事於韓,盛橋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裏之地,王可謂能矣!王又舉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門,舉河內,拔燕、酸棗、虛、桃,入邢,魏之兵雲翔而不敢救,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眾,二年而後複之,又並蒲、衍、首、垣以臨仁、平丘,黃、濟陽嬰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磨之北,注齊、秦之要,絕楚、趙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單矣!王若能保功守威,絀攻取之心而肥仁義之地,使無後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王若負人徒之眾,仗兵革之強,乘毀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後患也。《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終之難也。昔吳之信越也,從而伐齊,既勝齊人於艾陵,還為越王禽於三江之浦。智氏之信韓、魏也,從而伐趙,攻晉陽城,勝有日矣,韓、魏叛之,殺智伯瑤於鑿台之下。今王妒楚之不毀而忘毀楚之強韓、魏也,臣為王慮而不取也。夫楚國,援也;鄰國,敵也。今王信韓、魏之善王,此正吳之信越也,臣恐韓、魏卑辭除患而實欲欺大國也。何則?王無重世之德於韓、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韓、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於秦將十世矣,故韓、魏之不亡,秦社稷之憂也。今王資之與攻楚,不亦過乎!且攻楚將惡出兵?王將借路於仇讎之韓、魏乎,兵出之日而王憂其不反也。王若不借路於仇讎之韓、魏,必攻隨水右壤,此皆廣川、大水、山林、溪穀,不食之地。是王有毀楚之名而無得地之實也。且王攻楚之日,四國必悉起兵而應王,秦、楚之兵構而不離,魏氏將出而攻留、方與、湖陵、碭、蕭、相,故宋必盡,齊人南麵攻楚,泗上必舉,此皆平原四達膏腴之地,如此,則天下之國莫強於齊、魏矣。臣為王慮,莫若善楚。秦、楚合而為一以臨韓,韓必斂手而朝,王施以東山之險,帶以曲河之利,韓必為關內之侯。若是而王以十萬戍鄭,梁氏寒心,許、鄢陵嬰城而上蔡、召陵不往來也,如此,魏亦關內侯矣。大王壹善楚而關內兩萬乘之主注地於齊,齊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經兩海,要約天下,是燕、趙無齊、楚,齊、楚無燕、趙也。然後危動燕、趙,直搖齊、楚,此四國者不待痛而服矣。”王從之,止武安君而謝韓、魏,使黃歇歸,約親於楚。
韓國、魏國已向秦國屈服,秦王便派武安君白起聯合韓、魏兩軍進攻楚國。尚未出發,楚國已派使臣黃歇前來。黃歇聽說此事,怕秦國乘勝一舉消滅楚國,於是急忙上書秦王說:“我聽說物極必反,冬天、夏天的交替即是如此;走極端則危險,壘棋子即是如此。現在強大的秦國的地域,遍及天下,控製西、北兩端,這是自古以來,擁有萬乘車馬的大國從未達到的。楚國三世先王都不忘與齊國接壤,以切斷聯合抗秦陣線的韓、魏中段。如今大王派盛橋在韓國掌權,盛橋迫使韓國割地給秦國,大王您不動甲兵,不施威勢,就得到百裏土地,大王可謂能幹之極!大王又出兵攻魏,封堵魏國門戶,攻下河內,奪取燕、酸棗、虛、桃等地,進入邢丘,魏兵雲集而不敢前救,大王可謂戰功累累!大王休息軍隊,兩年後再舉用兵,又吞並蒲、衍、首、垣等地,兵臨仁、平丘,使黃、濟陽據城自守,魏王隻好屈服。大王又占據濮磨之北,使土地互相聯結於齊國和秦國的腰部,切斷楚國、趙國的聯係中樞,各國三番五次地聯合、聚會,終於不敢來救,大王可謂威名赫赫無雙!現在,大王如果能保守功業威勢,收斂繼續進攻的雄心,而在領地上廣施仁義,消除後患,那麼,大王的功業絕不止是三代聖王之後的第四個,五位霸主之後的第六個!但是大王如果倚仗軍隊眾多,憑借武器精良,乘平毀魏國的兵威,想以武力使天下各國君王都向您俯首稱臣,我擔心您會引來後患。《詩經》說:‘常見善始,少見善終。’《易經》說:‘小狐渡水,尾部浸濕。’這都是指開始容易,結束困難。當年吳國聽信越國,出兵攻齊,已經在艾陵戰勝齊國,回來卻被越王在三江之濱擒殺。智伯瑤信任韓、魏兩家,聯合進攻趙家,圍攻晉陽時,勝利已指日可待,韓家、魏家卻突然反叛,智伯瑤終於在鑿台之下被殺。如今大王忌恨楚國尚未滅亡,而忘記了楚國滅亡隻會使韓國、魏國強大,臣下我認為您的這種做法不可取而為您憂慮。楚國,是您的援手;其他鄰國,是您的敵人。現在大王相信韓國、魏國親善秦國,這正像當年吳國信任越國。我以為,恐怕韓國、魏崐國表麵上謙語卑辭是為了免除災禍,而實際上卻是想欺騙秦國。為什麼呢?因為秦王對於韓、魏兩國並無再世的恩德,卻有累世的積怨呀!韓國、魏國人中,父子兄弟接連死於秦國刀兵之下的,已近十代了。所以韓國、魏國隻要不滅亡,終究是秦國的憂患。大王卻要資助他們一起進攻楚國,這不是個大錯誤嗎?況且,進攻楚國從何處出兵?大王是否準備向世仇魏、韓兩國去借道?那樣做,自秦兵出發之日大王就會擔憂他們回不來。大王如果不向世仇韓、魏去借道,勢必隻有攻隨水的西邊,那裏都是廣川、大河、山林、深穀,不毛之地,大王徒有征服楚國的名義而沒有得到土地的實際利益,而且大王進攻楚國時,四國必然全部起兵響應大王,當秦國、楚國軍隊打得難解難分時,魏國就會趁機出兵進攻留、方與、湖陵、碭、蕭、相等地,宋國舊地將盡入其手。齊國人也會向南攻楚,必然奪取泗上,這些都是四通八達的平原,肥沃膏腴之地。那樣的話,天下的國家中將是齊國、魏國最強大了。我為大王考慮,不如與楚國親善為好。秦國、楚國合二為一進攻韓國,韓國必然束手無策,屈服稱臣,大王控製華山以東的險要,占有九曲黃河的利益,韓王必定成為您的關內之侯。這時大王再派十萬大兵駐守韓都新鄭,足使魏王膽戰心驚,許、鄢陵兩城被困後,上蔡、召陵也將與魏都大梁無法來往。那時,魏國就成了關內侯。大王一施行與楚國親善的政策而使關內兩個擁有萬乘兵車的大國向齊國索要土地,齊國西部領土便垂手可得。大王的領土橫貫西海、東海,扼製天下,於是燕國、趙國不能與齊國、楚國聯合,齊國、楚國也不能與燕國、趙國相援助。然後大王再威逼燕國、趙國,直搗齊國、楚國,這四個國家不等到被痛擊就會降服了。”秦王聽從了黃歇的意見,令白起停止行動,辭謝了韓國、魏國軍隊,派黃歇歸國,與楚國締結親善睦鄰邦交條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