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紀一昭襄王五十二年(丙午、前255)
秦紀一秦昭襄王五十二年(丙午,公元前255年)
河東守王稽坐與諸侯通,棄市。應侯日以不懌。王臨朝而歎,應侯請其故。王曰:“今武安君死,而鄭安平、王稽等皆畔,內無良將而外多敵國,吾是以憂!”應侯懼,不知所出。
河東郡郡守王稽因犯通敵罪被判斬棄於市。應侯範睢為此悶悶不樂。昭襄王嬴稷在坐朝治事時發聲長歎,範睢詢問其緣故。昭襄王說:“現在武安君白起已死,鄭安平、王稽等又都背叛了,國家內無良將,外卻有許多敵國,我因此而憂慮!”範睢頗為恐懼,想不出用什麼辦法。
燕客蔡澤聞之,西入秦,先使人宣言於應侯曰:“蔡澤,天下雄辯之士;彼見王,必困君而奪君之位。”應侯怒,使人召之。蔡澤見應侯,禮又倨。應侯不快,因讓之曰:“子宣言欲代我相,請聞其說。”蔡澤曰:“籲,君何見之晚也!夫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君獨不見夫秦之商君、楚之吳起、越之大夫種,何足願與?”應侯謬曰:“何為不可!此三子者,義之至也,忠之盡也。君子有殺身以成名,死無所恨。”蔡澤曰:“夫人立功,豈不期於成全邪!身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次也;名辱而身全者,下也。夫商君、吳起、大夫種,其為人臣盡忠致功,則可願矣。閎夭、周公,豈不亦忠且聖乎!三子之可願,孰與閎夭、周公哉?”應侯曰:“善。”蔡澤曰:“然則君之主厚舊故,不倍功臣,孰與孝公、楚王、越王?”曰:“未知何如。”蔡澤曰:“君之功能孰與三子?”曰:“不若。”蔡澤曰:“然則君身不退,患恐甚於三子矣。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進退嬴縮,與時變化,聖人之道也。今君之怨已讎而德已報,意欲至矣而無變計,竊為君危之!”應侯遂延以為上客,因薦於王。王召與語,大悅,拜為客卿。應侯因謝病免。王新悅蔡澤計畫,遂以為相國。澤為相數月,免。
燕國的客卿蔡澤聽說了這件事,便向西進入秦國,先讓人向範睢揚言說:“蔡澤是天下能言善辯之士,他一見到秦王,就必會使您為難,進而奪取您的位置。”範睢很生氣,遣人召蔡澤來見。蔡澤進見時態度傲慢不敬,使範睢大為不快,因此斥責他說:“你揚言要取代我做秦國的相國,那就讓我聽聽你的根據。”蔡澤說:“籲,您見事何其遲啊!四個季節按春生、夏長、秋實、冬藏的次序,各完成它的功能而轉換下去。您難道沒有看到秦國的商鞅、楚國的吳起、越國的文種的下場嗎?這有什麼值得羨慕的呢?”範睢故意辯駁說:“有什麼不可以的!這三個人的表現是節義的準則,忠誠的典範呀!君子可以殺身成名,並且死而無憾。”蔡澤說:“人們要建功立業,怎麼會不期望著功成名就、全身而退呢!身命與功名都能保全的,是上等的願望;功名可以為後人景仰效法而身命卻已失去的,就次一等了;聲名蒙受恥辱而自身得以苟全的,便是最下一等的了。商鞅、吳起、文種,他們作為臣子竭盡全力忠於君主取得了功名,這是可以為人仰慕的。但是閎夭、周公不也是既忠心耿耿又道德高尚、智慧過人嗎!從君臣關係上說,那三人雖然令人仰慕,可又哪裏比得上閎夭、周公啊?”範睢說:“是啊。”蔡澤說:“如此說來,您的國君在篤念舊情、不背棄有功之臣這點上能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哪一個相比呢?”範睢說:“我不知道能不能比。”蔡澤說:“那麼您與商鞅等三人相比,誰的功績更大呢?”範睢說:“我不如他們。”蔡澤說:“這樣的話,如果您還不引退,將遇到的災禍恐怕要比那三位更嚴重了。俗話說:‘太陽升到中天就要偏斜而西,月亮圓滿了即會漸見虧缺。’進退伸縮,隨時勢的變化進行調整以求適應,是聖人的法則。現在您仇也報了,恩也報了,心願完全得到滿足卻還不作變化的打算,我私下裏為您擔憂!”範睢於是將蔡澤奉為上賓,並把他推薦給昭襄王。秦王召見蔡澤,與他交談,十分喜愛他,便授與他客卿的職位。範睢隨即以生病為借口辭去了相國之職。昭襄王一開始就讚賞蔡澤的計策,便任命他為相國。但蔡澤任相國幾個月後,即被免職。
楚春申君以荀卿為蘭陵令。荀卿者,趙人,名況,嚐與臨武君論兵於趙孝成王之前。王曰:“請問兵要。”臨武君對曰:“上得天時,下得地利,觀敵之變動,後之發,先之至,此用兵之要術也。”荀卿曰:“不然。臣所聞古之道,凡用兵攻戰之本,在乎一民。弓矢不調,則羿不能以中;六馬不和,則造父不能以致遠;士民不親附,則湯、武不能以必勝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崐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附民而已。”臨武君曰:“不然。兵之所貴者勢利也,所行者變詐也。善用兵者感忽悠暗,莫知所從出;孫、吳用之,無敵於天下,豈必待附民哉!”荀卿曰:“不然。臣之所道,仁人之兵,王者之誌也。君之所貴,權謀勢利也。仁人之兵,不可詐也。彼可詐者,怠慢者也,露袒者也,君臣上下之間滑然有離德者也。故以桀詐桀,猶巧拙有幸焉。以桀詐堯,譬之以卵投石,以指橈沸,若赴水火,入焉焦沒耳。故仁人之兵,上下一心,三軍同力;臣之於君也,下之於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捍頭目而覆胸腹也。詐而襲之,與先驚而後擊之,一也。且仁人用十裏之國則將有百裏之聽,用百裏之國則將有千裏之聽,用千裏之國則將有四海之聽,必將聰明警戒,和傅而一。故仁人之兵,聚則成卒,散則成列,延則若莫邪之長刃,嬰之者斷;兌則若莫邪之利鋒,當之者潰;圜居而方止,則若盤石然,觸之者角摧而退耳。且夫暴國之君,將誰與至哉?彼其所與至者,必其民也。其民之親我歡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蘭;彼反顧其上則若灼黥,若仇讎;人之情,雖桀、蹠,豈有肯為其所惡,賊其所好者哉!是猶使人之子孫自賊其父母也。彼必將來告,夫又何可詐也!故仁人用,國日明,諸侯先順者安,後順者危,敵之者削,反之者亡。《詩》曰:‘武王載發,有虔秉鉞,如火烈烈,則莫我敢遏,’此之謂也。”
楚國春申君黃歇任用荀卿為蘭陵縣令。荀卿是趙國人,名況,曾經與臨武君在趙國國君孝成王趙丹麵前辯論用兵之道。孝成王說:“請問什麼是用兵的要旨?”臨武君回答道:“上得天時,下得地利,觀察敵人的變化動向,比敵人後發兵而先到達,這即是用兵的關鍵方略。”荀況說:“不是這樣。我所聽說的古人用兵的道理是,用兵攻戰的根本,在於統一百姓。弓與箭不協調,就是善射的後羿也不能射中目標;六匹馬不協力一致,即便善禦的造父也無法將馬車趕往遠方;士人與百姓不和親附國君,即是商湯、周武王也不能有必勝的把握。因此,善於使百姓歸附的人,才是善於用兵的人。所以用兵的要領在於使百姓依附。”臨武君說:“並非如此。用兵所重視的是形勢要有利,行動要講究詭詐多變。善用兵的人,行事疾速、隱蔽,沒有人料得到他會從哪裏出動。孫武、吳起采用這種戰術,天下無敵,不見得一定要依靠百姓的歸附啊!”荀況說:“不對。我所說的,是仁人的用兵之道和要統治天下的帝王的誌向。您所看重的是權術、謀略、形勢、利害。則仁人用的兵,是不能欺詐的。能夠施用欺騙之術對付的,是那些驕傲輕慢的軍隊、疲憊衰弱的軍隊,以及君與臣、上級與下屬之間不和相互離心離德的軍隊。因此用夏桀的詐術對付夏桀,還有使巧成功或使拙失敗的可能。而用夏桀的騙計去對付堯,就如同拿雞蛋擲石頭,把手指伸進滾水中攪動,如同投身到水火之中,不是被燒焦,便是被淹死。故而仁人的軍隊,上下一條心,三軍同出力;臣子對國君,下屬對上級,猶如兒子侍奉父親,弟弟侍奉哥哥,猶如用手臂保護頭顱、眼睛、胸膛和腹部。這樣的軍隊,用欺詐之術去襲擊它,與先驚動了它而後才去攻擊它,是一回事。況且,仁人若統治著十裏的國家,他的耳目將布及百裏,若統治著百裏的國家,他的耳目便將布及千裏,若統治著千裏的國家,他的耳目就會遍及天下,這樣,他必將耳聰目明、機警而有戒備,和眾如一。因此仁人的軍隊,集結起來即為一支支百人的部隊,分散開時即成戰陣行列;延長伸展好似莫邪寶劍的長刃,碰上的即被斬斷;短兵精銳仿佛莫邪寶劍的利鋒,遇到的即被瓦解;安營紮寨穩如磐石,頂撞它的,角即遭摧折而退卻。再說那暴虐國家的君主,他所依靠的是什麼呢?隻能是他的百姓。而他的百姓愛我就如同愛他的父母,喜歡我就如同喜歡芬芳的椒蘭;反之,想起他的君主好似畏懼遭受燒灼黥刑,好似麵對不共戴天的仇敵一般。人之常情,即便是夏桀、盜蹠,也不會為他所厭惡的人去殘害他所喜愛的人!這就猶如讓人的子孫去殺害自己的父母,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此,百姓一定會前來告發君主,那又有什麼詐術可施呢!所以,由仁人治理國家,國家將日益強盛,各諸侯國先來歸順的則得到安定,後來依附的即遭遇危難;相對抗的將被削弱,進行反叛的即遭滅亡。《詩經》所謂‘商湯豎起大旗,誠敬地握著斧鉞,勢如熊熊烈火,誰敢把我阻攔?’正是說的這種情況。”
孝成王、臨武君曰:“善。請問王者之兵,設何道,何行而可?”荀卿曰:“凡君賢者其國治,君不能者其國亂;隆禮貴義者其國治,簡禮賤義者其國亂。治者強,亂者弱,是強弱之本也。上足則下可用也;上不足則下不可崐用也。下可用則強,下不可用則弱,是強弱之常也。齊人隆技擊,其技也,得一首者則賜贖錙金,無本賞矣。是事小敵毳,則偷可用也;事大敵堅,則渙焉離耳;若飛鳥然,傾側反覆無日,是亡國之兵也,兵莫弱是矣,是其去賃市傭而戰之幾矣。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屬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矢五十個,置戈其上,冠胄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裏;中試則複其戶,利其田宅。是其氣力數年而衰,而複利未可奪也,改造則不易周也,是故地雖大,其稅必寡,是危國之兵也。秦人,其生民也狹隘,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勢,隱之以厄,忸之以慶賞,鰍之以刑罰,使民所以要利於上者,非鬥無由也。使以功賞相長,五甲首而隸五家,是最為眾強長久之道。故四世有勝,非幸也,數也。故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秦之銳士不可以當桓、文之節製,桓、文之節製不可以當湯、武之仁義,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兼是數國者,皆幹賞蹈利之兵也,傭徒鬻賣之道也;未有貴上安製綦節之理也。諸侯有能微妙之以節,則作而兼殆之耳。故招延募選,隆勢詐,上功利,是漸之也。禮義教化,是齊之也。故以詐遇詐,猶有巧拙焉;以詐遇齊,譬之猶以錐刀墮泰山也。故湯、武之誅桀、紂也,拱挹指麾,而強暴之國莫不趨使,誅桀、紂若誅獨夫。故《泰誓》曰:‘獨夫紂,’此之謂也。故兵大齊則製天下,小齊則治鄰敵。若夫招延募選,隆勢詐,上功利之兵,則勝不勝無常,代翕代張,代存代亡,相為雌雄耳。夫是謂之盜兵,君子不由也。”
孝成王、臨武君說:“對啊。那麼請問君王用兵,應該建立什麼教令、如何行動才好呢?”荀況答道:“總的說來,君王賢明的,國家就太平;君王無能的,國家就混亂;推崇禮教、尊重仁義的,國家就治理得好,荒廢禮教、鄙視仁義的,國家就動蕩不安。秩序井然的國家便強大,綱紀紊亂的國家便衰弱,這即是強與弱的根本所在。君王的言行足以為人敬慕,百姓才可接受驅使,君王的言行不能為人景仰,百姓也就不會服從召喚。百姓可供驅使的,國家就強大,百姓不服調遣的,國家就衰弱,這即是強與弱的常理所在。齊國人重視兵家的技巧技擊,施展技擊之術,斬獲一顆人頭的,由官方賜八兩金換回,不是有功同受賞。這樣的軍隊遇到弱小的敵人,還可湊合著應付;一旦麵對強大的敵軍,就會渙然離散,如同天上的飛鳥,漫天穿行無拘無束,往返無常。這是亡國之軍,沒有比這種軍隊更衰弱的了,它與招募一群受雇傭的市井小人去作戰相差無幾。魏國按照一定的標準選拔武勇的士兵。擇取時,讓兵士披掛上全副鎧甲,拉開十二石重的強弓,身背五十支利箭,手持戈,頭戴盔,腰佩劍,攜帶三天的食糧,每日急行軍一百裏。達到這個標準的便為武勇之卒,即可被免除徭役,並分得較好的田地和住宅。但是這些士兵的氣力幾年後便開始衰退,而分配給他們的利益卻無法再行剝奪,即使改換辦法也不容易做得周全。故而,魏國的疆土雖大,稅收卻必定不多。這樣的軍隊便是危害國家的軍隊了。秦國,百姓生計困窘,國家的刑罰卻非常嚴酷,君王借此威勢脅迫百姓出戰,讓他們隱蔽於險惡的地勢,戰勝了就給以獎賞,使他們對此習以為常,而戰敗了便處以刑罰,使他們為此受到箝製,這樣一來,百姓要想從上麵獲得什麼好處,除了與敵拚殺外,沒有別的出路。功勞和賞賜成正比例增長,隻要斬獲五個甲士的頭,即可役使鄉裏的五家,這就是秦國比其他國家強大穩固的原因。所以,秦國得以四代相沿不衰,並非僥幸,而是有其必然性的。故此齊國善技擊術的軍隊無法抵抗魏國擇勇武士兵的軍隊,魏國擇勇武士兵的軍隊無法抵抗秦國精銳、進取的軍隊;而秦國精銳的士兵卻不能抵擋齊桓公、晉文公約束有方的軍隊,齊桓公、晉文公約束有方的士兵又不能抵擋商湯、周武王的仁義的軍隊,一旦遇上了,勢必如用薄脆的東西去打石頭,觸之即碎。況且那幾個國家培養的都是爭求賞賜、追逐利益的將領和士兵,他們就如同雇工靠出賣自己的力氣掙錢那樣,毫無敬愛國君,願為國君拚死效力,安於製度約束,嚴守忠孝仁義的氣節、情操。諸侯中如果有哪一個能夠精盡仁義之道,便可起而兼並那幾個國家,使它們陷入危急的境地。故在那幾個國家中,招募或選拔士兵,推重威勢和變詐,崇尚論功行賞,漸漸染成了習俗。但隻有尊奉禮義教化,才能使全國上下一心,精誠團結。所以用詐術對付欺詐成俗的國家,還有巧拙之別;而若用詐術對付萬眾一心的國家,就猶如拿小刀去毀壞泰山了。所以商湯、周武王誅滅夏桀、商紂王時,從容指揮軍隊,強暴的國家卻都無不臣服,甘受驅使,誅殺夏桀、商紂王,即如誅殺眾叛親離之人一般。《尚書·泰誓》崐中所說的‘獨夫紂’,就是這個意思。因此軍隊齊心協力、眾誌成城,當可掌握天下;軍隊尚能團結合作,當可懲治臨近的敵國。至於那些征召、募選士兵,推重威勢詐變,崇尚論功行賞的軍隊,則或勝或敗,變化無常;有時收縮,有時擴張,有時生存,有時滅亡,強弱不定。這樣的軍隊可稱作盜賊之兵,而君子是不會這樣用兵的。”
孝成王、臨武君曰:“善。請問為將。”荀卿曰:“知莫大於棄疑,行莫大於無過,事莫大於無悔;事至無悔而止矣,不可必也。故製號政令,欲嚴以威;慶賞刑罰,欲必以信;處舍收藏,欲周以固;徙舉進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窺敵觀變,欲潛以深,欲伍以參;遇敵決戰,必行吾所明,無行吾所疑;夫是之謂六術。無欲將而惡廢,無怠勝而忘敗,無威內而輕外,無見其利而不顧其害,凡慮事欲熟而用財欲泰,夫是之謂五權。將所以不受命於主有三:可殺而不可使處不完,可殺而不可使擊不勝,可殺而不可使欺百姓,夫是之謂三至。凡受命於主而行三軍,三軍既定,百官得序,群物皆正,則主不能喜,敵不能怒,夫是之謂至臣。慮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終如始,始終如一,夫是之謂大吉。凡百事之成也必在敬之,其敗也必在慢之。故敬勝怠則吉,怠勝敬則滅;計勝欲則從,欲勝計則凶。戰如守,行如戰,有功如幸。敬謀無曠,敬事無曠,敬吏無曠,敬眾無曠,敬敵無曠,夫是之謂五無曠。慎行此六術、五權、三至,而處之以恭敬、無曠,夫是之謂天下之將,則通於神明矣。”
孝成王、臨武君說:“對啊。那麼還請問做將領的道理。”荀況說:“謀慮最關鍵的是拋棄成敗不明的謀劃,行動最重要的是不產生過失,做事最關鍵的是不後悔;事情做到沒有反悔就可以了,不必一定要追求盡善盡美。所以製定號令法規,要嚴厲、威重;賞功罰過,要堅決執行、遵守信義;營壘、輜重,要周密、嚴固;遷移、發動、前進、後退,要謹慎穩重,快速敏捷;探測敵情、觀察敵人的變化,要行動機密,混入敵方將士之中;與敵軍遭遇,進行決戰,一定要打有把握的仗,不打無把握的仗。這些稱為‘六術’。不要為保住自己將領的職位和權力而放棄自己取勝的策略,去遷就迎合君王的主張;不要因急於勝利而忘記還有失敗的可能;不要對內威懾,而對外輕敵;不要見到利益而不顧忌它的害處;考慮問題要仔細周詳而使用錢財要慷慨寬裕。這些稱為‘五權’。此外,將領在三種情況下不接受君主的命令:可以殺死他,但不可令他率軍進入絕境;可以殺死他,但不可令他率軍攻打無法取勝的敵人;可以殺死他,但不可令他率軍去欺淩百姓。這些稱為‘三至’。將領接受君主命令後即調動三軍,三軍各自到位,百官井然有序,各項事務均安排停當、納入正軌,此時即便君主獎之也不能使之喜悅,敵人激之也不能使之憤怒。這樣的將領是最善於治軍的將領。行事前必先深思熟慮,步步慎重,而且自始至終謹慎如一,這即叫作‘大吉’。總之,各項事業,如果獲得成功,必定是由於嚴肅對待這項事業;如果造成失敗,必定是由於輕視這項事業。因此,嚴肅勝過懈怠,便能取得勝利,懈怠勝過嚴肅,便將自取滅亡;謀劃勝過欲望,就事事順利,欲望勝過謀劃,就會遭遇不幸。作戰如同守備一樣,行動如同作戰一樣,獲得成功則看作是僥幸取得。嚴肅製訂謀略,不可廢止;嚴肅處理事務,不可廢止;嚴肅對待下屬,不可廢止;嚴肅對待兵眾,不可廢止;嚴肅對待敵人,不可廢止,這些稱為‘五不廢’。謹慎地奉行以上‘六術’、‘五權’、‘三至’,並恪守嚴肅不廢止的原則,這樣的將領便是天下無人能及的將領,便是可以上通神明的了。”
臨武君曰:“善。請問王者之軍製。”荀卿曰:“將死鼓,禦死轡,百吏死職,士大夫死行列。聞鼓聲而進,聞金聲而退。順命為上,有功次之。令不進而進,猶令不退而退也,其罪惟均。不殺老弱,不獵禾稼,服者不禽,格者不赦,奔命者不獲。凡誅,非誅其百姓也,誅其亂百姓者也。百姓有捍其賊,則是亦賊也。以其順刃者生,刃者死,奔命者貢。微子開封於宋,曹觸龍斷於軍,商之服民,所以養生之者無異周人,故近者歌謳而樂之,遠者竭蹶而趨之,無幽閑辟陋之國,莫不趨使而安樂之,四海之內若一家,通達之屬莫不從服,夫是之謂人師。《詩》曰:‘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王者有誅而無戰,城守不攻,兵格不擊,敵上下相喜則慶之,不屠城,不潛軍,不留眾,師不越時,故亂者樂其政,不安其上,欲其至也。”臨武君曰:“善。”
臨武君說:“有道理。那麼請問聖明君王的軍製又該怎樣。”荀況說:“崐將領建旗擊鼓號令三軍,至死也不棄鼓奔逃;禦手駕戰車,至死也不放鬆韁繩;百官恪守職責,至死也不離開崗位;大夫盡心效力,死於戰陣行列。軍隊聽到鼓聲即前進,聽到鉦聲即後退,服從命令是最主要的,建功還在其次。命令不準前進而前進,猶如命令禁止後退而還要後退一樣,罪過是相等的。不殘殺老弱,不踐踏莊稼,不追捕不戰而退的人,不赦免相拒頑抗的人,不俘獲跑來歸順的人。該誅殺時,誅殺的不是百姓,而是禍害百姓的人。但百姓中如果有保護敵人的,那麼他也就成為敵人了。所以,不戰而退的人生,相拒頑抗的人死,跑來歸順的人則被獻給統帥。微子啟因多次規勸商紂王,後歸順周王而受封為宋國國君,專門諂諛紂王的曹觸龍被處以軍中重刑,歸附於周天子的商朝人待遇與周朝百姓沒有區別,故而近處的人唱著歌歡樂地頌揚周天子,遠方的人跌跌撞撞地前來投奔周天子。此外,不論是多麼邊遠荒僻鄙陋的國家,周天子也派人去關照,讓百姓安居樂業,以至四海之內如同一家,周王朝恩威所能達到的屬國,沒有不服從、歸順的。這樣的君王即叫作‘人師’,即為人表率的人。《詩經》說:‘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就是指的這個。聖明君王的軍隊施行懲處而不挑起戰爭,固守城池而不發動進攻,與敵對陣作戰而不先行出擊,敵人上上下下喜悅歡欣就慶賀,並且不洗劫屠戮敵方的城鎮,不偷襲無防備的敵人,不使將士們長久地滯留在外,軍隊出動作戰不超越計劃的時間,如此,便使混亂國家的百姓都喜歡這種施政方式,而不安心於受自己國君的統治,希望這種君王的軍隊到來。”臨武君說:“你說的不錯。”
陳囂問荀卿曰:“先生議兵,常以仁義為本,仁者愛人,義者循理,然則又何以兵為?凡所為有兵者,為爭奪也。”荀卿曰:“非汝所知也。彼仁者愛人,愛人,故惡人之害之也;義者循理,循理,故惡人之亂之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爭奪也。”
陳囂問荀況說:“您議論用兵之道,總是以仁義為根本,而仁者愛人,義者遵循情理,既然如此又怎麼用兵打仗呢?一切用兵之事都是為了爭奪、攻伐啊。”荀況說:“並非像你所理解的這樣。所謂仁者愛人,正因為愛人,才憎惡害人的人;義者遵循情理,正因為循理,才憎惡反叛、作亂的人。所以,用兵的目的在於禁暴除害,而不是為了爭奪、攻伐。”
燕孝王薨,子喜立。
燕國燕孝王去世,子姬喜繼位。
周民東亡。秦人取其寶器,遷西周公於狐之聚。
周王朝的百姓向東逃亡。秦國人奪取了周王朝的寶鼎重器,並將西周文公姬咎遷移到狐之聚。
楚王遷魯於莒而取其地。
楚國考烈王將魯國國君遷到莒地,奪取了魯國的封地。
五十三年(丁未、前254)
五十三年(丁未,公元前254年)
伐魏,取吳城。韓王入朝。魏舉國聽令。
秦國將領率軍討伐魏國,攻占了吳城。韓國國君前來朝見昭襄王。魏國全國聽從秦王的號令。
五十四年(戊申、前253)
五十四年(戊申,公元前253年)
王郊見上帝於雍。
昭襄王在雍城南郊祭祀上帝。
楚遷於钜陽。
楚國遷都至钜陽。
秦孝文王
五十五年(己酉、前252)
五十五年(己酉,公元前252年)
衛懷君朝於魏,魏人執而殺之;更立其弟,是為元君。元君,魏婿也。
衛國衛懷君到魏國都城大梁朝見魏王,魏國人將他抓住殺了,另立他的弟弟為衛國國君,是為元君。而元君是魏王的女婿。
五十六年(庚戌、前251)
五十六年(庚戌,公元前251年)
秋,王薨,孝文王立。尊唐八子為唐太後,以子楚為太子。趙人奉子楚妻子歸之。韓王衰入吊祠。
秋季,秦昭襄王去世,子嬴柱繼位,是為孝文王。孝文王尊奉生母唐八子為唐太後,立子嬴異人為太子。於是,趙國人便將嬴異人的妻子兒女送回秦國。韓國國君則穿著喪服來到秦國,入殯宮吊唁祭奠昭襄王。
燕王喜使栗腹約歡於趙,以五百金為趙王酒。反而言於燕王曰:“趙壯者皆死長平,其孤未壯,可伐也。”王召昌國君樂問之,對曰:“趙四戰之國,其民習兵,不可。”王曰“吾以五而伐一。”對曰:“不可。”王怒。群臣皆以為可,乃發二千乘,栗腹將而攻,卿秦攻代。將渠曰:“與人通關約交,以五百金飲人之王,使者報而攻之,不祥;師必無功。”王不聽,自將偏軍隨之。將渠引王之綬,王以足蹴之。將渠泣曰:“臣非自為,為王也!”燕師至宋子,趙廉頗為將,逆擊之,敗栗腹於,敗卿秦、樂乘於代,追北五百餘裏,遂圍燕。燕人請和,趙人曰:“必令將渠處和。”燕王使將渠為相而處和,趙師乃解去。
燕國國君姬喜派使臣栗腹與趙王締結友好盟約,並以五百金設置酒宴款待趙王。栗腹返回燕國後對燕王說:“趙國的壯年男子都死在長平之戰中了,他們的孤兒還都沒有長大成人,可以去進攻趙國。”燕王召見昌國君樂,詢問他的意見。樂回答說:“趙國的四境都麵臨著強敵,需要四麵抵抗,故國中百姓均已習慣於作戰,不能去攻伐。”燕王說:“我可以用五個人來攻打趙國的一個人。”樂答道:“那也不行。”燕王大怒。群臣都認為可以出兵攻趙,燕王便調動兩千輛戰車,一路由栗腹率領,進攻城,一路由卿秦率領,進攻代地。大夫將渠說:“剛與趙國交換文件訂立友好盟約,並用五百金置備酒席請趙王飲酒,而使臣一回來就發兵進攻人家,這是不吉利的,燕軍隊肯定無法獲取戰功。”燕王不聽將渠的勸阻,而且還親自率領配合主力作戰的部隊隨大軍出發。將渠一把拉住燕王腰間結係印紐的絲帶,燕王氣得向他猛踢一腳,將渠哭泣著說:“我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大王您啊!”燕國的軍隊抵達宋子,趙王任命廉頗為將,率軍迎擊燕軍,在擊敗栗腹的部隊,在代戰勝卿秦、樂乘的部隊,並乘勝追擊燕軍五百餘裏,順勢包圍了燕國國都薊城。燕王隻得派人向趙國求和。趙國人說:“一定得讓將渠前來議和才行。”於是,燕王便任命將渠為相國,前往趙國議和,趙國的軍隊方才退走。
趙平原君卒。
這一年,趙國的平原君趙勝去世。
孝文王元年(辛亥、前250)
秦孝文王元年(辛亥,公元前250年)
冬,十月,己亥,王即位;三日薨。子楚立,是為莊襄王;尊華陽夫人為華陽太後,夏姬為夏太後。
冬季,十月,己亥(初四),孝文王正式登王位。但孝文王在位僅三天就去世了,他的兒子嬴異人繼位,是為秦莊襄王。莊襄王尊奉嫡母華陽夫人為華陽太後,尊奉生母夏姬為夏太後。
燕將攻齊聊城,拔之。或譖之燕王,燕將保聊城,不敢歸。齊田單攻之,歲餘不下。魯仲連乃為書,約之矢以射城中,遺燕將,為陳利害曰:“為公計者,不歸燕則歸齊。今獨守孤城,齊兵日益而燕救不至,將何為乎?”燕將見書,泣三日,猶豫不能自決。欲歸燕,已有隙;欲降齊,所殺虜於齊甚眾,恐已降而後見辱。喟然歎曰:“與人刃我,寧我自刃!”遂自殺。聊城亂,田單克聊城。歸,言魯仲連於齊,欲爵之。仲連逃之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於人,寧貧賤而輕世肆誌焉!”
燕國的一位將領率軍攻克了齊國的聊城。但是有人卻在燕王麵前說這個將領的壞話。這位將領因此而據守聊城,不敢返回燕國。齊國相國田單率軍反攻聊城,為時一年多仍然攻克不下。齊人魯仲連便寫了一封信,捆在箭上射入城中給那位燕將,向他陳述利害關係說:“替您打算,您不是回燕國就是歸附齊國。而現在您獨守孤城,齊國的軍隊一天天增多,燕國的援兵卻遲遲不到,您將怎麼辦呢?”燕將見信後低聲哭泣了好幾天,但仍然猶豫不決。他想還歸燕國,可是已與燕國有了嫌隙;想投降齊國,又因殺戮、俘獲的齊國人太多,而害怕降齊後會遭受屈辱。於是長聲歎息著說:“與其讓人來殺我,寧可我自殺!”便自刎身亡。聊城城內大亂,田單趁機攻下了聊城。田單凱旋後向齊王述說魯仲連的功績,並要授給他爵位。魯仲連為此逃到海邊,說:“我與其因獲得富貴而屈從於他人,寧可忍受貧賤而能放蕩不羈、隨心所欲!”
魏安王問天下之高士於子順,子順曰:“世無其人也;抑可以為次,其魯仲連乎!”王曰:“魯仲連強作之者,非體自然也。”子順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變,習與體成,則自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