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已有三個月未寫“見字如麵”了。
母親又照例絮絮叨叨:“又夢到四弟了。”
“我也一樣。”父親說。
“不會出什麼事吧?”母親還是這句老話。
“我想不大會。”父親的口吻已失去堅定。
“出事也該說一聲,寫封信來。”
“會出些什麼意外呢?”父親拚命地按太陽穴。
就在父親承認內心焦灼不安的第二天,北方人的急躁天性使他立即去買了三張火車票,他們帶我一道坐上了北行的列車。列車晃蕩向前,一路風塵,我感覺正分分秒秒地接近四弟。
山東的深秋幹燥中夾雜著寒意。初見四弟我嚇了一跳,他穿得鼓鼓的,格外像山東大棗,頭發理得像小老頭兒。母親對他張開手臂,憐憫地等待遊子撲入她的懷抱。
四弟清澈的眼光一閃,或許是我們驚訝的神情冷落了他。他躲到祖父寬大的背後,瞬間就傳來悶悶的捶背聲。
祖父病得很重,但仍坐得筆挺地迎接我們。後來我們才知道,祖父已病下半年多,但從來對我們守口如瓶。
本家的幾個嬸子先後趕到,大都穿著鴨蛋青的褲子,麵孔明麗。她們帶來些雞蛋、羊肝、豬肉什麼的,有的張羅做油餅,有的殺雞。有個嬸子邊掐蔥頭邊跟四弟說著話,對他的寵愛仿佛格外不一般,說不了幾句就動手,推他拍他,要不就在他鼻尖上點一下。還有一個嬸子穿梭著大聲吆喝四弟去生火,他慢了一步,她便隨手往他肩上一拍,把他拍得直咧嘴。我感覺她們待他親昵得像濃厚而又甜過了頭的蜂蜜。母親怔怔的,充滿惶恐,幹巴巴地說:“虧你們照顧他。”
四弟屈著一條腿跪在灶口前,火花閃閃,他鼓突的腮幫油亮亮的,像個精神的小泥人。他居然知道燒火的訣竅,架好柴,火呼啦一下直躥出灶台半尺高。母親摟著我站在邊上,他卻不肯轉臉,隻執拗地留給我們一個側影。母親的手鬆了,從我肩上滑下去,我背上的衣服沙沙響了好一陣。
家鄉是魯菜大係的發源地,普通原料也能炒出豐盛的菜肴。然而母親卻失去常態,不顧應酬,滴水未進。
父親見勢頭不對,飯後就很英明地把母子二人推出家門單獨在一起。很晚,母子攜著手進來,四弟眼圈微紅,母親更是悲喜交集。
“母子相認了?”父親欠起身笑。
四弟主人似的忙著把我們的提包歸在一起,“我說話轉不過舌頭,出口就是山東腔。”
“你為什麼不寫信?”我說,“不要我們了?”
“誰不要誰呀!”他大人物一般,“我忙啊,裏裏外外。不是寄照片了嗎?”
“哦,那張赤膊的?”
“什麼赤膊的,那叫光膀子!說赤膊他們會笑話的!夏天種地時照的。種地,流汗長老繭。”
太可怕了,在家人人捧他在手心,到這兒卻讓他種地!像耕牛那樣辛苦!哦,虧得我們來拯救他!
從那晚起,四弟就不疏遠我們了,甚至親熱得寸步不離。有一天,他邀請我們去看他種的地。
祖父支撐著同行。大病初愈,他的個子縮小了點,係完鞋帶佝僂著身子半天才能直起。祖父曾是四鄉聞名的種地瓜專家,他種的地瓜個大、糖分足。祖父總說是那塊土肥,養人。撐到田地,祖父倚著株老樹,混混沌沌地睡去,他的睡姿像一個閉目養神的老神仙。
四弟的地在那塊肥土中最向陽的南端,才方圓幾步,用些小柵欄圍起,邊上豎了塊小牌,四弟寫著:我的莊園。
秋日景美,四弟的莊園裏灑滿旺盛的陽光,他站在那兒像一株蓬勃小樹。四弟突然蹲下,把一塊黏土搓細了,他扒開地瓜秧讓我們看,隻見細膩飽滿的土上,縱橫交錯著許多裂痕。
“我把力氣藏在裏頭了。”四弟仰起臉來,“播種時刨地,夏天鋤草,澆水打蟲……”
“地瓜熟了。”父親用腳踢踢土。
“是力氣和本事熟了。”四弟大叫道。
我們幫他收獲地瓜,它們淡紅色,新鮮如嬰兒。有一個巨型的地瓜足有小盆大小,沉甸甸的,外皮上粘著滲出的糖分。天很高,無雲,四弟在他的莊園內手舞足蹈,我忽而感覺他過得自由而浪漫。
穿紅戴綠的嬸子們推來架子車,裝著地瓜。她們讓四弟去駕轅,就像差使一個本領通天的男子漢。我忽而感到從未有人這麼重視過他,家人都把他當成個不能信任的小不點。
四弟駕著裝滿他財富的架子車,一路吆五喝六,路人見了碩大的地瓜都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四弟同他們打招呼,整個兒換了個人。我想,那一天將是他永遠的驕傲。
母親訥訥地說:“怎麼可能是他幹的呢?”
“他喜歡這兒,”父親說,“喜歡無拘無束。這像我。”
母親迅速地掃了他一眼。
我記起父親一向喜歡夏天打赤腳、喝涼水,原來這些習慣還有根源。父親胖胖的,村裏人都說他在外發了跡,但他不喜歡在城市工作,他說一口牙全壞了,都是水土不服。
祖父用腳頓頓地,他說地底下是實的,土是活的,有經脈有靈性,通曉它的人才能種出好莊稼。四弟一來就迷上了它,在地裏成天勞作,還喜歡同它談天。它是一個博大幽深的潭,他把力量和才智還有汗滴都儲存在土裏,藏久了就能釀出甜美濃鬱的芬芳。
回村路上,遠見炊煙嫋嫋,多情而又婀娜。祖父的院裏卵石鋪地,有隻大缸,滿盈盈一缸雨水,我忽而感覺被四弟鑿了個洞的金魚缸是那麼小巧,且過於精致。他現在可以養一河的蝌蚪,種一畝蓖麻……那樣有氣度地去愛。
祖父當晚送了枝小獵槍給四弟,可以裝鉛彈打小走獸,說是秋收完畢就可以上山。四弟攥緊他的拳,招招搖搖地走了一圈。父親忍不住拍拍他,也許是憶起自己當年也曾這麼大膽、精神。
那是父親最美的念念不忘的歲月!
我們的歸期漸近,母親三番五次提及,期望四弟能鬆口。她當著父親和祖父等人的麵說:“早點去訂票行不行?”
“好吧。”父親說,“訂幾張呢?”
一屋子的人都盯住四弟,他也很敏感,故意用唱歌似的長音說:“丈量過我的莊園了嗎?長七步,寬五步,生出五百八十一個地瓜。”
“大小都算?”祖父跟著打岔,“有的才拇指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