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效應

作家人氣榜

作者:季棟梁

送奶工徐富貴無意中發現市長史國有“女兒”的秘密,引發了一係列官場騷動,他自己的生活一夜間也險象環生。先是被奶場辭退,並差點禍及正準備高考的兒子,幸好有朋友和善良人伸出援手。小說從一個特殊的視角透視官場奧秘,故事生動好看又耐人尋味。

1

從鳴春苑出來正要上車,旁邊閃出一個瘸子撲到車前。因為腿瘸,撲得太猛,平衡沒把握好,一身子就趴在了奧迪的引擎蓋上,史國著實嚇了一跳。辦公廳主任儲賢達和秘書江長如反應敏捷,立刻撲過去,將瘸子架到一邊,其他陪同調研的人員包括記者瞬間也都撲了過來,形成一道人牆,橫在了瘸子麵前,把史國護衛起來。

那瘸子一條腿雖不給力,撲騰勁兒卻很大,想要衝破這道人牆。場麵就有些像遊戲老鷹捉小雞,不同的是一隊小雞們在護衛著老母雞。

瘸子喊著說:“市長,我、我……”

江長如逞能,想要把瘸子的胳膊撅起來,卻被瘸子一掄胳膊,甩了一個大跟頭。

儲賢達喝一聲:“你想幹什麼?”

登高區書記李兆廷也及時橫在瘸子麵前說:“有啥事下午到區委找我李兆廷說。”

瘸子說:“我、我找史市長有事。”

史國反倒冷靜下來,顯得沉著練達,淡定從容。為官多年,視察調研中這種突發事件他已司空見慣了。要在平時,他也許會不予理睬,揚長而去,這種類似於古代的冒死攔轎上訪,背後的事件都牽牽連連非常棘手,在現場是無法答複和解決的。倘若你承諾了什麼,以後將會十分被動,何況今日跟著這麼多的記者。然而,今日他並不想立馬走人。他對李兆廷很不感冒,此人太勢利,眼裏隻有書記,再無別人。從內心來講,圍繞一個核心沒有問題,他並不反對,在官場上大都如此,他也是這樣過來的。可你得把握好一個度,不能因為圍繞一個核心而把所有人不當回事,傷了其他人的尊嚴。李兆廷做得太明顯,太過分,譬如跟他握手和跟書記握手時就表現得大不相同。跟書記握手李兆廷總是遠遠就伸出兩隻手佝僂著腰一路小跑過去抓住書記的手搖啊搖,一雙小眼睛流溢著討好與諂媚。李兆廷本來個頭就不高,這樣他看書記時就是仰望了。可跟他握手時,一隻手不說,不要說佝僂著腰,身子前傾也很少有過,筆挺地站在那裏,就像是大領導接見小人物一般,倒像他的級別比別人高似的。更可惡的是有一回開大會,他和書記一同進會場,李兆廷竟然隻和書記握過手後就像一條狗一樣夾著尾巴佝僂著腰緊隨書記進去了,不僅沒跟他握手,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他知道李兆廷有點背景,他的嶽父曾經是省委常委組織部部長,不過那都是明日黃花,退了有五六年時間了。

瘸子雖然被人牆阻隔,卻並沒有放棄,他掙脫了被撅著的胳膊,還執著地一撲一閃,人牆就一閃一撲。史國就說:“不要攔他,讓他過來,聽聽他有什麼冤屈和困難。我們下來就是解決問題的嘛,怕什麼?”他要借這一件突發事件,敲打敲打李兆廷。

史國的口氣有些嚴厲,其他人就在遲疑中閃出一條路來。

那瘸子被人圍住時撲得很凶,讓出一條路來反倒慌張了,臉都脹紫了,粗重的喘氣聲像拉著風箱,頓了頓,勉強一拐一拐來到了史國跟前,說:“史市長,我、我……”

史國格外大度,平易近人,說:“老鄉,慢慢說,別緊張。”

“我是送牛奶的,你女兒訂了半年的牛奶,才送了兩個月,家裏老是沒人,這都一個多月了,你看牛奶給您送到哪兒,要不我把錢給您退了。”

大約是由於緊張,又害怕被人驅趕打斷,瘸子是一鼓作氣把話倒完的,聲音很大,簡直是有些高亢,說完就大口大口呼氣。

一時間就像凝固了般寂靜,聽得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瘸子的話就像一悶棍當頭劈下,史國瞬間休克了一樣,一陣呆癡。

江長如搶抓機遇要表現自己的忠誠,撲過去說:“胡攪蠻纏個啥?市長沒女兒,訂什麼牛奶,你認錯人了!”

此時此刻,這話說得太不合時宜,聽上去不像是在阻攔,倒像是故意的重複、強調或者引誘、挑逗。

瘸子卻很執著,說:“我沒認錯人,在他女兒家我碰見過好幾次。”

還是儲賢達反應敏捷,上前去攥住瘸子的胳膊,咬牙切齒說:“聽著,市長非常忙,知道嗎?不要糾纏市長,有啥事跟我走,跟我說,我保證百分之百給你解決。”說著,拽著瘸子邁開大步往僻靜處去。

儲賢達生得高大孔武,雙臂若椽,瘸子又一條腿不給力,被拽著就失去了自控能力,跟頭流星的,完全像一件東西被拖著走。儲賢達回頭揮揮手說:“你們抓緊時間陪市長去下一個點,別耽誤了。”又對史國說,“市長,你先走,這裏交給我了。”

先走?三十多名幹部,省報、省台、市報、市台等媒體的七八位記者,四十多人的隊伍,個個目光猜忌,兩耳高豎,神情曖昧,這種情況下要是慌然離去,無疑是為瘸子的話提供了最有力的佐證。城隍廟裏著了火——小鬼的嘴裏都冒煙,那樣用不了一個小時,全市會沸沸揚揚地傳播“市長和他女兒的故事”。

史國點了根煙,抑製抑製自己的心緒。他已經從腦海裏把這個一瘸一拐的家夥搜索了出來,在陶玉那裏他確實碰見過這個送牛奶的,因為是個瘸子,記憶就很準確,不容置疑。還是不夠謹小慎微啊,正因為瘸子實在太渺小了,他並沒有把他當回事。

幾十年官場的曆練,練就了史國快速應變的能力,他往後抿抿頭發,麵帶微笑,對儲賢達說:“把他帶過來,帶過來。”

儲賢達遲疑著說:“市長……”

史國揮了一下手說:“帶過來,帶過來,我問問他。”

儲賢達隻能將瘸子帶回來,推到史國前麵,不過他的雙手還緊緊抓著瘸子。

史國擺擺手笑著說:“放開,放開,他不是恐怖分子,你小題大做了。”

儲賢達撒開了手,史國看著瘸子,哈哈大笑,說:“我女兒有多大了?”

瘸子說:“我、我不知道。”

史國又說:“我有好幾個女兒,不知尊駕給送牛奶的是哪一個?”

瘸子垂著頭說:“我、我不知道。”

史國笑著說:“這事有意思,很有想象力嘛,難怪有人撰文說當官要有想象力,為達目的是不惜用江湖上的旁門左道啊。這換屆還有一年的時間,就開始做起手腳來了,給我女兒送牛奶,直接說嘛,給我的情人、小蜜、二奶、小三送牛奶。我倒想有個女兒,女兒是爸爸的貼身小棉襖嘛。”之後釋然一笑,拍拍瘸子的肩膀說:“老鄉,江湖險惡,連你也卷進來,難怪有人說中國是個政治大國,連農民都會搞政治。”

瘸子已經給嚇壞了,兩條腿不停地倒換著重力點,看上去就像是鳧在水上,一起一伏的。

史國猛然一回頭,臉色凝重,聲音粗壯:“太拙劣了!馬克吐溫《競選州長》許多人都學過的吧,現在有了現實版的,用在了我的身上了,娘稀屁。是美國上個世紀的事,能不能有個新花樣,來點中國特色,這想象力也太弱智了。”史國愛用蔣介石的口頭禪“娘稀屁”來表達自己的憤怒。

史國到了車跟前,又回頭說:“怎麼不抱個孩子來說是我的私生子?賢達,你給我查查,好好查查,把背後的人給我揪出來,我就不信正不壓邪。”

史國上車後甩上了車門,差點夾了來關車門的司機的手,平時車門都是司機開關的。

登高區的領導們還在猶豫,副區長朱燦說:“你們走,我和儲主任留下來。”

儲賢達明白他們的顧慮,擔心瘸子抖了他們的什麼底,就拍拍朱燦肩膀說:“朱區長,你和書記陪市長抓緊時間去下個點吧,別誤了調研,讓點上的同誌久等。不會有事的。”

車隊離開之後,儲賢達扯著瘸子來到一個僻靜的牆旮旯,將徐富貴抵在牆上說:“你想幹什麼?”

瘸子頭上的汗水不像是滲出來的,而像是被大雨淋過,他一把一把不停地抹著甩著,結巴著說:“大、大哥,不,不,領、領導,市長女兒訂、訂了半年牛奶,每天六斤,才、才送了兩個月,她、她人老是不在家,我、我找市長的意思要、要是搬走了給個新地址,我、我把牛奶送新地方去,要、要是去了別處就把錢、錢退了,六斤牛奶哩。”

儲賢達四下看看,他並不是想把瘸子怎麼樣,而是想弄清楚這件事情。無論從自身出發,還是從史國的角度出發,他必須掌握這件事情的真相實質。他上上下下打量過瘸子,斷定了瘸子是誠實的,沒有說謊,就說:“你叫什麼名字?”

徐富貴說:“徐富貴。”

儲賢達說:“給哪個公司送牛奶?”

徐富貴說:“大黃奶牛場的。”

公司他沒記住,隻記住了大黃奶牛場。

大黃奶牛場儲賢達是知道的,是葉明川的,在城外董莊,每年免費給市上主要領導供應鮮牛奶。葉明川跟他也是多年老關係了,但他還是繼續問:“大黃奶牛場在哪裏?”

徐富貴說:“城外董莊。”

儲賢達說:“身份證。”

徐富貴掏出身份證遞過來,一雙手哆嗦得就像帕金森症患者。儲賢達看過後說:“你怎麼知道訂牛奶的是市長女兒?”

徐富貴說:“我在市長女兒家見過市長。”

儲賢達說:“碰見市長幾次?”

徐富貴說:“有五六次。”

儲賢達說:“你怎麼知道他是市長?”

徐富貴說:“我聽到他女兒叫他史大市長,在電視上也常見,就認下了。”

儲賢達咬咬嘴唇說:“市長女兒住在哪裏?”

徐富貴說:“桃花塢別墅D區D座。”

這與儲賢達掌握的信息相同。儲賢達的姐夫就住在桃花塢別墅區,給他說過在別墅區裏好幾次看到了市長。

儲賢達說:“市長女兒叫什麼名字?”

徐富貴說:“不知道。”

儲賢達說:“她訂牛奶你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徐富貴說:“她隻說叫她DD。”

儲賢達皺皺眉頭說:“DD?哪兩個字,會寫嗎?”

徐富貴身上有筆,因為送奶的時候,會有人訂奶,奶牛場給每人配發了一支筆。徐富貴掏出筆在手掌上寫了“DD”兩個字,並說:“這、這可能不是她的真名字。”

儲賢達笑笑,說:“好了,牛奶不用送了,你走吧。”

徐富貴說:“不送了?那我得給退錢。”

儲賢達掏出二百塊錢來塞給徐富貴說:“錢也不用你退了,留著你自己花,不會有人找後賬,我就是市長的管家,你走吧。記住,一、以後別再找市長;二、別提給市長女兒送過牛奶;三、誰再問起就說認錯人了。記清楚沒,要是讓我聽到你在外麵胡說,就沒今天這麼客氣了。”

盡管頭皮發麻,渾身發抖,但徐富貴還是追問一句:“市長到底有沒有女兒?”

儲賢達翻了徐富貴一眼說:“咋?想出事?管住你的嘴!”

儲賢達上車走了,徐富貴捏著兩百塊錢站在那裏發起呆來,直到一些人開始圍過來,這才慌忙騎了三輪摩托走了。

2

盡管一場驚嚇差點掉了魂兒,可等到返回牛場的路上,徐富貴心情已經平靜了,開闊了,牛奶不用送了,也不用退錢,那管家一看就是個說話算數的人。像棉花一樣壅塞在心裏糾纏了他一個多月讓他吃不香睡不香的事竟這麼輕描淡寫地了結了,還發了二百塊錢的意外之財。二百塊錢,可是他送五天牛奶的錢,可不就是意外之財!徐富貴心情大好。

這件事要從三個多月前說起。

徐富貴每日分別為五個小區送牛奶:榮寶園、桃花塢、福興源、鑫晶、鳴春。這活他已經幹了兩年。他摸索出一條最節省的線路——從福興巷進去,穿老牛巷,由井巷出來,再從杏桃巷進去,趙家巷出來,最後出胭脂巷,到光大街,至9點,牛奶就送完了。回到奶牛場,睡一覺到中午,吃過飯,下午喂牛。

三個月前的一天,徐富貴在桃花塢被一個女子攔住了。那女子神情倦怠,沒有上妝,趿著拖鞋,披一件薄衫,顯然是為了訂牛奶才從床上爬起來。正是八點鍾,陽光最好的時間。陽光下那女子真是白嫩水靈,徐富貴癡呆了,心裏說村裏人說這女娃水靈,那女娃水靈,人家這才叫水靈。

女子指著他摩托車上的塑料桶說:“那一桶奶是多少斤?”

徐富貴說:“六斤,也就是三公斤。”

女子打了一個哈欠,說:“從明天開始你每天給我送這麼一桶奶吧。”

訂出去一斤牛奶有一毛錢的提成,對徐富貴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徐富貴的腦子裏飛快地計算著,一天就是六毛,一個月就是十八塊,要是訂一年,就是二百一十六。因為心裏在算賬,徐富貴表現出來的就有些遲疑。

女子皺皺眉頭說:“怎麼?不想送?”

徐富貴忙說:“送,送送。”

“七點以前,準時送到門口。”

“嗯嗯嗯。”

“不要袋裝的瓶裝的,就要這種桶裝的,最好是從牛乳房上直接擠到這桶裏的,嘻嘻。”

“嗯嗯嗯。”

“不許摻水,不許摻三聚氰胺,否則我就投訴你們,罰得你們傾家蕩產。”

“嗯嗯嗯。”

“D區D座。”

“嗯嗯嗯。”

女子就笑了說:“你是啞巴啊,隻會嗯嗯嗯。”

徐富貴說:“嗯嗯嗯。”

那女子就把眼睛笑得月牙一樣,說:“你別光嗯嗯嗯,能找到嗎?”

徐富貴點著頭說:“找得到,找得到。”

女子說:“記住,七點以前送到,明天我給你錢。”

第二天,六點五十徐富貴把牛奶送到,進了大廳,金壁輝煌的,徐富貴眼花繚亂,心裏說皇宮也不過這樣吧。女子訂了一年。算了錢,女子付了錢說不用找了。徐富貴又多得了16塊錢,千恩萬謝的。要填個單子,那女子嘻嘻一笑,說就填DD吧。徐富貴愣了一下,心裏說世上哪有叫這樣名字的?他小的時候,莊子裏第一回去了汽車,汽車一打喇叭嘀嘀嘀嘀,他們把汽車叫嘀嘀嘀嘀。女子拿過筆寫了“DD”,嘻嘻一笑說:“這個名兒真好,以後我就叫‘DD’了。”

回去的路上,徐富貴很是開心,叫一聲“DD”,嘻嘻一笑,叫一聲“DD”,嘻嘻一笑。他還這樣想,他兒徐鵬把書念成了,就能娶像“DD”這樣水靈的女子,心情就更好了。

徐富貴得踅摸出另一種走法。摸索了兩天時間,在不耽誤別人喝牛奶的情況下,六點四十左右,徐富貴就準時站桃花塢D區D座門前了。摁過門鈴,門“哢嗒”一聲,徐富貴推開門將牛奶提到客廳,就退了出來,把門帶上。徐富貴怕人家嫌惡。城裏人對他這樣的人總是嫌惡的。

送了兩周,除了“DD”,在這棟別墅再沒見到別人,也看不出另外有人的跡象。徐富貴有些納悶兒,一個女子訂六斤奶會幹啥?一個人肯定是喝不了,送了兩年牛奶,他也知道一個人一天一斤牛奶就夠了,喝多了反而不好。可牛奶不喝又能做啥?回到奶牛場和馬皮說起來,馬皮撇撇嘴說,沒聽過洗麵奶啥的?土八路,城裏人不光喝牛奶,還用牛奶洗臉洗澡,她肯定是用牛奶洗澡。徐富貴說用牛奶洗澡?馬皮說,城裏女子都用牛奶洗澡,要不咋個個白嫩得一掐能掐出水來?徐富貴就想,怪不得“DD”那麼白嫩水靈,原來是在牛奶裏泡著。馬皮揶揄徐富貴說,你呀白活了,啥時你破個財,去洗回桑拿,專門有牛奶浴,還有媽媽浴哩。徐富貴心裏揶揄馬皮說,三十多歲了連個婆娘都沒娶過,兒沒兒女沒女的,誰白活了?但他懶得跟馬皮打嘴仗,他心裏幸福著哩。

直到第三周的星期三,徐富貴提著牛奶進門時,與一個男人撞了個滿懷,徐富貴忙往一邊閃,抱歉地看著那男的,等人家發火。那男的瞥了他一眼,卻沒有發火,戴上墨鏡走了。那男的國字臉,雙眼皮,梳一個大背頭,黑亮黑亮的好不精神。徐富貴想不是官老爺就是大老板,便感慨這父女倆真是幸福。也隻是感慨感慨罷了,這世上他不如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給“DD”送了兩個月牛奶,這個男人徐富貴碰見過五六次。雖然“DD”家一進門裝了一道玻璃牆,把大廳與門隔開了,玻璃是毛玻璃,糊麻麻的隻能看個影兒,但正對著門的牆上裝了一麵老大的鏡子,把大廳裏一切都映照進去了,一開門就能通過鏡子看到大廳的一切狀況。有一回,他從鏡裏看到“DD”正猴在那男人背上,雙手擰著那男人的耳朵,那男人就像一頭驢在地毯上轉圈圈。徐富貴心裏說這麼大了還撒嬌,把老子當驢騎。出門時就聽“DD”咯咯咯的笑著叫著:“都來看吧,史大市長讓我當馬騎。都來看吧,我把史大市長當馬騎。”徐富貴心裏很激動,原來是市長家,他竟是給市長女兒送牛奶。

回到工棚打開電視,選台時徐富貴看到了那男人,正坐在電視裏講話,前麵擺個牌子,寫著“史國”。徐富貴揉了揉眼睛,細細端詳過一番,斷定就是他在“DD”家見過的那個男人,這證實了他確實是給市長家送牛奶。雖然市長跟他扯不上一點關係,但他還是很激動很自豪,在老家,不要說是縣長,就是鎮長跟誰握個手誰都激動自豪多日哩。

從這天起,徐富貴喜歡看新聞了,隻要看到史國市長,他就激動自豪。有一天,正看新聞,小黃進來了。小黃說,嗬,看起新聞來了,你看得懂看不懂?徐富貴沒有說話,他還在盯著市長看。他不喜歡小黃,初中沒上完就不上,頭發染得花花綠綠的,穿個衣服到處是口子,像個混混,已經沾染上了城裏油嘴滑舌的習氣。大黃有了點錢還是那樣,沒燒到哪裏去,他先就燒得沒大沒小的,再有錢,該尊人的地方還是要尊的。可小黃偏偏就愛來這工棚裏晃蕩,他知道小黃是在他們跟前顯擺來了,小黃一走,馬皮幾個就罵燒包。不過見到小黃,他就想到自己的兒子,想到自己的兒子他就把小黃不當回事,眼裏就沒小黃這個人。

小黃說,看得這麼認真,就像那是你家親戚一樣。徐富貴說你還別說,我真認得他哩。小黃把一口煙吹到徐富貴的臉上說,人家是大市長,天天在電視裏,誰不認得?學會吹牛了,要這麼說我還認得國家主席,重要的是人家認識你。一件讓人激動的事讓小黃這麼一攪擾,一點意思都沒有了。小黃掏出煙來,抽了一根自己點了,咬在嘴裏說,給你們講個段子?沒人理會他,煙酒不分家麼,要是大黃,會一人散一根的。小黃說,有一個女記者去一家奶牛場采訪,她問奶牛場老板,請問牛為什麼會得瘋牛病?奶牛場老板說你知道牛一天要擠3次奶嗎?女記者說,這跟牛得瘋牛病有啥關係?奶牛場老板說那你知道牛一年才交配一次嗎?女記者說這又跟牛得瘋牛病有啥關係呢?奶牛場老板說,你想一天被摸3次奶,一年才做一次愛,甭說是牛了,你會不會瘋?女記者說,那他媽的我早瘋了。說完小黃哈哈大笑。馬皮幾個也笑。笑過,馬皮說這是說你爹吧,你狗日的這麼說你爹。徐富貴沒有吱聲,覺得這娃太不懂事了,他得和大黃說說。小黃卻沒完沒了,說我再講一個。這時大黃進來了。

大黃要是閑了沒事,喜歡來工棚裏坐坐,和他們諞諞閑,都是一個村上長大的,自然有不少話說。大黃說,說啥哩?笑得這麼開心。馬皮說,說你哩。小黃卻岔開話題,指著徐富貴說,他說他認識市長,哈哈。徐富貴說,你這娃咋這麼說話,我不是那個意思。小黃說那你啥意思?徐富貴說我是說我給市長家送牛奶哩。大黃說真的?徐富貴說,那六斤牛奶就是他女兒訂的。大黃說他女兒訂的?市長一家都喝我們牛場的奶,早知道就不該收他的錢。徐富貴說,人家有的是錢,住別墅,家裏跟皇宮一樣,在乎幾個牛奶錢?大黃笑笑說,是啊,人家是大市長,會沒錢?鬼都不相信。

兩個月後的一天,徐富貴按了門鈴,門鈴嬌滴滴地說,主人不在家,您請回吧。徐富貴愣在那裏,等了一會兒又按了一次門鈴,門鈴裏依然是那嬌滴滴的聲音。徐富貴不敢再等下去,耽誤了給其他人家送牛奶,人家會投訴的,被投訴是要罰款的,錢上吃虧。牛奶送完後,徐富貴又來到“DD”家按響門鈴,還是那嬌滴滴的聲音,就想或許“DD”有事出門了,一會兒就會回來。徐富貴在摩托車上睡著了,一覺醒來已經快中午了,“DD”還沒回來,再等下去就要耽誤午飯和下午喂牛,隻能回去了。可這六斤奶咋辦?這麼熱的天,放是放不住的。想來想去,隻能自己喝了。奶牛場每天的早餐是一個饅頭,一根油條,一袋榨菜,二斤牛奶。本就喝了二斤牛奶,六斤奶喝下去肚脹如鼓。

接下來幾天,“DD”都不在家,徐富貴就受不了了。六斤牛奶他實在是喝不了,隻能將剩下的倒掉。他想對大黃把事情坦白了,可又有些不甘心,一年的提成就二百多塊,他都已經存銀行了。錢就是這樣,往進裝容易,往外掏心疼。他想“DD”隻是出遠門了,最多一周就會回來,因此每天抱著明天就回來了的想法支撐著。就這麼一個月過去了,“DD”還沒回來,他就有些支撐不住了,而每天把白花花的牛奶倒進溝渠裏更讓自己覺得造罪,更要命的是怕“DD”回來會找後賬,那是要賠錢的。奶牛場有規定,給客戶造成損失由個人賠償,並設了舉報電話,誰要是被投訴了,要加倍罰款的。他心小,一件事就能把胸膛塞得滿滿的。他有些後悔,不該貪圖那點提成,該把實話給大黃說了。現在要給大黃說,受罰賠償都不是啥事了,重要的是讓大黃看不起他,在大黃眼裏他成啥人了,他一個瘸子,大黃不嫌棄,給了他一份工作,他還這麼背後搗鬼。就想再堅持幾天,或許明後天“DD”忽然就回來了,隻要“DD”回來,他把一個多月的奶子給人家折算成錢補上,就啥事都沒有了。人就是這樣,占小便宜肯定要吃大虧的。

一天,徐富貴在電視裏再次見到了市長,忽然生出一個主意,去找市長,找到市長不就找到“DD”了?於是,送完牛奶,徐富貴就往市政府來了。他從未進過政府,以為和普通地方一樣,衝著大門就往裏走,結果被站崗的門衛攔住請他出示證件。他隻有身份證,掏出來遞過去,門衛看了一眼指著旁邊一間房子說,請到那邊去登記。他來到登記的窗口,人家問找誰?他說找市長。人家把頭從窗口探出來打量了他許久說有約麼?他說沒約。人家說那請回去吧。徐富貴說我找市長有事。人家麵無表情說找市長的人都有事。然後就不理會他了。他沒想到政府的大門這麼難進,市長這麼難見,好說歹說糾纏了半天,人家就是不讓進,他就決定在大門外等,每天送完牛奶就來等。連續幾個上午,沒等到市長。那天來了一群上訪的,是些農民,也有一個瘸子,是一個老漢,他遞了一根煙,和老漢說起來,老漢說在這裏哪裏能等上市長,市長出進都坐在車裏,那車裏麵看得清外麵,外麵看不清裏麵,他們看見你躲得比誰都快。靠等是見不上的。而且這大院有幾道門,他走哪個門都不曉得。徐富貴就沒了招數。

這天,徐富貴送完鳴春小區的牛奶,沒想到就和市長碰上了。徐富貴一看跟著市長有一大群人,前呼後擁,氣勢很威武,有些怯場,就一直尾隨著逡巡著,看到市長向著小車走去,這才一急撲了上去。錯過這次機會,他就不知道在哪裏能找上市長了。

徐富貴沒想到闖了這麼大的禍,差點讓人逮捕了,他覺得那些人一開始就是要逮捕他,他聽到一個說要打110。不過總算是有驚無險,一切都過去了。經過“老寡婦醬骨頭館”時,徐富貴停頓了一下,看看腕上的電子表,明天正好是周末,就決定把兒子叫出來大吃一頓。兒子在一中上高中,馬上就要升高三了。每個月他會把兒子叫出來大吃一頓,自己也會要二兩或半斤裝的燒酒犒勞一下。盡管這個月他們父子已經大吃過一頓了,可他想再吃一頓。老人有話,意外之財要打個尖才能留住,這二百元當然是意外之財,是該打個尖的。

3

離開鳴春小區,史國覺得這個突發事件就像一塊石板壓在胸口,血壓立馬升高,心跳也加速了,喘氣都有些困難,吃了一顆“倍他樂克”,閉目做著深呼吸。

視察也好,調研也罷,都是被人家牽著鼻子的一個過程。通知一下,人家就開始選點安排了,接待手冊一出,白紙黑字,安排了的點就都得走完。要是平日,史國可能借故就走了,視察調研麼,走了也就走了。可今日他就不能走了。

到了福盛園小區,史國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給陶玉打了個電話,問桃花塢那套別墅處理了沒有?陶玉悄聲說,已經脫手了,淨賺58萬,嘻嘻。他說那就好。陶玉說,老公,咋了?出事了?史國皺皺眉頭悄聲說烏鴉嘴,隨便問問。陶玉說是一個朋友的朋友出的麵。史國說好好。陶玉說晚上晚上晚上。陶玉就是這樣,通過重複表達強烈的願望。史國說嗯嗯嗯。

福盛園小區的點看完又看了兩個點,就正午了。史國原本打算不參加登高區安排的午宴,他要駁一駁李兆廷的麵子,現在隻能改變主意。盡管在鳴春小區的那一番說辭冠冕堂皇,甚至義正詞嚴,可他知道許多人都是半信半疑。如今官員都是眾矢之的,隻要是有關官員的事,即使是聽上去像天方夜譚,但人們依然信以為真。況且今天除了市區兩級各部門幾十號幹部,還有省報、省台、市報、市台的七八名記者,記者那張嘴可從來都是無遮無攔的,而且都是微博主力傳播者。這事處理不好,那可就要滿城風雨了,時下正在關鍵時期,因此還需要在酒宴上繼續澄清漂白。

座位都擺放著名簽,史國掃了一眼,記者全安排在另一桌。他對李兆廷說,把省報、省台的記者安排到這桌來,人家是省上的,我們是市上的,是我們的領導層麵上的,怎麼能這樣安排?安排到我旁邊。李兆廷立馬就調換了座位。市上的記者可以看作是他的下屬,省報、省台的可不是屬於他管的,這些人很看重這個,況且今天情況特殊。不過他對記者一直很好,這倒也不會引起別人的猜忌。一一落座後,史國和幾位記者談笑風生。儲賢達還沒有到,李兆廷滿臉堆笑請示等不等,史國沒有回答,他掏出手機正要給儲賢達打電話,儲賢達走了進來,史國笑著說:“你倒比我架子大,讓李書記恭候你,這可是李書記的地盤。”

儲賢達抱抱拳說:“各位,對不起,對不起。”

按說應該由李書記來個開場白,宣布開宴,可史國沒給李兆廷這個機會,而是端起酒杯說:“各位,民以食為天,吃好,喝好了,多餘的話不說,一切盡在酒中。”說著一仰脖幹了,還把酒杯底兒朝上,比劃著幾位沒喝的全喝了。酒宴就開始了。

史國吃了口菜,斜了儲賢達一眼,儲賢達就走過來附在市長的耳朵上說:“市長……”

史國說:“你大聲一點,大家都豎起耳朵等著聽哩。”

儲賢達明白史國的意思,左右環顧一下,說:“情況基本明白了……有人……”

史國說:“你怎麼吞吞吐吐,莫不是調查出了我真有個女兒?”

儲賢達說:“市長真會開玩笑……下去我給您詳細彙報吧,現在……喝酒。”

史國哈哈大笑說:“一個送牛奶的瘸子都關心政治了,政治文明很顯成效嘛。好吧,娘稀屁,正是應了官場如江湖,這樣下作的手法都玩得出。不過,這家夥還是有創意,有想象力的,”

史國說到這裏,端起酒杯拍拍李兆廷的肩膀說:“李書記,登高區老百姓的素質高啊,這都是李書記治理有方啊。”

李兆廷站起來,說:“市長,我自罰三杯,是我們工作做得不紮實,考慮得不周到,驚嚇著市長了。”說著連喝了三杯酒。

史國把李兆廷摁著坐下說:“驚嚇著我了,我有什麼可驚嚇的?”

李兆廷忙說:“市長,我口誤,是驚擾,驚擾,我再自罰三杯。”

說著又端起酒杯要喝,副區長朱燦站起來說:“書記,我替你喝了。”

史國臉上掠過一絲不快,說:“朱副區長很能喝啊。”說著抓過酒瓶,“服務員,上口杯。”

李兆廷說:“我喝,我喝。”

史國說:“你喝你的,他喝他的,我喝我的。”

史國明白他現在是代市長,之所以“代”是由於差投票一個環節,取“代”是需要投票的,這時候不該和人較勁。可今天他必須較這個勁,要表現出自己的威勢,否則別人就會以為他心虛。

服務員拿來的口杯是泡菜的杯子,這正合了史國的心意,他親自斟了滿滿一口杯,遞給朱副區長,倒了三小杯遞給李兆廷,倒了一小杯自己端了,說:“能者多勞,能者多勞,我高血壓,心髒病,意思一下就行了。”

朱副區長麵露難色,這一口杯至少也有半斤,史國說:“朱區長,你看我和李書記兩個陪你哩。”

李兆廷說:“喝吧,這是市長賜的酒,賜酒等於賜福。”

朱副區長一仰脖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李兆廷喝了三杯,史國端起酒杯想想,把酒杯遞給儲賢達喝了。

打一巴掌還得給塊糖,這是一門不可或缺的領導藝術。史國給朱副區長搛了一條紅燜小鯽魚說:“朱區長,忠心可嘉,快吃點,壓壓酒。”又搛了一條紅燜小鯽魚給李廷兆,“李書記,有這樣的虎將,工作還有什麼難度?好好培養。”

朱副區長臉和脖子都紫了,晃晃悠悠斟了一口杯酒說:“市長,我再喝一口杯,謝市長賜酒之恩。”

史國一拍桌子說:“好,爽快,我陪一個。”

朱副區長喝完第二口杯,就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了,最後被人攙了出去。

史國說:“酒量不大麼,一看就是個實誠人。”

於是大家繼續喝酒,史國敬了一圈酒,點了根煙說:“安排在我調研的點上,忽然撲出來攔截住我,當著幾十號人的麵說市長你女兒這長那短的,各位長見識了吧。既然官場如江湖,那麼就不能壞了名頭,真正的江湖高手是需要一個好名頭的。還有一句很有名的網絡語,哥不在江湖,但江湖上卻又有哥的傳說,一語中的啊。奉勸各位,以後此招斷不可用啊,來,為這句話幹一杯。”

史國舉起酒杯站起來,其餘的人也都站起來舉著酒杯,不說話,看著史國。史國又說:“不過,這事有一點不完美,誰都知道我就一個兒子,應該說成是我的幹女兒,我也過過幹爹的癮。哈哈,喝酒,共同幹一杯。”

共同幹了一杯酒,史國說:“賢達,我需要一個交代。”

儲賢達點點頭說:“市長放心。”

下午一上班,儲賢達進了史國辦公室,史國扔給儲賢達一根煙說:“賢達,那瘸子什麼情況?”

儲賢達說:“大致情況搞清楚了,是城外董莊一家奶牛廠的送奶工。”

史國說:“城裏人還是鄉下人?”

儲賢達說:“鄉下人,來自偏僻山村。”

史國點點頭說:“噢。”

儲賢達說:“他認錯人了,嚇壞了,抖得像一片秋風中的樹葉。”

儲賢達斟酌再三隻能這麼說。

“認錯人了?”史國擺擺手說,“賢達啊,說實話吧,這事不管是那瘸子認錯人了,還是背後有什麼企圖,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喊出來,落在咱們身上,就不是認錯人了那麼簡單。用那句俗話說,一屁股坐在狗屎堆上,不是你屙下的也是你屙下的,而且人們是寧會信其有,不會信其無。官員現在是眾矢之的,一點不慎,就會風生水起,產生蝴蝶效應。”又說,“蝴蝶效應你知道不?”

儲賢達說:“略知一二。”

史國這樣說話,儲賢達心裏就極其不悅了。儲賢達明白,這隻是一個非常偶然的單純的突發事件,沒有任何的政治背景,就是有人要搞政治陰謀,也沒有人弱智到雇用一個見了官員就發抖結巴的送牛奶的。這史國心裏清清楚楚,而且也知道他心裏對這件事的認知程度。儲賢達也能理解史國如此看重這事,遇上這樣的事,任何一個人都會竭盡全力掩蓋真相,將整個事件的影響化解到最小程度。當然也要預防有人抓著徐富貴做文章,把一個偶然事件變為政治事件。這都沒錯,但是,麵對自己的辦公廳主任,史國卻猶抱琵琶,遮遮掩掩,這讓儲賢達很不舒服,有些窩火。顯然,史國到現在依然還沒有把他當作自己的人,他還沒連上史國這條線,還站在史國這個圈子之外。倘若是自己的人,史國會請他坐下來商討一個將整個事件的影響化解到最小程度的最佳的解決方案,會大明大白地交代指示他去做。

史國說:“如果傳出去,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那咱們就會有大麻煩,當下正是你我的關鍵時期,雖然現在到處都說作風問題不是問題,但對於咱們官員來講,作風問題依然是重要問題,而上麵對於這類問題是從不需要捉賊捉贓捉奸捉雙這樣的證據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儲賢達點點頭說:“明白,市長放心,翻不了天,壓得住。”

儲賢達盯著史國,心裏窩火極了。倘若在平時,史國和他說話說到“咱們”“你我”這個份上,那他會感激與欣慰的,可現在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史國調到雲水市時,他已經做了一任辦公廳主任。史國做了代理市長後,卻表現出了想換他的意思,曾暗地裏物色過幾個人選,和書記溝通時,書記說不急麼,馬上換屆了,到時候一並調整。新官上任更換老的班底,把譬如秘書、司機,包括秘書長、主任等貼身的人換成自己人,在政界這像法律法規一樣正常。但是,史國調到雲水市起初是常委、常務副市長,作為辦公廳主任,雖然史國不是他服務的核心,但史國將來接市長的勢頭很明顯,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因此,在史國身上他投入精力可以說超過了市長,竭心盡力,小心嗬護。可史國做了代理市長卻要換他,這說明他赤誠忠心地幾年服務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他能不窩火?但他窩火也隻能窩火,官高一品壓死人,等級森嚴的官場就是這個樣子。

史國說:“賢達,這事不簡單哩,你必須給我一個圓滿的交代。”

儲賢達說:“明白,市長放心,我會處理得讓您滿意。”

史國撓撓頭說:“這事不可以掉以輕心,風起青 之末,尤其是如今的微博可不是一片淨土,更是不可小視。”

儲賢達已是兩屆的辦公室主任了,馬上要換屆,肯定是要動,可是動得好與壞,史國是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可史國至今未跟他談過,這時間史國說“當下正是你我的關鍵時期”,顯然是一種暗示,卻又帶著脅迫的味道。他也隻能表現得更誠懇和虔敬。

史國站起來說:“山區農民嘛,小農意識,你去處理處理吧,不要太強勢,要籠絡他們。”

儲賢達說:“明白,明白。”

回到辦公室,儲賢達自言自語罵出一句“娘稀屁”,抽了一根煙,給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局長程玉清打了電話。能管奶牛場的部門很多,之所以選擇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是因為程玉清是他的妻弟,這種事當然還是需要親信去辦。要說他親自跑一趟也行,大黃奶牛場是葉明川的,多年交情了,隻是一方麵他不想糾纏得太深,像史國這樣善於運作的領導幹部,是可以用前途未卜來形容,一旦倒台,難免會把他牽扯進去,雖然他們的關係並不是很親密,但粘上了就是個汙點,競爭對手就會拿這事做文章。官場就是這樣,隻要你在場,永不缺對手。市長牛八玉栽了跟頭就把辦公廳主任劉遠達帶進去了,因為有幾個關鍵的曖昧的場合,劉遠達都在。要說也真是滑稽可笑,主任本就是領導的跟班,職務所在,職責所在,但事出了,人就有話說,劉遠達就落了個失察失職監督不力處分。這聽上去就像是笑話,可到了現實中就是事實,一個跟班去監督領導,除非腦袋讓門夾了。用人們的話說是上床打老婆,不想幹了。盡力配合還尚嫌不夠默契,你監督試試,不要說是監督,就是不同意才說了一半,人家就打發你走路了。隻要劉遠達一有機會,競爭對手就拿這處分說事,匿名信雪花一樣,搞得劉遠達很是鬱悶,原地踏步一直踏到退休。另一方麵葉明川至少有半年多沒跟他聯係了。葉明川以養奶牛起步,後來進入房地產領域,發展得如日中天。去年圈下一塊地,想修改一下用途,通過他想請史國吃飯。他請過史國,史國卻沒給他這個麵子,說過段時間再說吧。但凡這種事本就很敏感,史國以後不提,他也不好再說。可這個家夥竟然這麼長時間不跟他聯係。

程玉清來後,儲賢達說,大黃奶牛場有一個送奶的瘸子叫徐富貴,攔了市長調研的車隊,搞得市長下不了台,市長很生氣,你告訴奶牛場老總,快點打發瘸子回鄉下去。

盡管程玉清是自己的小舅子,但他也不能告訴真相。針尖大的窟窿進來鬥大的風,少一個知情人就降低一個傳播點,一個風源點,少一隻蝴蝶的翅膀。一個事件能造就一個人,也可以毀了一個人。這件事對他無疑是一個考驗,事關他下一步前程。他不能馬虎,官場是高度敏感的,敏感得都有些小心眼兒。所有史國才用了蝴蝶效應。

程玉清要走的時候,儲賢達對程玉清說,帶上點錢,盡管他采取的方式有些偏激,但終歸是農民,一個農民從山裏來到城市討生活,委實也不容易,怪可憐的,不要威逼強迫,別生事端。又說,不過,大黃奶牛場是該給點教訓,出了這種事,他們是難辭其咎的,找個三聚氰胺什麼的借口,搞出點聲勢來,對市長也有個交代,市長可是盯著這事哩。

4

就像那電視名兒——《幸福來敲門》,徐富貴已經聽到幸福的敲門聲了。他就像一個走夜路的人,已經看到天光了。兒子徐鵬明年參加高考,按老師說的,重點大學沒大問題,要是發揮得好一點,上北大、清華甚至是拿個狀元也是很有可能。這就意味著再有一年,他也就從苦水潭底爬上岸來了,徹底解脫了,接踵而至的就是大段大段的好日子。徐富貴心裏說,水秀啊,你看著吧,我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真真的。

徐富貴上午送牛奶,下午清理牛棚。上午送牛奶的四個小時,樓上樓下的,一個台階一個台階的,有時候為送一瓶奶要爬六層樓。他本就一條腿不得力,真是抽筋扒骨,送完整個人就跟癱一樣。下午清理牛棚的活兒可以不幹,但另有一份工錢,徐富貴當然要幹。人隻有窮死的,沒有掙死的。雖然辛苦,但有希望的辛苦也是幸福。

徐鵬現在是寄托了他全部的幸福與希望。

他一頭紮進南窯肚兒裏就是五年,正如那歌唱的,我的黑夜比白天多。從南窯肚兒裏爬出來,從銀行取出五遝新嶄嶄老人頭,他就直奔章家台去了。任福娶媳婦時請他催箱娶人。任福媳婦的表妹水秀是陪娘,他就盯上了水秀,也把水秀家裏的情況摸了個清楚。水秀哥哥強子娶不上女人,又好吃懶做的,不出去打工,就在家裏禍害,把家裏禍害得雞飛狗跳的。這個狗食在鎮上耍小姐讓警察捉住了,捎回話來讓拿錢贖人,村子裏傳得沸沸揚揚,水秀爹又羞又氣,就決定用水秀給強子換個媳婦安頓了事。水秀一直在城裏打工,捎話帶信的叫了多次叫不回來,水秀爹就上吊抹脖跳窯的把水秀從城裏逼了回來。可現在換親要找個合適的並不容易,計劃生育以後,家家子女都少,而且都在城裏打工。還沒探訪到合適的茬口,他背著錢上門來提親,水秀爹是杠木做的擀麵杖,直來直去,說強子把媳婦娶到家得五萬,我多你一分錢都不要你的。他把五遝票子壓在了水秀爹眼前的炕桌子上,就把水秀拴下了。水秀爹怕夜長夢多,說就這個月吧,找翻皇曆看個日子,把親事抓緊辦了。這樣沒出一月,他就把水秀娶到了家。新婚之夜,他知道水秀有多麼的不甘心,或許哪天早晨起來就不見了,這幾年村上跑了媳婦的不少。因此,他是既要過日子扒光陰,還得守著水秀,過得提心吊膽。兩年後,水秀生下了徐鵬。有了娃,他心才落下來,娃是女人身上掉下來的肉疙瘩,是最能拴住女人的。就想著水秀不會跑了,要跑就不會給他生娃了。日子開始喜人了,他是精神抖擻。兒子生下的第三天,他就宰了一隻公雞,燙拔煺洗,開腸破肚,拾掇幹淨,又撈了兩方子醃肉,割了幾把韭菜,提著去找小先生給兒子起名。村子裏許多娃都是第二天要上學念書了,才尋先生求大名。先生一天起十幾個人名兒,日急忙慌的連多想一陣子的工夫都沒有,哪裏能取個好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