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朝元朔五年,皇帝劉敞退位,前往淨皇寺出家,法號空和。同日年僅五歲的太子劉濬登基,改年號為世泰。
世泰十年,蒼梧郡太守屈高起兵謀反,卻不過三日被擒。朝廷下令徹查,佞臣劉穩借刀殺人,以皇帝名義諸一幹政敵——大司馬霍成功、太子少傅蕭衡滅九族,大將軍王思恩、司徒沈約、禦史中丞龔忠、尚書令楊玉台斬殺,黃門侍郎謝績流放。這次浩劫算及無名百姓、小吏等,死傷近五千人。
刑場就在城郊,飲過臣子之血的草木生長得異常繁茂。曾有乞丐拔食過那處野菜,聽說味同嚼蠟,不日便死了。
風自城郊生。白日適逢晴好天氣的,陽光中和城內蕭煞之氣,百姓還不覺脊背生寒。可一旦入夜或是陰雨之時,便是血腥彌散,凡風過處,無人不毛骨悚然。
陰曹地府也不過如此。
東朝經過這次大換血後,餘溫久久不散。城門日日緊鎖,百姓沒來得及逃出去的,隻能膽戰心驚地躲在家裏。放眼望去城內街道上,千人中有九百九十九人是兵,且人手三張畫像——分別是一張豐腴婦人像,和兩張總角女童像。如此一來,官兵見到百姓比見皇帝還難。難得遇見一位老農,就呼呼啦啦圍上一群兵,你一言我一語,都隻問同一句:“見過這三個人沒有!包庇反賊蕭衡家室者,一律斬殺!”
隻要一日追查無果,管你是民是兵的皆一日不得安生。
山下剛過仲秋,山上呼嘯北風已經堪比初冬。草木有情,成片成片地隨秋而去化作枯黃,即便如行屍走肉,也要賴在原地,將該遮擋的洞口護得滴水不漏。
密草後的洞口,有雙不安的眼睛在躁動,它的主人叫蕭姁,是蕭衡的大女兒。睡在蕭姁身邊的三歲小孩,是蕭陶,蕭家二小姐。
蕭姁一臉愁容,嗯嗯唧唧地想往外看卻不敢,就在這時不遠處的灌木叢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蕭姁嚇得一動不動,順便也把一直安靜睡覺的妹妹口鼻捂住。
妹妹喘不過氣,撲棱著手腳掙脫姐姐,喉嚨裏發出將哭未哭的“嗯嗯”聲。蕭姁一個巴掌打到妹妹屁股上,低聲怒斥妹妹噤聲。蕭陶一臉苦大仇深,可還是乖乖聽話。
此時有風,蕭姁隱約聞到風中有果香,認定來人是母親,放心扒開最裏麵的一層枯草,向外望。
如她所料!蕭姁開心地露出一排小牙,又馬上藏起來,皺著眉揮著小手讓母親快快進來。蕭陶有樣學樣,卻又挨了姐姐一巴掌,讓她退後躲好。蕭姁這樣做不無道理。從她們拿著包袱逃出蕭府的那一刻起,母親就告訴她今時不同往日,要學會謹慎,妹妹年小不懂事,大道理多是聽不懂,她一個人要護住兩條命,不得不擺出一副少年老成且凶神惡煞的樣子,幼稚的她認為:妹妹隻要怕了她,就會聽她的話。方式越簡單粗暴越有效!
母子連心,林氏一眼就看見了那雙不安的小眼睛,她衝它們安慰地眨眨眼,輕搖一下手中的布袋,裏麵是時令的野果。城門不開,母女三人在山上已經呆了小兩月,當初慌張出逃,沒有帶多少食物,這次出去采野果雖是冒險之舉,卻也不得不從此下策。
相聚之時近在眼前。
誰知刹那間不知何處飛射出一支箭,自林氏後背穿透前胸徑直射入洞中,隨著“嗖”的一聲,布袋中的野果應聲灑落,林氏臉上的淺笑還未退去,就已經重重摔在地上。她的眼睛在最後關頭緊緊地閉起——狐死不首丘,這是她能送給世間孩子的最後禮物。
蕭姁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住,隻能愣愣地盯著母親,不敢相信生死之間竟隻是一根竹箭長短!那種隻能懷疑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催出大滴大滴的淚砸到地上,卻隻濺起微小的塵。愈加急促的呼吸將麵前的雜草吹動,蕭姁忙用手捂住嘴,內心百轉千回的痛攪得五髒不安,這是她承受不住的痛,是她寧願斷手斷腳也要代替的痛,可是眼下,卻隻能先將牙齒壓在手指上,靠著舌尖感受到的那陣滾燙甜腥,來分擔萬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