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姁兒!姁兒!”郤愔不走衝著房內大喊,“我以畢生起誓!求你為妻!至死方休!”
許久不見柳姁出聲,福貴打算拉郤愔離開,卻被柳元章攔住,反倒是帶著依依不舍的柳陶離開。走了幾步,回頭示意福貴也不要再管。
暮色四合,一輪彎月冉冉升空。比那日在公主府看到的更細,更尖銳。
多日早睡,夜裏幾時已變得如此不寧靜。柳姁倚著門不再啜泣,漸漸平靜。
已是子時了。
郤愔還站在門外,一件單薄長褂,不時隨風搖曳發出碎碎聲音。
柳姁知道他沒走,揪心地問:“你為何要這樣待我?”還未幹透的眼睛又濕了。
郤愔聽見聲音,欣喜上前,滿是愧疚和悔意。
“那日之後,我怨你疑我。後來知道你在公主府遭難,我怨我那日荒唐,未能帶你走,護你安穩。久而久之,我便分不清究竟在生誰的氣。前幾日你病著,我一直強忍不去找你說清楚,今日才一時……”
“我今日是誠心去道歉的。”柳姁搖頭希望能甩掉不堪的回憶。
“姁兒,今日是我錯,如何罰我我都認。隻是進宮之事要三思……嘶……”郤愔一著急,腳下踉蹌,手在身體倒地前支撐一下,誰知正好按在剛才飛濺的細小碎片上,他沒防備,下意識吃痛輕喊。
柳姁在房中心頭一緊,剛要起身又坐回去,不再言語。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
郤愔一人,唱了一夜《鳳求凰》。
天邊泛起魚肚白,柳陶破天荒成了第一個出房門的人。
“愔哥哥!”她還未穿戴整齊,也未梳洗。
柳姁房前,郤愔手上,一攤鮮血已經幹涸,呈現著令人悚然的暗紅色,地上零散著帶血的瓷茬兒。柳陶一聲驚叫,把房裏椅門昏睡的柳姁驚醒。
“愔哥哥,你沒事吧,這麼多血……”柳陶去扶郤愔,隻見他雖雙唇泛白起皮,眼裏布滿血絲,可依舊堅定明亮,看著房門,期待它能被打開。
柳姁聞聲急忙開門,震驚地看著門外。昨夜,聽著郤愔的《鳳求凰》,自己不知何時去見了周公。
“陶兒,快扶他進來。”柳姁一邊上前,一邊吩咐。
柳陶不敢耽誤。
“去打些熱水,再拿些傷藥。”
“什麼傷藥?”
“……算了,我去吧。”柳姁匆匆離開,又跑著回來。聽見喧鬧的福貴端來熱水。
“姁兒,我知錯了,你不要生氣了好嗎?”郤愔本想去拉柳姁的手,卻在剛碰到時,引起傷口的不適。
郤愔的手上全是細碎的瓷茬兒,有的更是深深陷進肉裏,用細針挑出後,幹涸的傷口又多少流出了血,用毛巾反複擦拭後,一盆清水變成鮮紅色。柳陶不敢再看,背過身去。
“陶兒,你先回去歇著,這裏好了你再過來。”柳姁柔聲細語跟柳陶說話,沒去搭理郤愔的懇求。
柳陶內心掙紮許久,她實在看不下去這血腥的畫麵,投降離開。
“姁兒,你如何才肯原諒我?”郤愔又問。對他來說,手上這點小傷根本算不得什麼。
“我……”
“把那個妖女交出來,我要殺了她給我夫人報仇!”
“就是!”
“妖女!出來!”
柳姁話未說完,後院就衝進大群人,七嘴八舌地喊著罵著,一口一句“妖女”,句句不堪入耳。
柳姁起身打算出去查看,卻被郤愔拉住。他搖搖頭,示意她先讓師父處理。
“你們是何人?濟世堂可是醫館,救人之地豈容你們在此口出穢言!”
“你還知道你開的是醫館啊!養著個食人性命的妖女,你還開什麼醫館!妖女!滾出來!”那人是個彪形大漢,皮膚黝黑,四肢粗壯,揮著長棍,柳元章的阻攔在他麵前絲毫不起作用。
“荒謬!”
“荒、荒什麼?被跟我扯這些沒用的!我夫人在公主府才當了半月花匠,這妖女一去,我夫人命就沒了!我夫人前腳咽氣,這妖女緊跟著就活了!她不是吃了我夫人的命,又怎麼能活!妖女!出來受死!”
“就是!滾出來!”
“滾出來!”
“……”
來人遲遲不見口中妖女出現,把火氣全泄到院裏草藥架子和花草上。柳陶幾時見過這個場麵,躲在房裏瑟瑟發抖,外麵人再突然一喊,她嚇得衝了出來,想去姐姐那裏。
“妖女!”她一出現,那些人不由分說將矛頭指向她,氣勢洶洶地朝她走去。
柳元章眼看自己和福貴攔不住,忙讓福貴快去找李恭。福貴一走,那些人少了羈絆,更是肆無忌憚,柳元章無奈,隻能將癱軟的柳陶緊緊護在身下。
那群人紛紛舉起手中棍子。
“住手!”千鈞一發之際,柳姁還是露了麵。
“你們口中的妖女可是我?”她居高臨下,神態自若,沒有絲毫懼怕。
壯漢一愣神,沒想到她會自投羅網。
“她才是妖女!夥計們上!”
“上!”
“打死她!”
柳姁雖不是十分清楚這“妖女”頭銜從何而來,但明白絕不能讓他們傷害到爺爺和陶兒。
她閉上眼睛等著亂棍襲來,突然眼前一黑,郤愔擋在她身前。
一棍,兩棍,三棍……
郤愔沒皺一下眉頭,沒出一聲,他隻是看著柳姁,揚起的嘴角流出黑紅的血。
“住手!”李恭大喝一聲,鎮住局麵,“給我把這些人抓起來!”一聲令下,手下士兵有序向前,很快壓製住所有鬧事者。
“妖女!你不得好死!”領頭之人還不肯罷休。
“我如何就是妖女!你口口聲聲這樣罵我,我又傷害過誰!”柳姁扶郤愔坐下,聲色俱厲質問那名大漢。
“聽聞皇帝要接你進宮,當晚就被刺成重傷,你卻毫發未損!我夫人因你冤死,你卻食了她的性命還魂!今日我殺不了你,來日你隻會害更多的人!”大漢越說越激動,又加了幾位將士才將其按回地上。
“皇上之事那隻是,意外……還有我並不認識你夫人……”
“妖女,你現在去街上看看,對你,人人得而誅之!”
“帶走!”李恭懶得再讓大漢廢話。
“姁兒!”趁大家不注意,柳姁跑上街道,她不信那人的話,自己並未害過任何人。
“快快快,快走……”
“妖女……”
“聽說她會吃人……”
她隻是站在門前,來往的人就已經紛紛避她不及,指指點點,沒一句好話。
柳姁無辜地看著他們,她什麼都沒做,為何要這般詆毀自己。
“我沒有害過人,大嬸,我沒有……”
“滾開!”大叔一把推她在地,拉著妻子速速跑開。
“我沒有害過人,我不是妖女,我沒有害過人,我不是妖女,我不是妖女……”
“姁兒,快進屋,來。”李恭扶起她,才發現她全身已經癱軟,沒了一點兒力量,雙眼空洞,目光呆滯。
柳元章在他二人進門後忙關起店門,眾人還在一味議論,久久不肯散開。
郤愔忍著疼痛,和柳陶攙著柳姁進屋。
“李將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姁兒離開公主府都已經有一月多了,那件事怎麼現在傳開了?”
“是有人故意讓此事人盡皆知,而且還故意渲染後大肆宣揚。”李恭眉頭深鎖,“聽說皇上已經擬好封妃詔書,要接姁兒入宮,誰知竟被太後攔下,皇上為此和太後大吵一架,姁兒在公主府之事,便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此人竟煽動百姓尋仇,個個向著姁兒的命來!”福貴氣不過。
“沒錯,這人對姁兒進宮之事如此諱莫如深,我思來想去,宮裏由此心更有此力的,也隻有亓昭儀了。”李恭雙眸深邃,若真如自己所想,那柳姁的前途凶不凶險倒是其次,有沒有前途才是主要。
柳元章和福貴畢竟不是朝廷之人,並不明白其中厲害。可是雖不明其道,倒也曉其理,柳元章看李恭如此擔心,說什麼也不肯再讓柳姁入宮。
“你!”李恭一聽,拍案而起,但卻一時語塞,瞪了他半天後,鬆了口氣,“此事,還要看姁兒!”話落,大步出了濟世堂。
“老爺……”福貴要說什麼,柳元章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心想:這姁兒的命怎麼就這麼苦……
柳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房,她又把所有人攔在門外,太多人在隻會讓她心煩意亂,沒有安全感。自己一人蜷縮在床上,不一會兒,枕頭就濕了大片。
“很久以前有個地方,當地人從未見過陰雨天,那裏的山上有一頭羊,它不屬於任何牧民,它隻屬於天地。它過得太自在,就遭到牧民家羊的嫉妒。這一日,天陰了,風雨欲來,山羊從未沒見過天氣這般陰沉,很是擔憂,不知如何是好。”郤愔倚在窗外,窗內幾步外就是柳姁蜷縮著的床。
“這時牧民的羊就告訴它:‘天空被妖怪縛住了,隻要你從崖邊飛身下去,天空就能得到釋放。’它信以為真,就真的去跳了。”柳姁抽泣聲小了,她傾耳聽著,心疼這隻羊。
“它縱身躍下後,就在快要摔到穀底時,被天邊的烏雲給接住了。烏雲告訴它,人言不一定為真,也並不全都是假。怎麼來聽,才是智慧。”郤愔故事講完了,房裏沒了聲音。
“人言,既能鋪設阡陌之路,亦能壘築禦敵之牆。行軍打仗中,也常以謠言作計,古往今來以言勝敵的戰役比比皆是,相對的,因言失利的也大有人在。結果如何,完全在你,而不是他人。”
柳姁慢慢睜開眼睛,若有所思。
“……行軍打仗的事,你如何得知?”柳姁鼻塞聲重。
“你是記得我曾外出的五年嗎?那可是什麼都幹過。”郤愔苦笑。
“郤愔……我心中委屈。皇上為救我而受難,是我的錯,但之後我也差點失了性命!那種生命一點,一點遠離自己的感覺,就像是淩遲之刑,所有人都認為我活該,包括我自己……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明白。可是姁兒,現在你活過來了。”
“我還是會害怕。”
“……”郤愔低頭,思量許久才開口,“嫁給我吧,我將視你如命,許你一世長安。”
柳姁不語,她沒臉答應,也沒臉拒絕,如今的自己就是雨後泥濘道路上的雜草,已經斑駁不堪。
郤愔沒有追問,抬起頭時,滿眼烏雲,天要變了。
雖然郤愔身體強壯,可接連受到衝擊,即便是鐵人,也會添些鏽斑。時至中午,郤愔才在藥物的作用下睡著。
柳陶安安靜靜坐在床邊,藥是柳元章熬的,自己費了好一頓力才騙他喝下。看著眼前熟睡的人,他臉上沒有輕鬆,沒有快樂,沒有……對自己的喜歡。整張臉全是對另一個人的牽掛,即使是入睡後,夢話中也全是那人名字。
“你活該不快樂!”她暗自生氣著。
“姁兒,有人要見你。”福貴的聲音自柳姁房前傳出。
“就不會小點聲。”柳陶不滿皺眉,見郤愔未醒,才邊埋怨邊鬆開眉頭。
“我不想見。”柳姁回答得有氣無力。
“那人說是你一位故人,知你最愛一句‘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柳姁全身一抖,心底一顫,匆匆忙忙下床:“那人在哪裏?”
“就在前堂。”
火急火燎衝到前堂,果然是鱗!
“柳姑娘多日未見,可還安好?”鱗見她出現,畢恭畢敬起身行禮。
“皇……”或許是人走的太急,腦袋還沒歇過神兒,柳姁忘了三思而後行。
“柳姑娘,可否私下詳談?”還好鱗及時製止。
“小女子失禮,故人這邊請。”鱗跟著柳姁去到偏堂。福貴和柳元章麵麵相覷,皆不知一個從未見過的人,怎麼就成了柳姁故人。
“鱗,皇上他如何了?”一進門,柳姁還是迫不及待問出來。
“姑娘放心,皇上龍體已經大好,今日奉皇命而來,詢問姑娘意見。”看鱗一副輕鬆模樣,知其所言非虛。
“何,何事?”柳姁油然而生一股不安。
“姑娘不必惶恐不安,貴府之事,皇上已全然了解,皇上深知姑娘如今處境,不會再令姑娘為難。皇上隻問姑娘一句話——欲進宮否。”鱗還是那樣,說話語速不快不慢,仿佛世間沒有值得著急之事。
“這豈是我能決定的?”柳姁暗諷道。先是任由自己被送回濟世堂,這時卻又回來詢問。堂堂一介帝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想她如何便是如何,怎會管她怎麼想!
“的確能。若姑娘願意入宮,皇上當以昭儀儀製相迎;若姑娘偏喜當下生活,皇上便會忘記與姑娘之事,再不叨擾。”
鱗很平常的說出這些話,隻是在柳姁耳中,這完全不像帝王說的,倒像是個鄰家小生。她不敢信這是真的,不知該怎麼應對,遲遲不答話。
“姑娘不必匆忙應答,小的會每五日來看一次結果。姑娘願意,就在門前插根桃枝;不願就不必放任何東西。”
鱗肯定不會虛假傳話。隻是劉濬,堂堂帝王,怎會如此客氣?
“小的話已傳到,姑娘若無別事,小的先告退。”鱗拱手作揖告辭。
“柳姁能受皇上如此厚愛,不勝受恩感激。這一趟,也勞苦大人了。”柳姁將一顆玉珠送到鱗手中。
“姑娘不必客氣。”鱗退還回去,似乎還有什麼話講,又左右不好說出口,柳姁耐心等著。終於,鱗像做了什麼重大決定般再次深弓身作揖,“望姑娘莫要負與皇上的千世之緣。”
二人結束談話,柳元章同樣要“孝敬”鱗些錢財,鱗還是笑著推還。他笑得簡單,柳姁的心裏卻是七上八下:自己何德何能,讓皇上這般處處容讓。
柳元章沒多問,隻是看著柳姁心事重重回房。
銅鏡映出的美人,不施粉黛,卻傾國傾城。她以手遮住半邊麵,凝視片刻才將手緩緩放下,露出的半邊臉,眼角處一道長長疤痕。她再次抬手輕撫著瑕疵。
我會命人做出紫色漿砂,日後給你畫一朵桐花……
“隻怕,不必了……”柳姁從小木匣中取出郤愔送的藥,剛要往傷痕上擦,卻又猶豫。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塗了上去。
十幾日安穩日子裏,郤愔的傷已無大礙,柳姁被柳元章護在濟世堂裏,也慢慢忽視掉外麵的謠言。李恭的威嚇果然有用,也沒人再上門鬧。隻是但凡清揚過來,都會被郤愔狠狠拒之門外。
柳姁一直沒往門外插過桃枝。原本她還預備好一根的,郤愔送湯過來時,拉著郤愔一同去將它扡插在院中空處。
院中原本的所剩不多的桃花多數落了,枝椏上多了些綠點子,十分可愛。二人蹲在扡插好的桃枝前,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