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千陽無法進食,也無法出聲,掙紮至今,也知許是大限已至,不再難受,閉起眼睛等著升天。
尹豐尹兆上下忙活,一個是做樣子,一個是措手不及。尹千陽原本是有意將職位世襲給二子尹豐的,可沒料到自己這麼快就不行了,根本沒準備任何文書。這樣一來,尚書之位就隻能長子世襲。想想自己之前為此做了種種努力,才使得父親改觀,尹豐不甘心,自然拚命想救回尹千陽。
兄弟二人暗暗較上勁。
宮裏也聽說了尹府事情,劉濬遣去所有醫術出色的太醫,命人時刻來報尹千陽情況。
宮裏宮外關注了一夜,尹千陽最後還是沒能看到初一的太陽。
尹兆長舒一口氣,帶著妻兒假模假式地跪在榻前痛哭流涕,一口一個“父親”,叫得比尹千陽生前還親。
尹豐看在眼裏,心裏早已將這個哥哥唾棄了千遍萬遍。他雖然傷心流淚,心裏卻沒停止盤算。尹豐來到偏房,偷偷叫來府中管事,這是他的人。
“你確信我父親沒有留下任何世襲文書?”尹豐抹了一把臉,淚涕不見,換了副嘴臉。
“是的。大人也隻是幾次三番嘴上說過,尚書之位大公子恐難勝任,唯二公子世襲,方可保尹家此世繁榮。”管事是個老頭,名叫方倱,此人短小精悍,府內事物事無巨細,一一處理得當,深得尹千陽信任。方倱也不是個人雲亦雲的牆頭草,自己主意多得是。尹千陽待他如兄弟,他也知投桃報李,事事以尹府為先。方倱之所以成了尹豐的人,也是尹千陽之前有意栽培尹豐,讓他熟悉家中人才。
“縱你日日聽得父親這樣那樣地說,也抵不過一張紙!”尹豐早已心生一計,隻是要兵行險招,先探探這東風能不能借到。
尚書出殯,劉濬十分重視,先是下詔表彰,再又賞賜千銀,其子世襲尹千陽原尚書職位,也算對這清正老臣仁至義盡。
喪事整整忙了半月,隨後就是尹家兄弟入宮謝恩。劉濬接見他們後,並沒有多說什麼,有柳姁之事在先,不過是故人相見。尹豐本以為劉濬會對尹兆心存芥蒂,對自己另眼相待,結果卻是劉濬對他們一視同仁,輕描淡寫地對二人說了句“節哀順變”,就讓二人回府了。
一計不成,還好尹豐早有準備,畢竟送帝王人情容易,要回這人情難,想當初柳姁對尹兆厭惡至極,嫂子亓氏還假借眼淚騙了她,如今柳姁飛黃騰達,又是劉濬至寵之人,看似位高權重,其實卻是紙老虎——柳姁朝中無人,爬上枝頭不容易,這掉下來可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他想在這點上試試運氣。
“娘娘。”清揚敲門進來,見柳姁正拿著畫筆臨摹劉濬的陰陽錦鯉圖。她謹慎地關上房門,又關起窗子,這才從袖中偷偷摸出一封信。
柳姁心中一慌,以為又是郤愔的消息,“不管何物,我不看。”
清揚沒猜中柳姁想法,以為她隻是怕麻煩,便低聲說道:“前幾日尹尚書去世,卻沒有交代清楚這世襲之位所屬何人。”
柳姁一聽這個,鬆了口氣,卻是更沒興趣,敷衍地回著:“這有何好交代的?當是嫡長子世襲啊。”她正畫到烏鯉的眼睛,小心翼翼。
“娘娘有所不知,這尹家兄弟都算是嫡長子。當年中都督杜源開家裏有兩位千金,先後都嫁給了尹尚書,姐姐生尹豐後,血崩而死。尹尚書愛妻之至,逃避現實,秘不發喪不說,還一時竟把自己大兒子當了仇人,整整一月不見。”清揚絮絮說著,柳姁越聽越覺有趣,心中不靜,這烏鯉眼睛怎麼都畫不成,索性放筆坐至榻上,便吃點心邊聽清揚講故事。
“接著說。”
“是。”清揚跟過去,給她倒了杯茶,“一月不見兒子,隻顧醉酒澆愁,直到一月後,妹妹進府看望外甥,再見姐夫,尹尚書看她眉宇間都是亡妻影子,又再娶了妹妹。這妹妹也是個奇女子,說什麼也不擔這續弦之名,頂著姐姐的身份繼續當尚書夫人。這個妹妹不管是行事風格,還是舉手投足,都像極了姐姐,活脫脫就是一個人,尹尚書由此認定這人就是亡妻,什麼姐姐妹妹,隻是亡妻不願離去,借的身份身體,卻怎麼都不原諒大兒子。要說這杜家姐妹就是命裏無福,尹兆六歲那年,這個妹妹也去了,隻是死因模糊,外稱是病,實則是睡下一覺沒能再起來。”
“倒是神奇。”柳姁聽得津津有味,“說來這尹尚書也是世間少有癡情種啊。”
清揚點點頭,也暗自生歎,想起蕭衡……
“娘娘,不是,我要說的不是這事。”清揚這才發現自己偏題,“還是世襲之事要緊。”
“那還是尹兆是嫡長子啊。”柳姁聽了故事,並未發現這個結果有什麼改變。
“事情還沒完。尹尚書娶妹妹時,他還壓著妻子喪事密而不發,直到一年後尹兆出生後,才對外發喪說是杜家妹妹重病去了。旁人不知此中密事,府中老人和尹兆尹豐可是都知道的,雖說這個妹妹頂了姐姐名,可終究不是一人,妹妹有了自己兒子,對外宣稱自己兒子才是嫡長子。”
“你的意思是……”柳姁在腦中快速把事情又順了一邊,這才恍然大悟,“尹豐才是嫡長子?!”
清揚鄭重點點頭,“尹兆是眾所周知的嫡長子,而尹豐則是名副其實的嫡長子。所以世襲之位誰也不願讓。”清揚把信奉到柳姁麵前。
柳姁抬眼看著,心中若有所思,手上的點心不小心被慢慢碾碎。
“娘娘,如果成功助尹豐世襲,我們在朝中便又多了個依靠。這李恭陰晴不定,為人城府極深,不好琢磨,我們無法駕馭,尹豐雖好權謀,我看卻是個重情義,知報恩的人。況且狡兔三窟,我們不妨就讓尹豐做我們的退路。”
柳姁發覺點心沾滿手指,拿過手帕擦試著,擦完,又拿起茶杯,卻不放到嘴邊,隻是一言不發。聰明如她,清揚能想到的,她自然不會忽略。尹豐之前也算有恩於她,而且柳姁也能感覺出尹豐為人與尹兆大相徑庭,尹豐不過是個莽夫,尹豐卻是個好謀臣,隻是性急許多。可是後宮不得幹政,她該如何開口來說此事?
清揚又將信函往柳姁推近些。柳姁狠狠將茶杯放到桌麵上,茶水濺濕信角,嚇得清揚一抖。柳姁就是討厭清揚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拂袖起身離開。
屋外不知何時又飄起大雪,紛紛揚揚的。瑞雪兆豐年。
柳姁仰頭看雪,任由雪花掉在她臉上化成水珠一點。
這時,一件白狐領子大氅披在身上,柳姁回頭看,劉濬不知何時來了,他借給她披衣從後麵抱住她,一同看雪。
二人默契不語,隻看著天際,幾片雪自四麵八方彙集,在頭頂一處共同奔赴大地,周而複始,循環往複。
“雪自何處來,欲往何處去?”柳姁淺笑著。
“雪自九天來,欲往去處去。”劉濬輕聲回答。
“豈不是隻知來處,不知去處?”柳姁不解,回身麵向他。
“若是遇見一人,散在發間衣間,你去何處,他便去何處。”劉濬話裏有話,一語雙關。
柳姁明白,咧開嘴幸福笑著,劉濬也卸下冰山,嘴角上揚。
她踮起腳尖,慢慢往劉濬嘴唇靠近,就在毫厘之差時,猛然抽身,團起地上積雪,朝劉濬輕輕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