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旺斯的花海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但及
1
“雁子……子出事了。”
“哪個雁子?”沙亮在電話那頭茫然地問。
沙亮這樣的回答令他氣惱,渾身的不爽也蔓延開來。“你怎麼會想不起雁子呢?雁子,在烏烏鎮,我們遇遇……遇到的那個。”他這樣說的時候,聲音提高了八度。烏鎮那條石板路清晰地展開了,陽光落在上麵,折出橘紅的光,柔和又鮮亮。石高的印象裏,雁子一直就走在這樣的路上,款款優雅,高挑的身子像柳枝一樣。
“啊,原來是她,你的老相好啊。她怎麼啦?”沙亮輕描淡寫,還帶著某種諷刺。如果沙亮在麵前,他肯定會揍上一拳,教訓這張不老實的嘴巴。但他現在忍著,不是發火的時候。
“閉上你的臭嘴。她摔倒了,在電梯裏摔了,從八樓……樓一直下來。”
電話那頭一下子沉默了,仿佛斷了一般。石高的眼前也是黑的,自己仿佛在下沉。石高說,現在雁子正在醫院裏,問沙亮有沒有時間一起去看看。沙亮說,不巧,他正在外地開會,要幾天後回來。沙亮問,嚴重不嚴重?石高說,應該是嚴重的吧,我不知道,我想肯定是嚴重的,八樓,你可以想象的,這太可怕了。然後,隻聽到沙亮那頭沉重的歎氣聲。
放下電話那一刻,他丟了魂似的,沒回過神來。辦公室隻有他一個人,他推開窗子,開始抽煙。一連抽了三根。那些煙氣就在窗子邊沿打轉,然後化成一縷縷,飄散到戶外。城市裏的汽車聲,沉沉地壓過來,像要掀開地皮似的。他閉上眼,出現的還是當時那一幕。
他們和雁子相識是在三年前。他和沙亮都是攝影發燒友,都喜歡拎著大炮筒滿世界跑。那天,他們來到了烏鎮,在清晨的街頭轉悠。烏鎮,對他們而言是再熟悉不過了,然而這天早晨卻由於雁子的出現顯得與眾不同。雁子是從遠處走來的,一條白底碎花旗袍,清冽而又透亮的陽光落下來,落在雁子嫋娜的身材上。兩個人同時發現了,那束晨光,是那樣的柔和,那樣的和諧,兩人都發出了一聲驚歎。
“我們讓她當模特,行不行?”石高這樣提議。沙亮正換著鏡頭。“看你的本事,或許她不肯呢,也許你運氣好,誰知道呢?”石高這樣提議,本意是想讓沙亮去的,但沙亮把皮球踢了回來。“石高,看你的,阿米爾,衝!”沙亮本以為石高不敢,石高有點結巴,看到女孩子尤其,有時漲紅了臉,一句話要說上半天。石高摸了摸腦袋,真的去了。沙亮原地呆著,看著。石高走過去,遠遠地,把她攔住。沙亮看到石高很不自然的走相,還有那說話的姿態。他想,石高肯定結巴著更厲害了,百分之百的。他甚至想到了被回絕,石高尷尬回來的那一幕。但令他好奇的是,居然,那個旗袍女孩,跟著他一起過來了。女孩紅光滿麵,滿臉高興呢。
現在,石高決定,下班就去醫院。他不敢設想這個光鮮的女孩此刻會是何等模樣,不敢往下想,一想,就會進入黑洞。天,灰蒙蒙的,還下著小雨。他的車擁擠在城市的道上,雨滴落在車玻璃上,一個斑點,化開,又來一個斑點,再化開。他還在抽煙,煙絲與雨絲混雜在一起。四周都是塞車,他的車仿佛長了一隻小腳,緩緩而行。他覺得氣悶,今天這種悶味更重,更鑽心了。
路過一家鮮花店,他停車,買了一束花。紮著馬尾的女店主問,需要什麼花。他想了想,說康乃馨。他覺得送康乃馨比較貼切。花店裏有一股濃鬱的花香,那味道熏得他鼻孔走樣。他問自己,雁子受傷了,他是不是悲傷?他無法正視這個問題,也覺得難答。他與雁子,僅僅是相識,僅僅是交往,但仿佛又不止於此。他們可能也有一點點的曖昧,是什麼呢?他也說不清。現在,他心裏是難受的,這是真實的心理。同時,還假惺惺地告訴自己,最好這受傷的消息是假的。他知道是自欺欺人,但他還是會這樣想。
車到醫院的時候,雨大起來了。雨刮器,來回地舞動著,並發出吱吱的聲音。車在醫院的停車場停下,他沒有馬上起身,而是呆呆地坐著。他能看到醫院的走廊,裏麵有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在走動,還有那些進進出出的家屬。有一輛救護車閃著紅燈,駛了進來,然後是忙碌的人們,擔架被迅速地推了進去。每個人的臉色是凝重和不安的。救護車完成任務後又重新駛入了雨中,留下一片空寂的雨聲。
他拿起紮著綢緞的花,沒帶雨傘,衝進了雨中。雨一下子包圍了他,他還抬頭朝著那幢高樓望了望,仿佛雁子正在窗口看著他。帶著渾身的雨水斑點,他來到了雁子的病房前。他整理了一下掛滿雨滴的水珠,以及上麵微微搖晃的花蕊。門上有玻璃,能看到裏麵。他貼在玻璃前,朝裏張望。但他什麼也沒望到,隻看到一張床架子。
在門口,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那口氣直抵肺的深處。他不敢想象雁子的模樣,告訴自己不想,但不想是不可能的。在來的路上,他就不停地在想象。青石板路上光潔的臉,和姣好的身材,一直盤桓在眼前,揮之不去。走廊裏的消毒水味一陣陣撲來,這味道讓他窒息。他定了神,終於推開了門。
一張陌生的男人臉,驚異地盯著他,仿佛他是一個莫名的闖入者。男人身邊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女人,脖子上有一個大的塑料支架,她的頭顱像是架在那上頭。他舉著花,站著,有一刻,竟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蒼白,消瘦,頭發也像枯萎的花朵,他沒有認出她來。
“雁子,怎麼會這樣呢?”他喃喃地說。
2
雨,還在下,那如絲如霧的水氣,弄得城市潮濕,也把人的心情給弄潮了。
三天以後,還是在一個雨夜,他又出現在了醫院的走廊。這回,他沒有帶花,但他帶來了一盒比利時巧克力和一本他自編自印的攝影集。或許,她願意看看他的作品,她一直對他的作品讚賞有加。走廊上,有個病人在孤寂地走,那發直的眼神令他覺得不自然。窗外,細雨蒙蒙,遠處有霓虹在閃爍。那一亮一亮的燈光,不時被雨水弄糊。
這三天來,雁子一直占據著他。心中有一種絞痛,時不時會躥起來。雁子和以前的反差太大了。全身多處骨折,脛部骨折,五根肋骨骨折,左側大腿骨折,還有那看不到的內髒的損傷。他坐在她身旁時,看到了她無助的眼神,空洞,乏力,帶著某種求救。他甚至不敢去直麵她,一碰到她的眼神,就趕快撤離。他不是醫生,但即使是醫生也幫不了她。 “那天,也不知怎麼了。裏麵有三個人,在二樓還停了一下,卸了點貨。到八樓,它就搖搖晃晃起來,然後,就一下子下來了。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怎麼會這樣呢?”雁子在說。
“廠裏有責責責任的,檢測電梯的公司也也……也有責任的。”他硬邦邦地說。
“有什麼用呢,廠裏說用最好的藥,但我起不來,可能以後也起不來了。我成了一個廢人了,可能就永遠這樣了,想到這裏,我後怕……”
“慢慢來,會好好起來的。”他空洞無力地安慰著。連他自己也不信自己的話。
“我算是完了,徹底完了,我不知道我得罪了什麼,怎麼會這樣,我想不通啊。”
石高曾經是對這個女人動過心的。這個,他自己知道,他想勾搭她。為此,他做了好多預案,有些已經實施,有些則永遠在滯留在心中。那次讓她當了一回模特以後,就開始了他們間的交往,互相留了地址和電話。他在嘉興,她在烏鎮,中間相隔隻有三十公裏。有一段時間,她成了他心中那焦慮和燃燒的對象,他恨不得趕快趕到烏鎮去,恨不得再製造些借口,再讓她當一回模特。他甚至設想,她當一回裸體模特,火辣辣,活生生的。
他對她的好感,一下子被沙亮識破。沙亮說,你是有婦之夫,不要玩過頭。但沙亮說歸說,高興的時候,還時不時把這當話題,涮幾回石高,令石高難堪。有時沙亮也問,怎麼樣,上床了嗎?仿佛最好能聽到石高把雁子給睡了。實際上,石高與雁子的郵件來往後,還是發現了不小的難度。雁子一直把握著一個很好的度,她把他歸到友誼的一類。隻是友誼,僅僅是友誼,這令石高難過。
由於表達過好感,現在雁子出了事,他能袖手旁觀嗎?這個問題一遍遍地衝擊著他,並折磨著他。這三天來,他一直背負著這個問題,並為這個問題所累。這也是他現在之所以再次來到病房的原因,他必須來,否則,他在她麵前就會顯得很虛偽。他被良心捆綁,為了驗證這種好感的持續,他要有所作為。
再次推開了這個門。雁子還是躺在床上,臉色萎靡,然而由於他的出現,她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就像火柴燃燒起來的那一刻。病房裏空氣濕悶,還夾著一股酒味。石高看到了那個男友,他在一旁玩手機,對石高的出現顯得冷漠,他甚至沒有跟他打招呼。櫃子旁,他看到了一個酒瓶,還有一堆零亂的飯盒,有暗紅的湯水順著塑料袋邊淌出來。男友好像剛燙了頭發,亂蓬蓬地頂著,胸口還有一個大的十字架。
“天下雨,辛苦你又來了。”她這句話,他很中聽,一下子,覺得自己來對了。他感覺到雁子需要他。她笑了,他覺得自己做對了。到現在為止,石高對她,不曾摸過一次手。這一刻,他甚至感到自己有點高尚。他應該為她做點什麼,應該幫助她一點,僅憑他們有過交往,他也應該這樣做。他為自己前幾天的掙紮感到好笑,應該來,必須來。他要為她實實在在做點事。
他讓雁子把所有骨折的片子取出來,他要托熟人,找醫生,要想最好的辦法進行治療。雁子盯著他,眼睛裏放著光。那是感激的光芒,也是求助的光芒。那個沉沉的塑料托架支撐著她,令她看上去十分異樣。這讓他想起了電視裏曾經報道過的一個部落,叫長頸部落,那個部落位於中國與緬甸的交界處,現在雁子就仿佛是長頸族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