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春彥的花店(1 / 3)

春彥的花店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魚麗

白底綠花的婚紗被姐妹兩個借走之後,那麵牆就空了出來。春彥心裏一動,就順手將一盆長勢很好的金橘移了過來,補在那個位置。

玲瓏花店不大,左邊一排溜掛著的是婚紗,右邊長長的工作台上,擺滿了漂亮的大玻璃瓶,瓶子裏插滿了花。粉色、乳白、玫紅……繽紛的鮮花全都靜靜綻放。除了花,店裏還賣香水、圍巾、雨傘、蠟燭。春彥擺放好之後,就撲撲落落,開始打掃花店。她將窗欞門格擦得一塵不染,又用纖瘦的無名指,將細縫檢查了一遍,每一處細小縫隙裏的灰塵,都不放過。忙了一個時辰,細瞅一下花店,看上去亮堂、幹淨多了。

喲,拾掇得這麼幹淨,是個勤快人哪。春彥不用回頭,這聲音軟軟糯糯的,話語的尾音被拖腔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聽便知是隔壁開服飾店的阿青。春彥抬頭一看,阿青的眼睛上麵,畫了一抹飛揚跋扈的眼線,看人的眼神有些辣辣的。阿青愛咋呼,就像個蜜蜂似的,整天嗡嗡地,攪得人頭疼。理論上,春彥和阿青這種重口味的人是不太會有交集的。可是,春彥一人在上海,沒有什麼朋友,阿青又經常來串門,兩人倒也熟絡了。

阿青的男友阿洪是個香港人,春彥見過他,戴金絲邊眼鏡,金魚眼,鬈發,大肚子上套件背帶長褲,說話一口廣東腔。沒有想到,阿洪初次見春彥,竟是極其不規矩。見春彥打扮得如此靚麗,心裏一閃,上前伸出雙手,將她的雙肩按住,嘻嘻一笑道:快點坐吧。她心裏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也隻是就勢讓開,誰知他的手,竟像是黏魚,甩也甩不掉。

阿青雖嫁了人,但老公並不遂他心意,為人很木訥,過生日也不知送什麼禮物,花錢又小氣,最讓她不快的是,老公遠在韓國,一有什麼事,也遠水解不了近渴。她現在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跟阿洪攪和在了一起。

阿青這人的底細,真是不能想,一想就覺得亂七八糟,愈想愈糊塗,讓人頭疼。阿青正想往深裏鬧,剛才租婚紗的那個妹妹回頭,進來說再買束百合,買完百合,女孩又四處張望,問有沒有尊器物,要來盛它。春彥低頭,從花架子下麵,尋出一隻廣口深腹的綠瓶來,這隻瓷瓶釉麵反光,綠底上隱隱有淡赭點,生出兩個鏤花耳瓣,插一束百合,卻是正好。那女孩看了一圈,點點頭,這才走了。

阿青見了,又嚷嚷開了:嗨,等下次再有機會結婚,我也得捧束百合,穿回婚紗,過一下穿婚紗的癮。她是未婚早孕,奉子成婚,沒有正兒八經地穿上一回婚紗,所以很想補這個缺。

春彥也沒有穿婚紗的命。她有過一段婚姻,那是潦草而輕率的。

還是六年前,她二十一歲,在家鄉淮北,認識了一位生意人,人長得是蠻帥氣的,春彥看著覺得也還順眼,便嫁給了他。結婚時,沒人肯陪著她,匆匆忙忙就嫁了。父母像見不得人似的,恨不得她立刻就消失。沒有想到,兩人的性格差異如此之大,生意人婚前還算體貼,婚後因生意一直不順,就喜歡喝酒,喝醉了酒,就拿她撒氣,這段婚姻最後隻能草草收場。這場婚姻的結果,是給她丟下一個女兒。剛生下女兒時,她虛脫得像花瓶的碎片,護士將女兒抱來,她見小花被裏露出一張小臉,臉型隨她,活脫脫就是自己小時候的翻版。女兒丹丹剛出世,春彥開心極了,想著一定要陪著丹丹,伴著丹丹長大,看著女兒長高,拉著她的小手快樂地過每一天。但她沒有能力做到,原因是丹丹一出世,什麼都需要錢,她得出去掙錢。於是,她將丹丹留在母親那兒,全心全意經營自己的花店。隻可憐了丹丹,顯得有些孤苦無依,像菱形的小黃花,綴在無葉的細枝上,搖曳著,讓人看著覺得甚為可憐。

春彥住在上海靠老北站附近,周圍的樓房飾以棕灰色,弄堂逼仄,逃不過灰黑色。玲瓏花店的生意時忙時閑,她百無聊賴,養了一隻貓。貓現在正在花店邊的水泥地上睡著,愜意極了。麻雀在花房外的青磚地上蹦跳,時而跳到花盆邊上,撥弄盆中的泥土。

春彥收進最後一盆花,望著窗外,天氣陰沉得厲害。她捋了一下頭發,想起早上那個女孩的神情,抹著口紅,踩著高跟鞋,墨鏡架在頭上,像抱法棍麵包一樣斜抱著花草,感覺就像是年輕時的自己,又率性,又任性。

那是一個少男少女早戀的故事,像春天裏飄浮空中的花粉,給人淡淡多情的遐想。

高中時的春彥,長著一雙杏眼,眉毛細長,高挺的鼻梁上點著幾粒淡淡的雀斑。她喜歡自己利落的樣子,就將頭發留得短些,隻在兩側稍微蓬鬆一些,這樣將她的杏核臉就給突出來,看上去清爽幹練。她的眼睫毛特別長,這讓她特別孩子氣,聲音也是脆的,說話時沒有特別猶豫的語氣,能把所有周圍男生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她在這些目光的包圍之中,顯得異常有味道,像被清水浸泡的百合,潔白、芬芳。春彥的父母,是郵政局的小職員,為人謹小慎微,做事刻板,這反而讓她養成叛逆的性格。她那時,做事向來是自有主張的,從小到大,是不大讓父母管她的,由著自己拿主意,是任性慣了的。她和班級的一位男生,兩個人坐前後位,先是上學、放學一起走,來往得勤謹,後來就都有些意思了。男生姓柏,單名一個陽字,父親是檢察院的,母親在銀行工作,家裏頗為富裕,在當地也有些勢力。父母對他期望很高,一心想他能考個北大清華的,當然不會任由他上學時談戀愛。可他們盯得再緊,也不是千眼菩薩,總有走神的時候。柏陽呢,也許是在青春期,偏偏要做出和父母反著的意思,非和春彥混在一起。春彥呢,偏又是個膽大的,對班裏別的男生均不放在心上,也沒心思學習,隻擱在柏陽的身上。別的同學都瞧不過眼了,但他們卻我行我素,毫不在意別人的眼光。春彥每到放學的時候,那些用功的學生,個個都還趴在課桌上做功課,隻有她,將書包快速地理好,然後故意甜甜蜜蜜地喊:柏陽,咱們一起走吧。他們兩家其實並不在一個方向,但她偏要擺出一副親熱的樣子,和柏陽肩並肩地走。那時的高中生,雖然身體已經發育到一定程度了,有山有水的,心思裏也是活泛的,心裏都有暗暗中意的,但像他們這樣明目張膽,成雙成對的出來進去,不顧忌校規校紀的,還不多見。

可現實總是殘酷的。柏陽的父母可不像春彥的父母,知道了,也睜隻眼閉隻眼。他們一旦得知後,立刻找到學校,先由班主任出麵,然後是校長,層層壓了下來,最終像一根無情的大棍,將這一對鴛鴦打得各自飛了。柏陽最終沒有和她在一起,他父親動用自己的關係,安排兒子轉學,一上大學,他就不再和她聯係。而她卻因此事,被學校勒令休學一年,連高考也沒法參加,隻好在家待業。

父母知道後,滿屋子都是他們歎氣的聲音,又可著小心,問她是否願意再複讀一年。她的奶奶,梳著光光的個朵頭,黑線網罩著,杏核油抹得油亮,愛操心閑事,臉上的皺紋挪來挪去,也想勸她,去花錢讀個職校什麼的。可是春彥卻顯得不急不躁。她有自己的想法與打算。她打心眼裏,看不起那些循規蹈矩的女生,她們隻會埋頭讀書,討老師的歡心,即使個個上了大學,可又怎麼樣?畢了業,找一份工作,嫁了人,生了孩子,並不見得比她生活得更精彩。就像她奶奶常說的,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她也不打算複讀,也不打算花錢去上學,隻想要自己安排人生。家人見她這麼死性子,隻好隨她去。

現在想起來,她那個時候還小,像未開的青色花骨朵,連想法都是青澀的。她想得簡單,卻不知道生活其實是難的。

他在北京讀大學。她卻奔波在各個批發市場。她去義烏進了一些衣服,倒著販賣。擠在人群裏討價還價。她販賣過發卡、頭飾、皮夾克、牛仔褲、鞋。什麼賺錢賣什麼。經常在一大清早,她就起床,坐車去埠阜的小商品批發市場。冬天的風又冷又硬,她人又瘦,一上午的風吹得,她幾乎成了幹巴巴的鹹魚。偶爾從大學的門前經過,看到一些天之驕子的笑臉,她會不由想到柏陽,會在腦子裏悄悄拚接關於他的一些畫麵,但都是零碎的、切割的斷麵,不能拚成一幅完整的圖畫。她隻停頓了一下,又義無反顧地走開。她深切地感到,她已經告別了薔薇園裏的少女時代。

慢慢地,她攢了一些錢,就在原先的學校附近,盤下一個門麵賣花。從此,她一頭紮進花的世界。早起去花市,挑花,進貨,選包裝,做造型,學習專業知識……將插花變成事業,背後有不為人知的辛苦與艱難。好在她年輕,能扛得住,很快在這一行,就幹得出類拔萃。她的想法倒是一一對驗的。那些當年出類拔萃的女生,大學畢業、讀研、考公務員、找工作,再回頭來成家,隻是幾年,就難逃曇花一現的命運,紛紛嫁為人婦,淪為庸常了。男生也一樣,工作不過幾年,就暮氣沉沉,開始熬年頭,混資曆,沒了多少銳氣。

然後,他們總會在她的花店不期而遇。她一撥一撥地接待著他們,有的是因情人節,要給女朋友送束玫瑰;有的為了祭奠長輩,來訂束菊花;有的為了探視親友,康乃馨就派上了用場;有的為了結婚,會買束香水百合……她是來者不拒,反而會在旁邊提一些建議。他們見了她,都對她說著好話,她曾經被逐出學習的課堂,但在生活的舞台上,她找到了一片天空。多年過去。她現在已經是一個成功的花店女老板,沒有人再追究她的來曆與過往,也沒有人敢鐵口直斷,說她走的路是錯的了。

實際上,當那些人安穩下來的時候,她的生意日常地興旺起來了。當生意越來越大時,她選擇來上海開花店。這也是她人生的一個目標。她沒有在外地讀過大學,她想延伸豐富自己沒有經曆過的一些生活,讓當年那些冷眼笑話過她的同學,看看她今天的風光。

她擴展了一些業務,一半賣花,一半租賃婚紗。整個店麵,看上去花團錦簇的,始終像是在春天裏。她一個人經營這家花店,在花叢中忙忙碌碌,慢慢地順手了,她就雇了一個人幫她看店。後來,雇的人嫌工資低,辭職不幹了。她就將表妹金燕從鄉下接來,做她的下手。

她好幾次,在電腦上輸入柏陽的名字。有時,會冒出一些不相幹的信息,有的是同名,操持著一些不相幹的工作。直到有一天,突然蹦出一條信息,她的心一下子停頓住了。是他的,那簡曆非常的豐富,以至於她被弄得頭昏腦脹,也沒弄清他到底學的是什麼,隻有金融、博士等字樣,她還能夠記得住。網上還貼了一張他的相片,幹淨齊整的國字臉,兩筆濃眉畫上去似的,他給她的直覺是,這是個律己、拘謹、固執,有人際潔癖的人。他在北京讀了博士,畢業後去了上海一家基金公司當研究員,一年後就升為基金經理。有時,她也會想著,如果沒有當年那場折騰,她人又不笨,也許她也會考上大學,穿著光鮮,打扮時尚,在某家外企工作,或者,她還可能會遠走外國,在那裏完成學業,找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