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差一點點
特別推薦
作者:鍾正林
該怎麼說呢,他這一輩子可以說事事處處都沒有別人順心。用老婆罵他的話,就是個背時鬼,要拜堂就腳轉筋。唉,該怎麼辦呢?他對著窗外冬日那灰暗的天光在心裏自言自語。
現在的他又到了人生的抉擇處。報社搞新一輪競爭上崗,離退休還早著呢!他不得不去報名競聘。公布的年齡是主任不超過五十,副主任不超過四十八;主任是要有三年以上的副主任任職資格,副主任則是要在編采崗位上業績突出。他已任了兩屆副主任,要說業績嘛自己主編的文藝副刊也不錯,作者讀者的反映也還可以,認為是旌城日報自辦報以來副刊辦得最有活力的。然而新來的總編輯順應潮流,實行競爭上崗,全麵改版,原來的部室將重新組合,新增文藝副刊部。原來的文藝副刊沒有設部,就叫青竹溪文藝副刊,主編職位享受的是副主任待遇,副科級。原來的鏡像、美苑版是攝影部和返聘的美編分別在做。眾所周知的原因,許多地市黨報都把新聞和廣告創收放在首位,文化副刊一段時間可有可無,有的地市黨報甚至取消了文藝副刊。自從中央把文化繁榮提到從未有過的高度,新上任的老總編就決定整合先前的鏡像、美苑,新辟一個評論專版,成立文藝副刊部,新設個主任職位。這樣好像就提升了副刊的地位。這個社會是講先來後到,金字塔般的提拔升遷的,報社也不例外。大家也就把眼光放在他的身上,認為副刊部主任非他莫屬。
1
八年前的那一任宣傳部長把他從小縣城調進地級市黨報,就是看起了他在文學界有點小名氣,人盡其才,讓報紙的版麵顯出文化來。他也雞公樣興致很高,以為自己會到自己喜愛的崗位。然而進入報社後三年都沒有編成副刊,而且連編輯也沒幹上,還在晚報版和日報當了幾年記者。如果是放在懂新聞的專科生或業餘作者身上,當記者是不錯的事,大會小會,局長廠長們都謹小慎微,他們卻可以自由出入,無冕之王呢!可是對他這個對文學感興趣的人,心思在對人與社會細微變異上,對於新聞的空洞乏味甚至作秀從心底裏是反感的,怎麼會有工作的熱情呢!那真的就是度日如年如坐針氈一般。別人一個月跑幾十條新聞,他卻是十條都跑不來,這在以稿分多少來績效考核的他是肯定吃虧的,年輕記者們一個月掙三四千元,他最多能掙一千元左右,七八百元是經常。主任私下裏對他說,看在老鄉份上,打稿分時筆還秤杆般往上抬了的。
用他老婆的話說,他的運氣就是那樣,每次就差一點點。老婆當時用怪怪的眼神剜著他,那眼神裏說的當然不隻是在功利場上每次都差那麼一點點,還有夫妻間的那事兒,每次都是他先猴急得不得了,把老婆的熱情調動起來了,他卻放了氣的皮球樣。老婆埋怨道,就差那一點點,你要是再堅持幾秒鍾就好了。還有其他方麵的,比方說煮飯炒菜打掃衛生維修衛生間裏滲漏的水管等。菜炒好後端上桌子,老婆雞刨刨地拈了一筷子,說這青豆米再燒一分鍾味道就不擺了,還有點生味呢!他的牙不好,每次用電飯煲煲飯,水都摻得寬。老婆一吃著就說,水摻得多了一點點,少摻一點點,飯硬一點就好了,你煮的幹飯溝子坐爛的樣。川西人說的溝子就是屁股。屁股坐爛的飯是啥味道,老婆把他煮的飯說得這樣難吃。還有炒的菜燒的排骨筍子等,她總說不是鹽放少了就是醬放多了,要麼就是還增一把火,味道就差那麼一點點。還有廚房和洗漱間的水嘴或軟水管壞了,他喜歡自己動手,可上了生料膜的水龍頭或軟管總轉不到原來的正位,水嘴微微有些偏。老婆嬉笑著說,你做啥都差一點點,安個水龍頭都安不正,還繃自己得行。有時他要還嘴,說也不是啥都不得行,啥都差一點點哦!我擦的地還是幹淨哈,買桃子蘋果花生還是舍得哈?老婆說,可是可以,就是不講價,不買就不買,一買就買一堆,口都吃木了。那口氣就是離老婆的滿意還是差一點點。你看晾在陽台上的臘肉,每年都被耗子啃著牙印。她說你就不能把掛肉的繩子放長點,吝嗇啥呢?他說不是我吝嗇,按理有那麼長,耗子吃不到。吃不到,有一天半夜我起來就發現了廚房裏有個小耗子。他說真的呀!可是這與你說我凡事差一點點有啥關係?咋莫有關係?掛好了就莫有關係。
之所以沒有被安排去編副刊,是因為副刊位置已有人在編。按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道理,幹副刊編輯這一行的大多是在文學或文藝上有點名氣的。可是他之所以差那麼一點點就人盡其才,是因為那編副刊的在他來之前已編著,是女老總從原單位帶過來的一位年輕娃兒。有人說那娃兒的是沒有啥文學特長,但女老總喜歡就是最大的能力和特長。報社是市委宣傳部直管的重要喉舌,宣傳部長在這件事上也不宜管得過細,加上他每次出席與文藝相關的會議時也沒敢向部長提及此事。他沒有這方麵的經驗,一見了當官的就麵紅耳赤,連話都說不圓,如與共枕了三十年的老婆每次恩愛般緊張。一直到三年後,這位女老總下課,報社的藍總,常務副總編輯,在新老總麵前力主把那位編輯辭退,他才幹上自己喜歡的工作。上崗後不久的星期天,藍總與他在一起玩“鬥地主”紙牌時,闊大的嘴巴杵在他臉邊上說,好懸!就差一點點,你娃就當不了副刊編輯了。他眉頭皺了下,像有根蛛絲粘在額頭上,疑惑地向著藍總。那人差一點點就把關係走通了,從某中學搞了一個編製,想把那娃兒弄進事業編製,再轉一圈調進報社,就莫有你的板眼了。藍總是資中人,開口閉口稱呼人一般喜歡用“那人”、“那娃兒”,加上架著眼鏡的胖臉長期漾著似笑非笑,就有些幽默調侃甚或挖苦諷刺的味兒。藍總說的“那人”就是前任報社女老總,是五十幾的人了;“那娃兒”就是編副刊的那年輕編輯了。當然這些隻有長期在一起的人才能會意,局外人根本不知道說的是誰。大船爛了有三千釘,據說“那人”還是有情有義有責任感,下課後去了一個化工企業任宣傳部長,把“那娃兒”也帶了去,在資料室管資料,算是不離不棄了,大有當年廣西一把手陳克傑的作派。隻不過是母牛啃嫩草,就像當下的富婆們喜歡小鮮肉,見怪不怪了。
望著窗外的夜色暗自歎息的他嘴角浮起一絲僥幸的笑。
誰說自己是倒黴鬼,凡事就差一點點呢!即將開始的中幹競聘不就是新來的老總比著自己的年齡製定的遊戲規則麼?競聘主任的報名年齡是五十,自己要明年2月8日才滿五十。隻要在年內搞競聘,自己是符合條件的。而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不想退休後多拿點工資呢!這個主任職位就是自己這一生工作的最高職位了,以後退下來的工資待遇將以此為參照,也是自己這一輩子的衝刺。如果競聘成功,老婆再也不會在自己耳邊上說啥事就差那麼一點點了。
2
老婆說這話不是沒有根據,是太有根據了。回想自己的人生,哪一件事又不是這樣呢?就從讀書說起吧!那年代,農村的孩子改變命運的隻有一條路,考上大學,扒掉農皮。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何況他們一家是成分不好的下放戶,說的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實際上是因為上一輩成分不好,年紀輕輕的父母親屬於專政對象,當然不會安排工作,無法養活一家人才報名去了青牛沱大山裏。深山雖偏僻,還好有小學,雖隻有一個女老師,還是爪手,沒有右手掌,據說是火塘裏燒大豆,誤把雷管當鞭炮斃了的,可是書卻教得好。他覺得她的聲音很好聽,特別是導讀課文,是山裏的女人沒有的,說不出的那種聲音,有些像山溪邊羊角花盛開的沁香味兒。他的語文作業本寫得特別工整,背誦課文也是全班同學中第一個能背誦完的,這是他晚上和早上在床上用功的結果,才有了第二天抽查時的流利。這都是自己小小的秘密,小小的虛榮,想爪手老師那閃亮的大眼睛上課多盯自己幾眼,朗讀時踱到自己的桌位上,停下來,清亮的書聲罩著他幸福的小臉,豐滿的腰身散發出好聞的味道。爪手老師二十來歲了,農村姑娘早已談婚論嫁的年齡了,然而爪手老師卻沒有對象。並不是沒有人來提親,有的,爪手老師看不起;她喜歡山那邊的一位男老師,也是民辦教師。據說每個月他們都去鄉裏開會,每當那時,爪手老師都要對著鏡子照好久;那年代也沒有啥照的,沒有誰塗脂抹粉打口紅,更沒有好時髦的衣衫;她對著鏡子無非就是用木梳反複梳著自己的短頭發,然後垂下目光,落花樣歎息一聲。聽說那男老師後來沒有與爪手老師搞成,主要嫌她是爪手。他心裏好難過。後來爪手老師招了上門女婿,是中江苦寒地方的一個男人,他見過。那男人來學校送棕雨蓑,接她回去,她卻遲遲賴著不走,也不搭話。最後,天黑下來,雨慢慢地小了,她還是回去了,一前一後,沒接沒穿那人遞上的棕雨蓑。他站在一棵大杉樹下,遠遠看著,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父母親的話他聽不進去,貪玩是每個孩子的天性;但爪手老師的一句話他卻聽進去了。那時他已經上了初中,是在十裏路外的金河磷礦子弟校。是當地政府與金河磷礦談妥的,就近解決山老鄉娃兒讀書問題。據說起先礦裏是不答應的,山裏老鄉們砸了礦區的鐵水管,其中領頭的就是爪手老師的上門女婿。礦區的孩子老是欺負山裏的娃兒就不說了,山裏的娃兒也欺負山裏的娃兒,他就老是被本生產隊的幾個大娃兒在路上攔著打一頓或抽耳光。這也與他的強性子有關,他們叫他一起去摘張家屋簷邊腮紅的桃子,他卻偏不去;他們叫他一起去掏集體梯田裏的紅苕,他也不去;就更不要說給礦區孩子帶燒玉米和雪山大豆了。於是他們就起哄來欺負他。這些欺負他都受得了,但最受不了的是,他們打他時他居然敢反抗,用鋼筆尖紮了帶頭的礦區孩子的手,礦區老師說這還了得,叫他寫檢討,到每個班去站板凳念。對於一個十三四歲的娃兒,那是多委屈的事情。他哭兮流了的回了家,發誓再不去讀書了,父母親無論好說歹說他都不去了。望子成龍的父親心一橫,用繩子把他捆了起來,押送到了礦區子弟校,交到了班主任手裏。他不知是怎樣上完當天的課的,又是怎樣在暮色中走回山坳裏的,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山溝裏的黑水潭。黑甕得不見底的水潭,一年四季都被黑霧籠罩著,山人謠傳裏麵不時有豹頭人身的怪物出現。站在了一塊河心石上,挾裹著河霧的河風從背後吹來,似要將他往水潭裏推。他的身子輕飄飄的,仿佛那水潭是一種召喚,自己進入那裏麵就會誰再欺負似的。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他的腦殼後麵擊來,使啥悶性子呢?他扭過頭去,爪手老師不知何時已站在河心石上,挨著他,烏黑的短發在胖臉上拂動,如大鳥的翅膀。他哇的一聲哭了,積壓在身體裏的東西潭水般湧出。他能感覺爪手老師凸起的胸脯的溫軟,她在他肩上輕拍了兩下的手更是撫慰他心靈傷痛的靈丹妙藥。爪手老師坐下來,他也坐下來,抽泣聲漸漸小了,心裏也沒有那麼難受了。
她說,男人呢,要敢麵對不好的事情才是男人呢!受點氣,受點痛,被老師和同學欺負了就往一邊想。如果你像我這樣你不是早就不想過了?說著,她用那隻沒有手掌的斷手輕輕地觸了觸他放在膝上的沾了淚痕的手。他一下子就不抽泣了,身體裏像通了電一般,彌漫的河霧中似透出了一縷光亮。她盯著溪流的遠處說,人活著是多麼的美,可以看見每天變化的事物。就像這河霧,濃濃淡淡,嫋嫋娜娜,它每天都是不一樣的,一年四季都是那樣的執著。我經常都來這裏坐坐,看著這河霧不一樣的變化,每天不一樣的變化,我就覺得人是多麼的有意思,看著想著,那些不順心不如意的事就過去了,就輕鬆了。雖然世界那麼壞,還是想睜著眼睛看下去。
前麵的話他隱隱約約能意會,可是後麵的一句自己就懵懂了。多年以後,在爪手老師殉難後,他才想起她曾借給他的那本書,於是他才在羅曼·羅蘭的傳記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第571頁上讀到了這句話,原來是小說中的人物摩達斯太的母親說出的。他認為是羅曼·羅蘭借小說人物的口說出的。那時的法國文人們就對世界有了自己的認識和對待方式,並不是今天的知識分子們才發覺的。
她問他礦區子弟校有圖書室嗎?他說有。她說沒事時你可借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讀讀。等了一下她又說,圖書室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肯定有,這本書多半沒有,改天你到學校來,我借給你。改天他當真去拿了書,書的扉頁上寫著“送給嶽正芬老師留念:我心裏永遠忘不了你。羅恩太”。羅恩太就是山那邊小學的民辦教師。他心裏一直搞不懂,既然永遠忘不了,為什麼又不與爪手老師搞成一家人呢!書放在家裏,一直沒看,她也沒要,也就沒還。可見爪手老師也不是在乎這本書的,後來長大了些他又想,不是不在乎這本書,而是不在乎這個送她書的人了。直到二十年後她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才翻開了積滿塵垢的書頁,發現裏麵的文字全都閃閃發亮,尤其是以貝多芬為原型的約翰·克裏斯朵夫心路的曲裏拐彎和人生境遇竟是那樣的似曾相識。他覺得書中的克利斯多夫、奧裏維身上的許多東西都有自己的影子;而奧裏維的姐姐安多拉德對於弟弟的情感多麼像爪手老師對於自己。安多拉德在弟弟考上高師後不久得肺病去了,爪手老師後來也去了,不是安多拉德的肺病,是大地震把她和一個班的學生都埋在了青牛沱山裏。好人的命咋都這麼薄呢!
從那次起他不再萎靡不振,也不再在乎同學之間的小摩擦。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把全部心思用在了學習上。他覺得自己是個男人,要出人頭地,在心裏默默對自己說,要用考上大學走出大山來報答爪手老師。而父親對於他的變化喜滋滋地對母親說,看哇!黃金條子出好人,這下又規矩又懂事了。然而,命運卻捉弄人,老師和同學都以為他考師專有足夠的把握,他卻栽在了門檻下,錄取線是三百二十分,他是三百一十七。那時不像現在,差分交錢就可以讀。那時差一分都不行。考上中師就是幹部,要分配工作。現在哪裏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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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為了這一點點,他與運氣進行了長期的較量,才有了現在的結果。這次他想無論如何自己都要闖過,不信運氣成心與自己過不去。
這次報社競聘,一切條件似乎都具備了,不會是再差一點點了吧!
為了穩妥起見,他工作上特別細心,還注意保持好與領導同事之間的關係;當然臨時抱佛腳是不行的,他平時就與報社同事處得和睦,除了工作上偶爾的一點小爭執,沒有大的衝突和矛盾,現在隻是在平時的基礎上加以鞏固。他處事的方略較為奉行民國上海陳海量居士的“可許則許”,其意思是:“倘若可以允許我們的,就請允許我們的請求吧!”所以在副刊主編這個位置上,就廣結人緣;一般本土作者第一次投來的散文、詩歌、美術、書法稿件,他都盡量采用,報社同事的稿件或同事推薦的稿件他都優先編發。他在家裏常與老婆說,天老爺安排給我這個工作是叫我到世間來結緣續緣的,這麼好個位置,你都不與大家搞好關係,攢點人脈,那你真是愧對這麼好個工作了。現在單位上說話上算的總編副總編們大多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樣年代過來的人,對文學對寫作是有情結的,有的就是靠寫作扒了農皮,有了工作,又在單位出人頭地的。那樣的年代沒有電視機更沒有電腦網絡,閱讀是唯一的精神享受,能發表點東西是毫不亞於現在的人中了彩票,更不亞於他們在一個單位鄭重寫上“同意報銷”、“同意調入”的簽字快感。這種發表欲一直被許多人視為至高無上的榮光,到今天還時不時想在報紙上露露臉,以顯示自己的文才,從另一方麵來說,也是水平和能力的一種體現呢。可是時下的報紙副刊文章已不是以前的臉麵,表述語言和審美都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他們寫的就顯得有些過時。比方說反貪局的巫局長,一個很少的姓,與貪汙的汙同音,不汙都汙了。所以不懂其中鉚巧的人往往恭敬地稱呼巫小球局長時,對方臉上往往不安逸。明眼人酒桌上點醒,後來就改口喊球局長,對方反而喜笑顏開的。球局原是縣上的一個副縣長,同級調動到市反貪局就隻能做副局長。時不時要寫點三句半,都是頌揚黨的政策好城鄉麵貌新之類的。那是一種已過時的文體,起源於民間,盛行於文革和人民公社年代。現在的許多報紙副刊連詩歌都不登了,都市段子和情感紀實充斥版麵。其他的編輯遇到這樣的稿子一般看也不看,他不,他覺得時不時在副刊上登一點老同誌的古體詩,包括這些三句半、還有快板書的文體有助於副刊形式的多樣性,也激活團結了一批作者,副刊才有人氣。這樣,一些老同誌就興致勃勃地往報社來,把寫好的稿子恭恭敬敬地奉上請求斧正,實際上哪裏是需要他斧正呢!是叫他予以發表。他們碰見總編或副總編,就大肆地說,你們現在的副刊辦得好啊,百花齊放嘛!比以前都辦得好!總編副總編們高興,他心裏也高興。還有一個組織部的女同誌,是位副部長,姓殷,大家背著她都稱殷部,與陰部諧音;按理說當著麵喊殷部親熱些,卻不敢喊,喊的是殷部長。據說她剛任副部長時,有人請示工作時喊她殷部,引來了旁邊人的竊笑;她的臉色一下就不好看了,後來當著她麵就不敢喊殷部了。她偶爾參加宣傳或文聯係統的活動,會雙手遞上一份打印好的散文,上麵寫著請他批評指點類似的話。這些都是投稿者慣用的套話,就像他給文學期刊投寄小說,也要寫上請某某編輯不吝批評的話一樣。掃一眼稿子他就覺得不是副刊所能用的,大段的議論,怎麼用呢?就給對方去了電話,還是恭維了一番,然後說有些地方,比方說政策和法規不宜直接入文,副刊文章講究點藝術,就是用故事或情節來說話。對方說,那就請老師動動大筆,能見報就行。他要的就是這句話,怕改了後對方有意見。就把個別太空洞的地方改了,報紙出來了,對方喜歡得不得了,打電話來感謝,說這個副刊編輯選好了,不愧為是個作家。這樣的話他喜歡聽,都是俗人,誰又不喜歡聽恭維話呢。先人英明,陳海量英明,自己是受福之人,這樣做大家都高興,何樂而不為?
報社領導和同事安排或推薦的文章就更不要說了,隻要沒政治問題,他都是編發了的,並且是把外地作者稿壓著,盡快編發。比方說藍副總編大學時喜歡寫點詩歌,到了地方黨報工作雖主要搞新聞,因這個情結平常與基層的文學作者也有一些交道。中江有個作者不僅是攝影出色,小品文也寫得好。中江縣在當代史上不出名,但因為有了個在抗美援朝中用身體堵機槍的特級英雄黃繼光就很出名了。某一天,這位作者突然寫出了二十集的《特級英雄黃繼光》電視劇腳本,拿來一遝厚厚的稿紙,請藍副總編和他看。因為日報副刊是每周出一期,間隔太長,不宜連載。藍副總編當即就表示盡可能在晚報連載。就是這個盡可能就沒有變成可能,晚報的業務副總編是個很看重報紙可讀性的女能人,表示不適合連載,一是黃繼光堵機槍過去報紙宣傳太多;二是政治性太強;三是從人民日報到全國的各種類型報紙,沒有見過連載劇本的。這件事就這樣放下來,他以為就這樣過去了。幾個月後的一天,藍副總對他說,我看那劇本幹脆就在正報副刊連載,我與老總說下,你敲下邊鼓成全這事。他本想說正報副刊一周才出一期,隔七天讀者才讀到,早已把故事情節忘得九霄雲外了,哪還叫連載?可又一想,藍副總話說到這個份上,自己豈能狗坐箢篼不受人抬。就唯唯諾諾地應承了。報紙是公家的報紙,又不是自己私人的,自己何必得罪藍總又得罪那位與自己也不錯的作者呢!劇本經過他下大力氣刪節登載出來了,報社內部扁言頗多,認為寫得太拉雜,沒有看點。他解釋說劇本主要結構是場景和對話,特點就是拉雜,要搬上銀屏才有看點。有時候上麵有宣傳安排,沒有連載,作者會性急地打電話來問,他也隻好耐心解釋。總的說來,大家對這連載不滿意,但藍副總和作者滿意就行了。
還有市文化局的錢副局長,是位詩人,當下的詩人都寫現代詩,他卻不,隻寫古體詩。說現在的詩哪叫詩,把口語和囉唆話甚至髒話分行排列就受追捧,哪裏還有詩意詩境詩味,那叫糟蹋。他還在做教師時就成立了沱江詩社,每年還要編一本囊括詩社詩人作品集,當然是民刊,堅持了些年,在地方上有些知名度。他的詩很少在報紙發,他就主動與他約稿,對方不光把自己的詩發過來,還推薦她的女兒的詩。按原則日報副刊是不發少年兒童的作品的,因為日報與教育局合辦了一張教育周刊,那上麵專發學校師生的作品。但他還是編發了,碰著時就說,按原則是不宜在副刊發,但是你推薦的,就發吧!錢詩人也很記情,後來報社給每個職工下達晚報訂閱任務,他去找他,他打電話給下麵的圖書館展覽館都訂了。後來宣傳部長換位,原來的宣傳部長調到了省裏,新的宣傳部長上任,大肆調整宣傳部班子,某一天他突然聽說錢詩人從文化局調到了文聯任主席。他想這樣一來,他又多了個靠山。殊不知卻不是他想的,錢詩人上任後好像變了個人,再見著時胖乎乎的臉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多了些什麼;少了些什麼呢?一時還說不出來,多了些什麼也說不出來。再找對方幫忙時,就不是原來的那樣了。
去年市上中秋節搞金秋詩會,市文聯具體操辦,因錢主席與詩歌的關係,就搞了個“全國金秋詩歌大賽”,一等獎是一萬元。他的詩歌曾獲過《星星》、《詩神》等詩刊獎項,當然也興致勃勃地參賽。用心地寫了首投去,他以為得不了一等獎,二三等獎是沒問題,到評獎結束才曉得初評時就被拿下了。他的運氣恰恰就那麼孬,三個初評小組,他的詩恰恰就分在對他很是嫉妒的一位老文友手裏,那老文友年輕時也能寫點詩,在他來之前名氣還行。他調來,一比較,大家就說小巫見大巫了。老文友平時在下麵頗受大家的奚落,這次終於逮著了報複的機會,於是把他的作品在初評時就拿下了。他心裏自然不服氣,就給錢主席發短信並把詩通過郵箱發給他,看能否給終評委看看,總之還沒有公示。錢主席也給他回複了,評獎已結束了,隻有下次了。這口氣就是公事公辦,沒有商量的餘地了。他後來想,對方現在的位置,自己是為難人家了。可是某一天在酒桌上,那次詩歌大賽同樣也被拿下的一位文友悄悄對他說,我們之所以被拿下據說都是錢主席授意的。他就有些懵,這錢主席是為了啥呢!
報社苟紀委走進他辦公室,眼鏡後麵的眼神挺神秘地說,吳局長出了本書呢。苟紀委名叫苟長清,從社科聯調來報社任紀委書記不久,平時從沒來過他辦公室,所以使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問哪個吳局長?啥意思?苟書記眼鏡下長出了黑胡茬的嘴角笑了下說,就是社保局那個吳先全。他不是退休了嗎?他問。退居二線,還沒辦退休手續。他出版了本理論書籍《永遠不朽》,可以發個簡訊。苟書記原來是這個意思。他曉得這些局級單位裏的一些附弄風雅的人,把自己平時的發言稿或東抄西剪下來的東西拚湊到一堆,自己花幾萬塊錢印了一本出來,比書店裏賣的正版書的紙張裝幀還精美。他們也學著一些高級領導的風範,不出一部書不足以顯示自己的執政水平。他笑了下說,那個吳副局長啊!曉得曉得,不是前幾天辦公室的柳琳寫了個簡訊給社會版嗎?苟書記黑胡茬又笑了下說,一個月都莫有刊登,你那副刊看能否刊登下。這個世界沒有無因之果,更不會有無果之因。既然其他版都未用,他又專程來說,可見要麼是受人之托,要麼是與那吳局長關係不一般。下來他就把那則簡訊發了,不就是邦迪似的一小綹麼,吳局長還拉上一位文友招待了他和苟書記,他以為自己和苟書記的關係可以從此好起來,殊不知後來發生的事驚得他半夜想起就心寒。
競爭上崗說是要舉行了,卻隻吹風沒見下雨,原因是年終了事情多。他的心裏貓抓著樣慌得很。就是在這貓抓著的慌裏,報紙出了兩件事,一件就在他主編的文藝副刊上。
那段時間,國人對釣魚島的熱議非常熱烈,大小場合無不涉獵此話題,各大媒體上這個內容也必不可少,文藝副刊當然也不乏這樣的作品。公安局宣傳處的杜處長是報社的老熟人,不管日報晚報他們的宣傳板塊每年都是一個較重的部分,加上每年給了報社十萬元的專題費,愛好文學的杜處長拿點文學作品來發就是對報社工作的支持了,他這個副刊編輯豈敢怠慢。發過來的電子檔是一首短詩,名字就叫《鈞魚島》,他覺得標題大了點,還加了兩個字,變成了“情係鈞魚島”,都沒有看出來。或許是其他較陌生的名字的作者寫的就看出來了,就因為是鼎鼎大名的杜處長寫的,所以一編、二審、三校、三審,一路過關,都未發現有啥問題。第二天報紙出來了,晚報的一位記者發現了“釣魚島”的“釣”,多了一提,寫成了“鈞”。天下許多事都是先從內部攻破的,那位記者不僅迅速向總編室檢舉,而且把報紙拍下來,通過微博上了本市的同城網。這都是衝著他的作家名氣和副刊辦得好的名聲來的。你不是響當當的名人嗎?你編副刊不是編得好嗎?這下有好戲看了吧!報社內部更是落井下石者多,說這可是政治錯誤,應處罰一千元錢。一部分人幸災樂禍,如空手出門撿了銀子般。可是黨委會上,也有持不同意見者,說不就是個錯字嗎?又沒有造成報紙重印損失,咋可能處罰老林那麼多錢呢!況且這責任也不在於老林一個人,他莫有看見那個多了一提的“鈞”,你們都莫有看見啊!這報紙是他一個人在辦啊!結果處罰了他兩百元,出報部的一位主任處罰了五十元,值班的倪編委,一個平時對記者和通訊員的稿子苛刻得近乎自己動手來寫的女同誌,對報紙的最後付印行使簽字權的她卻反而一分錢沒處罰。他先有些鬱悶,但很快又不鬱悶了,何必卷這麼多人進來呢!耶和華不是說,我不上十字架誰上十字架嗎?耶和華上十字架受苦是為了萬國人的蒙福。可自己不是耶和華,但是把別人卷進來,自己也脫不了幹係,免於處罰,何苦呢?